Chapter 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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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越来越大,汇集在屋檐,顺着层次有致的瓦砖滴落成线,打在水面上,溅起水花。放眼望去,远处一片雨蒙蒙,迷离而恍惚。苏近年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个削瘦的人影正冒着雨水,朝自己这个方向赶来。
也许,亦是来避雨的吧?苏锦年抿着嘴,想了想。忽然,一头银白色泽的发丝亮晃晃地扎入她眼里。她愣了一下,细细打量起身边这位身材纤瘦,一脸病容的男子。最引人注目的,怕是他几乎相连的浓密的双眉,眉下是一双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炯炯有神的双眸。他穿了一身圆领窄袖的白色袍衫,绑系着的泛白的蹼头巾,仿佛与显眼的白发已为一体,难以分辨其中。
男子修长的手指也引得苏锦年注目。在由盛转衰的唐王朝,在弥漫着压抑气氛的中唐时期,苏锦年第一次发现,竟有与这气氛如此融洽的奇异男子。
男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苏锦年频频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长期以来形成的习以为常让他不曾感到不耐烦。他只是随意地扫了对方一眼,却惊觉苏锦年如火一般撩眉的倾国倾城。尤其是那双令人惊奇的、如同清澈的冰下游动着两粒纯黑的蝌蚪般晶莹明净的眼睛,有一种异常熟悉的似曾相识。
苏锦年子也是习惯了他人对自己容颜的惊讶,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便把目光移向远方。苏白若是见不着自己,怕是会担心了。苏锦年一想起苏白那张富有生气的脸,嘴角便微微上扬。
雨愈来愈大,眼前一片白雾,地上像是锅里煮沸了的水,冒着白泡。
苏锦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在了男子身上。男子低声地叫了一声,惊得苏锦年连忙回头瞧。但见他捂着右臂,一脸痛苦难忍。苏锦年闻到一股熟悉馥郁的香气,浓郁如桂花的香气,毒性却比鹤顶红有过之无不及。苏锦年大惊,不解地望向男子。
这种毒是十年前噬魂所制,解药无人可得,更何况噬魂五年前便被苏白杀死,这解药更是无人知从了。苏锦年见男子脸色苍白,又觉这毒的香气异常浓烈,寻思男子大抵活不过三个月。
“公子,可要去请见大夫?”苏锦年虽知世俗大夫是无力医治的,但仍是出于情势地问了一句。
男子摇了摇头,忍着痛龇牙咧嘴地说道:“不必劳烦姑娘了,等雨停歇,李某自会去寻医。”
苏锦年不放心地看了看他,又问:“公子这病犯了多久?贱妾略涉医书,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男子又是摇了摇头,摆手说道:“李某的病打八年前突发,然医治便如此这般。家母请来了多少江湖名医,皆无济于事。”
“公子莫要伤心,总会有人能相助。”苏锦年说罢,莞尔一笑,倾国倾城。
男子叹了口气,说道:“家母已请便了所有威望颇高的名医来诊,最后都是摇头离去。”
苏锦年灵机一动,郑重地说:“名气与医术倒不全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不见得文采斐然者,皆能中举。俗话儿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呢,这理总归错不了。贱妾书读得虽不多,却也略闻一二。那扁鹊声明最高,但医术却远远不及他的两个家兄。公子倒不妨寻出这么个默默无名的神医来,倒也无妨。”
男子听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苏锦年见状。不知怎的,热心地补上一句:“贱妾听闻有这么一个适合的人选,兴许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男子抬起头,盯着苏锦年看。苏锦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可名状的感觉如春风般在心底漾开,她惊讶于这种心境荡漾。宛如被一夜春风吹开的千树万树的梨花,小心翼翼地吐出苞,探出头。苏锦年背着男子轻轻地抚了抚胸口,随即转过身,镇定地说:“只是这可人儿性格古怪,鲜少外出就诊。公子若是与她有缘,在她难得一次的外出时遇到她。她若瞧见公子脸色不对头,自会出手相救。”
男子暗淡的眼瞳闪过光彩,忙奇怪地问道:“不知这位神医家住何处?李某好前往拜访求医。”
苏锦年一声轻笑,掩嘴摇了摇头,煞有介事地说:“她居无定所,公子何以笃定能地寻到她?”
“那我又何以断定所遇之人中必有她?”男子不解地追问道。
“凡事讲求一个‘缘’字。若你二人真是有缘,自会相遇。”苏锦年见雨渐歇,便又对男子说道,“公子,雨将停歇,贱妾也该离开了。”男子只点了点头,目送苏锦年的渐行渐远。
苏白折下一枝柳条,在半空翻转几个身,柳条轻拂过苏锦年的下颚,嘴里说道:“这是‘顽猴窃桃’。”他话音刚落,柳条倏地伸长变粗,紧紧围住了苏锦年的纤腰。苏白笑嘻嘻地问:“姐,你看这是人的武功招数真是好玩,方才那一招便是我今日偷学而来的。你要学不要学?”
苏锦年也不恼,浑身一颤,缠在腰围上的柳条便断开坠地。她走向苏白,嗔笑道:“你是在罚我今日迟迟未归么?”
苏白眼珠一转,哈哈大笑,答道:“我怎么敢恼你呢。”
苏锦年似笑非笑地盯着苏白,一脸写满“我不相信你的鬼话”。苏白挠了挠后脑勺,一阵嬉笑,语气骤变地问:“不知姑娘所说的神医可是谁呢?”语气活脱脱如那求医的男子。
苏锦年又惊又羞,脸颊微红,指着苏白又气又急地叫道:“好你个苏白,竟敢在跟踪我之后又来取笑我?”说罢,转身欲走。
“姐,你说的神医该不会是指你自己吧?你别开玩笑了,他已危在旦夕,难以相助了。更何况,噬魂又在五年前被我重创而死,哪来解药?”苏白追上苏锦年,在她身后认真地说道。
苏锦年回头,又是轻笑一声,说:“我未必能再次见到他呢!”
苏白耸了耸肩,坚决地说道:“那最好便是别再相遇了。”
苏锦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扭头进屋。她故意装作瞧不见苏白眼眸里的忧虑。
她也知,大凡是妖,就不该与世俗之人产生情愫。若相爱了,便是冤孽。佛祖有言,冤孽不可为。既然佛祖都这般挑明了人与妖相恋无果,那么就必定无果。却只是,遇上着对上眼的人,谁又能阻止得了内心不断膨胀的不顾一切?她是妖,没错;但同时她也是一个等爱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能离了男人去独自跳一支天长地久。
苏白仍是飞身追进屋,大声喊道:“姐,冤孽不可为!你莫要忘记!佛祖有训,冤孽为不得!”
苏锦年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可言,但神情却镇定自如。她抿嘴微笑,自言自语道:“我没忘,我自是不会忘。”
苏白听后,赶紧附和道:“没忘便好,你还是赶紧打消救他的念头吧!凡人的生老病死自然有他们的一套规矩,干我们妖什么事?”
苏锦年猛地直直盯着苏白,表情古怪复杂难以捉摸。她倒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八年前,你被噬魂打伤,你可还记得替你包扎伤口的那个人?”
苏白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然后吃惊地反应过来,失声叫道:“这男子又不一定便是当日救我的人,总不能妄下定论!”
苏锦年冷冷地问了一句:“那他所现的病症,你倒是如何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苏白立即反驳:“这未准是他自己招惹了噬魂……”可声音到了后来却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苏白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因是苏白猛然想起,这毒若是被噬魂大量施下,不出一年便会头发变白,然后全身腐烂而死,但这男子却活了整整八年。
“你当年为了救他,替他吸去了一些毒液,可又还记起?”苏锦年见状,赶紧又问了一句。
苏白终于会想起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如同倒带一般,在耳边磁磁作响。八年前为了增强自身的灵气,苏白不顾苏锦年的劝阻,前去挑衅和自己道行不分上下但灵气却咄咄逼人的噬魂。果不其然,自己不敌他反而被重创,苏白无力对抗,竟被打回原形。噬魂正要下毒手,却因一个骑着瘦驴的骨立男子路过而放弃并隐匿起来。若非见白狐受伤而可怜,男子断不会停下路程,亲自细心为白狐包扎伤口。躲藏在暗处的噬魂却因痛恨男子的多管闲事,便现身施毒偷袭他,所幸苏锦年及时赶到驱逐噬魂,——硬生生捻断了噬魂要致男子于死地的念头。苏白不忍预见男子毒发身亡时面目全非的惨状,便忍痛吸出聚而未散于男子右臂的毒液,最后却因体力不支而昏了过去。

“那可便是他?因我及时吸去些许毒液而能存活至今的男子?”苏白仍是半信半疑地脱口问了一句,却招来苏锦年愤怒的目光。
苏锦年冷笑一声,叱道:“事到如今,你竟仍不知好歹地质疑?当初就该让噬魂除了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
苏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讪讪而笑着说:“怎会怀疑呢。只是惊讶他能活到今日,实数不易。”
“大抵是,残留在他体内的毒素已不多,方能活至今日。但从他的气色来看,已然病入膏肓,至多活不过三个月。”苏锦年忧心忡忡地说道。
苏白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道:“他能存活八载,已是万幸。生死有数,由不得自己做主。”
苏锦年轻叹一声,细声说道:“自己做不了主,他人……他人便也做不了么?”
苏白一听,心咯噔一跳,正要说话之际。苏锦年已夺窗飞身离去,执意不听苏白的劝言。
几千年来,情之一字,堪比穿肠毒药。
大凡是人,若是求得一人在身边,便该战战兢兢地求个天长地久,但愿这一路上少些变数,白头偕老。——那么,是不是,是不是,即便是妖,若爱上了一个人,也要自觉地一心求个地老天荒的安稳?
苏锦年早在遇见这个男子之前,就已然明了这般浅显的道理。不是不知,而是假装不知。一旦遇上了,对上心,便不能自控。错了,那便错一回,又何妨?
苏锦年站在一簇一簇盛开的花丛中,远远看去,不只是花像她,还是,她如花儿。
都说人如花娇弱,却从不知,花亦如人柔情。那伸长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吐出宛如烟霭缥缈的花香,犹如苏锦年心底袅袅升起的氤氲。
“狐妖女,世人有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前来求见,有何指教?”说话的是身着一袭皂色的男子。他头发全白,双瞳发出诡异无比的蓝光,一脸疲惫不堪,
“素闻足下以博识盛名于妖界。锦年前来打扰,只为求一件事。”苏锦年抖落开身上的花瓣,一步一步地走出层层花丛。
“哈哈哈,”男子仰天大笑,眼神不屑,讥笑道,“狐妖女,只怕你知道得不比我烟夔少啊!”(夔:古代传说中一种形状像龙而只有一足的动物。)
“先生说笑了,惟有先生才得以冠为学识渊博。锦年不过是闲暇时涉猎,自是比不上先生的一二。”苏锦年走到烟夔面前,毕恭毕敬地说。然后,缓缓屈身,毅然决然地双腿跪下。
烟夔大吃一惊,正要开口,却被苏锦年抢先说道:“噬魂早年以奇毒叱咤妖界,却在五年前被家弟苏白所杀。噬魂早在此,曾用‘噬魂’一毒攻击救下家弟苏白的凡人。若非锦年及时赶到,只怕那凡人早已被杀。在锦年追杀噬魂期间,家弟苏白出于感激,替那凡人吸出毒液,不料竟因体力透支,毒液未除净便昏沉过去。锦年于今日巳时偶遇那凡人,观其色,闻其气,猜想不出三个月便会毒发身亡。故前来请教先生,这到底有没有解药。”
烟夔俯首盯着苏锦年,摇了摇头,问:“狐妖女,你为何要救世俗之人?”
苏锦年低着头,迟疑了一会,缓缓吐出一句话:“他曾救过家弟,算是报恩。”话音刚落,烟夔迅速地又问:“但,令弟苏白终究已算是换回了人情,”随即语调一转,冷冰冰地接着说,“我只愿听实话。”
苏锦年仍是低着头,语气坚定地说:“锦年不敢欺瞒先生,句句皆属实。”
烟夔听后,勃然大怒,伸手扼住苏锦年的素颈,奋力向上提起,直至自己的目光能与苏锦年平视,却瞧见苏锦年仍是一脸平静,目光如炬,没有丝毫的惧怕。——众妖都知,烟夔道行最高,一旦暴怒,可将整个山岭夷为平地。
烟夔冷冷地说:“你不怕?狐妖女,你只须说实话,我便放了你。不然……”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许。他知道,有些话不用挑明,苏锦年也会清楚地心知肚明。
苏锦年却依旧一脸的从容自若,没有他想象中,如幼畜挣扎在猛兽爪牙下时,流露出乞求的眼神。烟夔心知无法逼她说出真话,只好松开手。苏锦年措不及手地摔倒在地,素颈上有一条明显的勒痕。苏锦年双手撑着地,垂下头,再次双腿跪着。
烟夔沉吟道:“狐妖女,你宁愿舍弃这一身千年的道行,也不愿只字提及你爱上凡人的真相么?”
苏锦年身子微微一颤,但未曾抬起头,因此烟夔看不到她以此掩饰的神情。烟夔叹了叹口气,又道:“狐妖女,我在妖界道行最高,自是有资格劝你一言。你既知妖界有训,大凡是妖,便不得爱上世人,又何苦冒险?”
苏锦年一时缄默,过了良久,方才仰起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即便是向来铁石心肠的烟夔,也忍不住伏下身扶起她,喟然长叹,幽幽道:“狐妖女,你这又何苦呢?偌大的妖界,就未曾有你心动的?”
“锦年自是不敢忘,人妖殊途。只是,情不能自已。”苏锦年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只要能见到他平安无事,不与有佳缘,也无妨,”烟夔见她神色黯然,语气却是坚定无比,不容置疑,心中暗想她该是费多大力气才下定决心说出这番决绝的话。
只是,仍不可信。
莫说只人有玲珑心,妖亦有之。
常人说,若非草木者,皆有情也。如此,妖精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地坠入世人编织的情网中,引火上身,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一场场悲剧在黄泉路、奈何桥、轮回台轮番上演。陪着凡人的精魂走过阴森幽暗的黄泉路,亲眼瞧见他(她)饮下那碗飘着浓香却苦涩无味的孟婆汤,然后被迫放手眼睁睁地看着轮回台转动,最后扑身返回世间去寻他(她)的下一世。
一世一世地寻找熟悉的气息,与他(她)的第二世、第三世上演一折又一折出奇相似的悲情戏剧。
在漫长难熬的岁月里,只一人见证沧海桑田,在自己那方天地里,眼见一颗明星升起,然后坠落,这般反反复复三次,便落下永恒的夜幕。旁人看来多么可笑可比的行为,却不亦乐乎地重复。都说梦终究有尽头,为何偏生她(他)们这群妖力不浅的妖精们,却总是走不到尽头、醒不来?
太多的前车之鉴,让烟夔消除不掉心中的诫惕。甚至他自己,也恰恰经历了这么一段沉沦;不同的是,他醒了,别人却仍昏睡不已。烟夔低下头,沉痛地盯着自己原本该有左腿的位置,如有一阵秋风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心宇。
“狐妖女,你执意要如此,我亦无力阻拦。但——”他见苏锦年神色微变,话锋一转,厉声道,“这人终究是活不过三个月。噬魂既被妖界称为‘奇毒’,这普天之下,便无解药。”
苏锦年心口一拧,疼痛无孔不入。她凄惨一笑,喃喃道:“既然如此,也只有……该写生死簿了。”
“啪”的一声巨响,一群被震惊得禽鸟扑扇着翅膀从繁密的树林中飞出,山头微颤,一时之间天昏地暗,沉寂也被打破。蓦地一阵凉风飕飕地刮过,花瓣脱离了猛烈颤抖的花枝,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便飘落在苏锦年身上,洒得她头上、衣裳上尽是馥香的花瓣。
苏锦年被震怒的烟夔打得嘴角渗出血丝。方才重重地摔在花丛前,全身剧痛不已。她艰难地站了起来,却因双腿发软,始料未及地跌跪在地,膝盖磨出了血,迅速染红了膝前的丝绸。苏锦年的胸口如被大锤重击,猛地吐了一地鲜血,浸红了粉白色的花瓣。
“狐妖女,你若敢挑起妖界与天庭的战争,我便让那个男子不到一个月内就暴病而死!”烟夔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后,拂袖而去。
苏锦年的泪珠方才铅一般沉重地打落在裙摆上。她双手撑着地,低着头小声地饮泣。
题~外~话:
俺下周就要进考场了。泪。所以这周更新的不多,实在对不住大家了~之前有人跟我说很不爽苏锦年,于是俺在这次连续虐了她两次。。如果那位仁兄还觉得不解气的话,那俺给你虐好了。。泪。某只瞄了下时间,乖乖爬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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