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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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
什么东西仍拉着我,让我不能开口?
我为何再次沉默?
也许是一种羞耻的感觉。
我相信羞耻,一直相信,在人世间,羞耻对于有些人是有效的,对于我就是有效的。
对于我,我宁可全裸着跑上大街,也不愿向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敞开心扉,讲出真话。
我相信,羞耻是人类的心灵的衣服,而绝不是穿在**上的衣服。
很多成天穿着遮盖**衣服的人是毫无羞耻感的,他们恬不知耻,令我一想到他们也存在于世间,就有一种混迹于装模作样的禽兽中的感觉。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得讲别的,讲更重要的东西。
302
有时候,即使作为一个缺少信念的市侩,人生的乐趣也不多,市侩之途的坎坷之处在于那左右权衡的深刻痛苦,这种矛盾与痛苦有时竟至如此之深,叫人嗟叹之余,毫无办法避免。
303
像以往一样――从头讲起。
304
还记得我前面说过的三次拒绝吗?
被细腰拒绝三次,是一种不太愉快的经历,真的不愉快么?
事实上,我却另有感触。
在这里,我要说,姑娘们的拒绝令我着迷,非常着迷――拒绝我吧,再次拒绝我,永远不要答应与我谈情说爱,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迷恋你们――因为你们是快乐的形式,是自然的形式,你们毫无内容――欺骗我吧,用你们的形式,用你们的空洞之美!
欺骗外加拒绝,竟在一个时期之内,使我觉得爱情是如此地令人迷恋,如此地值得一试!
305
这就是我。
306
我说过,荣容的拒绝,引发了我的爱情,三个未回的电话,一个冷漠的表情,再不伸出的手――不幸的是,我的爱情竟因此而发!
这爱情因为没有支撑,无所依附,便四处漫延,一时间,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抓住了,我无法挣脱,每天醒来,倍感寂寞与爱的冲动,除了与姑娘谈情说爱之外,不再想别的,至于细腰,让细腰见鬼去吧!我只要一个姑娘,一个可以使我满腔的柔情蜜意得以依靠的姑娘,我相信,无论她如何不尽如人意,凭借我的爱情,也可以让她变得一无瑕疵,我相信,我爱爱情本身,更胜于这爱情的对象,我对自己有信心,我比唐璜更有信心,我深信,我会把下一次见到的所有姑娘都爱上,我充满甜蜜的豪情,再次出动,我的幻想为我的情感插上膀翅,去奔向一个又一个姑娘,我相信,此刻,就是最好的情圣,也说不出我的甜言蜜语,什么情话也无法与我的柔情相提并论,我要爱,我必须去爱,我心中回响着所有有关爱情的四重奏,我的心因为对爱的渴望而变得柔软如油,不可触摸,我的眼光也变得重未有过的柔和,我还很聪明,随口就能说出一万个令人捧腹的笑话,我的身体因爱而敏感,无论什么样的触摸都会使我的心跳停止,浑身战栗,我就这么出动了,就在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带回一个爱上的姑娘,是的,只在今夜,就在今夜!必须!
307
对荣容的回忆使我对爱情的渴望平添一种激愤,一种紧迫感,一种锐利地、恨恨而行的**――
她的形像:从侧面看很薄,薄得像张照片,那种薄法令她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她管睡觉叫怒睡,我想如果睡得不好,还得愤而起床,总之,从她的话里,我听出她竟能把觉睡得很愤怒,真是了不起。
她用牙齿咬住下唇的一瞬,我感到她的**与我的**平空相撞,她知道了,并为此痛苦,我感到通过我们相握的手传出电流,令我爱欲徒增,情不自禁!
我几乎抓住,只差一点,但她竟从我的指尖骤然滑脱,这简直荒谬绝伦!
308
夜色已经降临,遥远的电子音乐已经响起,细腰们正在进场――行动吧,开始行动,让我的心狂跳,让我的热血沸腾,让我的爱情起程吧!我洗了澡,刮净胡须,我一件件挑选令我看起来不讨厌的上衣、仔裤,直到找到令我满意的搭配,我穿上袜子,系紧鞋带,擦净皮鞋,我使用古龙水,我还把香水点入耳朵背后及脚踝处,我带好钱包,在里面装满纸币,我卷好大麻,把它们像一颗颗子弹一样排列在我的烟盒里,我从我的垃圾箱里,把扔掉的最后两片兴奋剂找出来,一口服下,我锁好门,冲到楼下,我发动汽车,我就要出发,我已出发,我必须立刻甩开那些不上道儿的爱情,我没有时间在一团乱麻中纠缠,我要机警地转身,迅速地搜索,我要冲向未知,不管多么盲目,我也要奋力一冲,哪里有爱,我就应冲向那里,哪里有爱的希望,我就应顽强地咬住那种希望,好啦,一切完毕,我要――
全力冲刺!时不我待!只此一回!
309
我冲向迪厅,一个人,我一个人我冲向所有迪厅,那里是会扭动的细腰的聚集之所,那里有已经燃着的能吞噬我的甜蜜火焰,那里是北京白天的废墟以及夜晚的巅峰,那里是――我的希望。
310
必须说明,我是在迪厅里杀死自己对于今后的理想的。
我是指,所有的理想。
在所有的迪厅里,我曾一个一个仔细逛过的巨大的垃圾堆似的迪厅。
我杀死我的理想,他们杀死他们的。
我与他们一起,不管不顾,只为高兴。
如同每个人都不相信明天一样。
在迪厅里,事实上,每个人都没有明天。
311
黑暗中的灯光。
从耳际疾速掠过的电子音乐。
人的波浪。
我喜欢小姑娘们灵活晃动的胯部,和伸起的手臂,我为此而心醉神迷。
甩动的头发也让我心醉神迷。
还有她们表现出的高兴也让我心醉神迷。
我为她们能拥有高兴而高兴。
我为我能拥有高兴而高兴。
我冲向高兴,无论是以会心一笑表现出来的高兴,还是狂欢般的高兴,我都喜欢,高兴是那么自然,就如同神迹。
什么也拦不住我高兴,那是一种长时间的快感,发自内心,真神奇!
312
我希望我自己腹部扁平,那令我感到在我身上依然残存着青春的痕迹,我愿意冲回我的青春,我带着我的中年跌跌撞撞杀到那里,在那里舞蹈真来劲,在那里高兴真来劲,我的身体带领我冲到青春的内心,就像可怕的洪水冲过岁月修筑的堤坝,在那里,在关于过去的时间里,我知道得很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知而快乐,我杀进高兴的内部,并在里面自由地舞蹈。
313
我在迪厅里看到了很多新新人类,他们是那么特别,他们漂亮而不知害怕,他们令我羡慕,他们的高兴劲儿叫我由衷地感到轻松,他们的**就像能够飞舞,他们就像被风吹起的一片自然的草浪,人们应当为他们那翩翩而舞的快乐血肉干杯,我想,在我以后,他们仍会存在下去,并生下他们的儿女,与他们一样会飞舞的儿女,这令我感到欣慰,我为这种存在而欣慰,我为他们与我不同而欣慰。
314
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但一张地摊劣制小报告诉我,说我是新新人类的代表,好吧,我就是,尽管这名不符实,事实上,我的年龄完全可以当新新人类的父亲――但冲向迪厅时,我不愿当他们的父亲,我不愿管教他们,我不愿对他们说三道四,我根本不了解他们,但我知道,他们有权如此,当我冲向迪厅,当我见到迪厅,当我冲进迪厅,一如街头小报所称,我就成了新新人类的总瓢把子,我为他们唱颂歌,我根本不管新新人类带不带我玩,但我冲了进去,我就硬挤也要挤进去,我要在他们中间跳舞,我要依靠兴奋剂分享他们的青春,我夹在他们中间,感到自己有所改变,不管多么荒唐我也要这样做,因为那样叫我感到高兴。
315
很少有人能认出我是谁,我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我藏在北京的土地上,我是这块土地的蛔虫,以这块土地为养料,我寄居于此,在这块土地上游荡,我把看到的想到的告诉别人,我就这样写作,我曾在一个小饭馆里听到有人谈论我的写作,我感到他们就像谈论别人,我很高兴自己能为别人的生活增添谈资,我知道我已不知不觉地融入别人的生活,我感到我以一种不同于司空见惯的方式存在着,这让我窃喜不已,太棒了,我认为我已冲进生活之中!
316
我的爱情!
我在寻找我的爱情。
贪恋细腰的爱情。这爱情四处乱冲一气,从一个地方杀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身上撞到另一个身上,快撞碎它吧,让它四下飞溅,让它流淌,让它显现!
因为我自己高兴这样。
317
我知道,冲来冲去的好奇心终有一天会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的爱情也会消失,但我希望凭借好奇心的惯性,我仍然有运气能够再冲一段,甚至我指望着我养成冲来冲去的习惯,这样,我就会不停地冲来冲去。
318
我在数十个迪厅进进出出之后,最终,在滚石落脚。
那是一个大迪厅,位于北京长虹桥的东面,有着高高的球形拱顶,暗蓝色的冷光,无时无刻不在喷出的烟雾,会升降的振动舞池,以及能够旋转的DJ台,还有满满的各色人等,通往二楼包房的台阶上,一队队的卖笑女郎就像漂亮的垃圾似的穿流不息,一楼的地上,有售卖烈酒及饮料的柜台,还有一张台球桌子,占据着一块空地,让人把那五颜六色的目标球"当"地一杆打进洞中。
319
舞池中,全是服装怪异的各色土鳖,奇怪的是,看到他们,一腔莫名其妙的爱国主义**从我心中喷薄而出,我冲入舞池,在振动地板上,与众人一起,跳着与我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土鳖舞,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那些在我前后左右胡乱扭动的丑怪**,令我感到说不出的傻气及可怜,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那可悲荒唐的舞蹈,是由与我同样的黑头发黑眼睛、寂寞空虚、渴望爱与被爱的人齐心协力才跳出来的!
320
在滚石的舞池里跳舞时,已是深夜两点钟,我已两手空空地冲到最后一站,我感到情况不妙,非常不妙,一切已经结束,爱情以疲于奔命之后的绝望而收场,我下了决心,一直跳到天明,然后关掉爱的闸门,上上锁,并扔掉钥匙,让我的爱情蹲上几年监狱再说,而且,只要我意志坚强,就绝不放它出来,这样,我便有机会享受彻底的绝望与无聊,还可以与自我折磨划清界限,除了冷笑以外,我可以不再对这个世界发出任何自做多情的暗示,这倒替我省了心,我再也用不着不打自招似地用一双眼睛在细腰身上转来转去啦!
但是,且慢,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我埋头狂跳一气之后,一抬头,发现我对面竟有一个姑娘与我一起狂舞,十七八岁的样子,小有姿色,并且,还是一个细腰,灯光一亮,我看清她的打扮,一条瘦款牛仔裤,几乎是透明的纱质上装,两点毕露,一双小圆眼睛,半长不短的紧贴着脸部的头发,比我矮半头,嘴里含着一只哨,高兴的时候,还吹上两声,吹完了就吐出来,哨子挂在胸前,她的腰带上挂着手机、手表,还有一件不明悬挂物,全装在皮套里,转过身去,后背还别着一把长梳子,双手手腕上带了有20串各种饰物,身份一下难以判断,一会儿,我认为她是一只鸡,一会儿,我认为是一个物质少女,老实说,随着我跳舞力气用尽,我的脑子也糊涂了,奇怪的是,姑娘越跳越起劲,且明显是配合我,我试着做了几个动作,她都在片刻反应过来,与我做出相反的动作,我冲她笑一笑,她竟对我也笑一笑,似乎是认识我,但我敢肯定,绝不认识她,为了试探她是否专门过来与我共舞,我忽然中途连转了几个***,我认为她如学我,必然显得十分可笑,不幸的是,她竟然也转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摔到我身上,我扶起她,与她接着跳,她就像什么也未发生一样,继续与我共舞,忽然之间,我竟发觉与她共舞十分特别,因为我从未能很好地与谁共舞过――记忆里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很久以前,我与一个当过模特的女演员厮混之时,为了表示我们好得心连心,肺连肺,有一次,在硬石,她先是表现她的个人魅力,方法是,一个人在舞池里跳,由于她确实舞技出众,不久之后,便真有好事之徒过来与她搭话,她便赶走好事之徒,冲我招手,拥住我,当众亲嘴,接下一幕现在想想也觉脸红,众目睽睽之下,我与她竟不识好歹地跳起了流氓舞,那是从当年的一部流行电影《热舞》学得,事实上,那种舞蹈十分难以为业余人士掌握,它要求舞蹈双方小腹相贴,大腿相触,以腰发力,髋部奋力摇动,用以摹拟乱搞时的狂热样子,但是,这种舞蹈的关键之处在于,跳舞双方的大腿都必须足够的长,腰部要足够的有力且柔软,这样才能使得摇动幅度有足够的大,看起来才像个样子,不然,就会让人有两个被裆部剧痒折磨得不堪忍受之农民彼此间恶意地相互蹭来蹭去的滑稽之感,这是因为亚洲人的身体并不具备天生的热舞特征,所以,这种舞属于表演范畴,基本无法普及流行――不幸的是,我就只能在跳这种舞时,才能与她配合起来,虽然是那样一种好笑透顶的配合。
321
但是,现在我却与对面的少女配合得很好,就像我们私下里排练过一样,我觉得自己跳得十分高兴,一种专门属于舞蹈时**的快感油然而生,有时,我们不慎撞在一起,便相互笑一笑,拍拍对方,再分开,我们尽力而舞,高兴不堪――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力气已经用尽,再也跳不动了,于是站直身体,看着对面的姑娘,姑娘见我不跳了,倒是越发来劲,尽管只有我一人看着她,她却像人来疯一样,跳得十分花哨,但我站着都觉两腿发抖,于是索性坐在地板上,就在此刻,升降机启动,身下的地板开始下沉,片刻,我便发觉自己如井底之蛙一样,坐于降下的地板深处,而对面的姑娘仍在起劲地跳着,我们这一口井内没几个人,我的位置正好位于边上,我仰着头,看着姑娘跳,忽然,姑娘向我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拉我起来,我伸出手去,尽管我知道我无法跳动,但仍拉住她的手,她使劲一拉我,我却用样用力,一下子,她扑倒在我怀里,我的动作十分粗鲁,我想她定会特别生气,我的另一只手早已准备好挡开她的一记耳光,但是,奇怪的是,她转动身体,干脆就坐我腿上,背对着我,接着扭动,就像我们早已认识一样,忽然,她回过头来,冲我一笑,这简直莫名其妙,把我真给弄糊涂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大麻,点燃,抽了两口,绕过她的脖子,递给她,她摇摇头,拒绝了,但并不站起来,而是停止了跳舞,干脆靠在我怀里休息,就像一只倒进我怀中的小动物一样,她的身体十分热,岂止是热,简直烫得我够呛,她这样往我身上一靠,竟把我*得爱情忽起,我伸手拿起她甩到背后的哨子,吹了两声,哨声之大,甚至盖过了音乐,她回过头来,再次对我一笑,然后转回头去,我从背后伸手过去,拉住她的两只手,她竟不抽回,我用力握了一下,她就像没有察觉一样,依然靠着我,片刻之后,我感到她在把后背用力往我身上靠,我感到她在一点一点地用力,由于我身后没有任何依靠,因此只能更使劲地拉住她的手,我在她耳边叫喊:"你认识我吗?"她摇摇头。
然后更用力地靠向我。
我再次问她:"你见过我吗?"她再次摇头。
我再次问她:"你叫什么?"她再次摇头。
此刻地板开始隆隆升起,我站起身来,她也站起身来,当地板升到正常位置时,我拉起她,走出舞池,她跟着我,我们一直走到吧台前面的一个长条桌上,我问她:"你喝点什么?"
姑娘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塑料硬币,这是进门时用做门票的,也可以用来买饮料,她把塑料硬币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终于开口:"你喝什么?"外地口音!
322
我说过,在迪厅里,有着外地口音的姑娘大半是鸡,这是有过迪厅经验之人的老生常谈,不足挂齿,因此,我心情一阵不好,但又很快恢复,鸡又怎么了?难道我就不能爱上鸡吗?我拿起她的塑料币,看了看,然后找我的,我忽然记起,我的那些塑料币被我进入舞池之前给扔了,因为放在我仔裤兜里硌得慌,我掏出钱包,向她晃晃,再次问她:"你说你喝什么?"
她说:"我想喝水。"
于是,我来到吧台上,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给她一瓶,她拧了半天,拧不开盖子,我把我的给她,又把她的拿过来拧开,我们每人差不多一下就喝去了大半瓶。
我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她点点头,我忽然注意到,她的睫毛长之又长,因此两只小圆眼睛眨动起来,显得毛绒绒的,特别像是某种宠物。
我再次问她:"你老来这儿吗?"她说:"第一次。"她总是说话时才看我,不说话时,便把头扭回去,看着手里的矿泉水,一副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但我一对她说话,她却反应很快,迅速回答我,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
我再次发问:"你多大了?"
"十七,明天十七。"这次,她回答得比上次还要快,一副恨不得用回答来堵住我的嘴的感觉。
"你不是北京人吧?"
"上海。"她说。

"来北京干什么?"
"来玩。"
"那――"我终于被她的迅速回答法堵住了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我继续喝水,干脆等着她问我的问题,可气的是,她倒是真沉得住气,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也不理我,而不争气的是,当我决定学她喝水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水已经喝完了,于是只得又去买了一瓶。
323
我一边买水一边回头看她,她纹丝不动,两条腿相互绞在一起,还前后晃悠,我注意到,她的一双高邦皮鞋很好看,一看便知十分昂贵,小巧而柔软,做工精制,我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塑料币,没话找话地说:"这你可以拿回上海做个纪念。"她看了看我,没说话,却把塑料币沿着长条桌子,向没有人的一方滚去,塑料币眨眼间就滚没了,她接着滚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全部滚完后,她扭头看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她的表情也很奇怪,可以说,简直没有任何表情,老是一个样儿,她不像对我感兴趣的样子,然而也不从我身边离去,我与她一言不发地干坐了半天,我已明白,她一定是个年轻气盛,刚入行不久的鸡,等着我向她问价,于是,我考虑再三,决定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我问她:"你今晚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奇怪的是,对于这句话,她像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表示,我以为她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她仍不回答,甚至头也未动一下,我索性再次掏出钱包,向她晃一晃,但却没有说出:"多少钱"三个字,不知为什么,我有种感觉,她也可能不是鸡,因为现在正是学校放假期间,最后,我想出了妙语:"你想吃东西吗?"她说话了:"还不饿。""那――你愿意跟我开车兜风吗?"她又不说话了,不仅不说,还故意把脑袋偏向一边,真够废劲的!
324
在我写的电视剧里,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会用这样的台词来对付这种场面:"你怎么那么不爱说话呀?"或者是:"再见了。"但现实中,却没那么容易,碰到这种有点姿色的小闷葫芦,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我被姑娘的举动逼得左思右想,就差学老干葱,用长吁短叹来引起姑娘的注意了,关键是,在迪厅震耳的音乐中,长吁短叹人家根本就听不见,而这时,我却再次想出妙语,我直想说:"你真是一只鸡――"然后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如她没有反应,就开始与她谈价,如她表示愤怒,我就把后面的"肋"字说出来,但我相信,这种妙语必须得练习练习再说,以便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是拍戏,或许会让演员表演出来,但要我亲自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我吸了几口气,仍没有说好这句妙语的把握,于是,我放弃这个想法,我转头看姑娘,她仍镇定自若,细心地喝水,也不东瞧西看,像是十分警惕地等待着我下一步的行动。
325
"你叫什么?"尽管我知道这句话十分乏味,但还是毅然问出,隐隐地,我又有一丝不安,知道再不说出能判明她身份的话,就会有无聊搭话者的感觉上身,那么,情况就会更坏。
她看了我一眼,反问我:"你叫什么?""周文。"她不再说话。
"你呢?"我奋力再问。
她再次扭头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再次把头扭回去。
此刻,我有点急了,哪儿有这么说话的?
"你干嘛的?"我接着问。
她像是没听懂,对我扬了扬眉毛。
"我是说,你是干什么的?""来玩。"她明确地回答我,可惜,这种答案对我毫无意义,但正是这种令人头晕脑涨的对话,使我几乎更加肯定了,她一定是只鸡――说起这件事来,还有些渊源,有一次,我在海口写剧本,便在鸡厅里碰到一只坐台的鸡,我记得我问她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那就是,她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没想到,这个问题,我花了两个小时仍未弄清答案,那只鸡用答非所问或者模模糊糊的方式,把我搞头焦头烂额,晕头转向,气得我最后只得一走了之,事后,我与大庆还说过这个问题,大庆分析说,很多鸡来自偏僻的农村,受教育程度低到难以想象,加上不会使用普通话,因此,确实有什么也说不清楚的时候,他说他也遇到过同样情况。
326
长话短说,我认定那个姑娘是只鸡之后,一切便简单了――但这样肯定之后,心中疑团仍然不断,比如:她舞跳得不错,但显然没有受过专门训练,这从她旋转时便可看出来,除了说明她成天在舞厅里泡着以外,并不能说明别的,也许,她是个小鬼妹呢?再有,她的打扮猛一看也像只鸡,但细看之下,似乎也不全是,上海姑娘的着装习惯与北京姑娘截然不同,这一点必须考虑进去,还有,她上半身着装倒真相只鸡,中段呢,倒像个中学生,但鞋呢,却不像,这么帅的鞋倒像是出国旅游时,有钱父母在名店给买的,她的作派呢,我也无法判断,鸡有这么不关心自己生意的吗?再有,刚才跳舞时,她为什么对我如此亲热呢?想着想着,我脑子再次全乱了。
姑娘坐在我旁边,倒是更加从容了,她一会拿出表来看看,一会儿又看看手机,甚至玩了两下游戏,一会儿,她拿出哨来,吹一下,引得人直往我们这边看,已经后半夜了,舞厅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坐在我旁边,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倒显得十分自在――此刻,我的心里却七上八下,不知如何与这位姑娘交道,我弄不清她的身份,就不知如何对她说话,而一旦猜错她的身份,比如说,把一个良家少女硬当鸡来对待,当然会自取其辱,反过来情况会更坏,弄不好还要招至一通嘲笑,最后我由于对这件事考虑过度,竟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直想脱口而出:"你到底什么人那!快说,再不说――看,都把我给气困了!"
当然,这话我也没说出口。
327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问她。
她扭过头来看看我,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你干什么的?"
"你先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来玩的。"
"那我也是来玩的。"我学着她的话,不料她却笑了。
"你笑什么?"我问她。
"我觉得你挺神气的。"这都什么乱七糟的!
为什么我不喜欢外地姑娘,而直追着北京姑娘找呢?我想这就是原因之一,我经常被外地姑娘的话搞晕,总有一种你说东她西,你打狗她骂鸡的感觉,北京人对于一件事,总有一个基本共同的反应,一句笑话,大家都能听出来是句笑话,但在外地姑娘很可能就不笑,并且,很可能会做出令人不解的反应,下面一句话就更突出了。
我问她:"你现在是在上学吗?"她点点头。
"那你喜欢学什么?"
"我不爱学。"
"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好啊。"
"你喜欢什么?"
"旅游,游戏机,看电影,"忽然,她干巴巴地补上一句:"你北京话说得真好。"
废话!我北京人能说不好北京话嘛!
到此为止,我果敢地做出判断,这就是一只鸡,即然与她泡了这么半天了,不如干脆带回家去算了,我用手拍拍桌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老实不客气地问她:"你是小姐吗?"
她大惑不解地摇摇头。
"北京人管小姐叫鸡。"我假装解释道。
"鸡?"她用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是。"
"北京人管妓女叫鸡。"我恶意地补上一句。
"我知道。"她说。
"那你是干什么的?"她脸上已经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来玩的。"
"一个人?"她点头。
"你别骗我了!"我被她激怒了,"这么着吧,你跟我说实话,你要是小姐呢,台费我给你一千,你跟我走。"
"我不是小姐。"奇怪的是,她非旦不生气,反而像受了冤枉似的使劲解释。
"你怎么能不是呢?"
"我就不是。"
"你承认了又怎么了?这么着,我给你两千。"我掏出钱包,数出钱,在她眼前晃晃。
"我有钱。"她也从腰上解下钱包,里面确实有近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
"但你这上衣穿得也太像小姐了!"
"不像,一点也不像,我们上海人就这么穿。"
"你真的不是小姐?"
"我不是。"
"你怎么一个人来北京?"
"我不是说过吗,来玩嘛。"
"你住哪儿?"
"住亮马饭店。"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我坐出租车来的。"
"可是,你――你们上海人太怪了,一个小姑娘来北京,还穿这种奇装异服。"我揪揪她的上衣。
"这上衣怎么啦?挺漂亮的,两千块呢。"她一副分辩的样子。
我长叹一声:"你可真把我弄晕了。"
她低下头,不对我说她是鸡表示愤怒,反而不说话了,就像她真的因为把我弄晕了而感到歉疚一样,这种非正常的对事物的反应,确实把我给弄晕了。
我想,也许我真的错了,而且,她分辩时样子十分认真,眼睛紧盯着我说话,十分可爱,不是十分可爱,可以说,简直是超级可爱,一瞬间,我发现她不是有点姿色,而是有很多姿色,不是有很多姿色,而是风情万种,不是风情万种,而是――怎么说呢?一句话,特别漂亮,是我完全可以爱上的那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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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仍旧并排而坐,我注意到,说过这番话以后,她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安静了,她开始前后晃动,桌下绞在一起的双腿也摆动得更快了,她好像在坚持着什么,我扭过头去看她,这次,她明明知道,却再也不把脸向我这边转动分毫,我问她,几点了,她一声不吭,我又问她,你叫什么,她就像是委屈似的一下子闭紧了嘴,我再问她,你还要喝点什么吗?她仍旧不言不语,于是我不再与她说话,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然后坐回原处,我再次站起,到后面的吧台上买了一盘薯条儿,我等着薯条上来,不时回头看她,她仍旧在那里前后轻微摇晃,我得到薯条,端回原处,忽然间,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到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舞池,在舞池边上兜了个半圆,然后向门口走去,我注视着她,注视着这个漂亮的上海小细腰,她走起来,就如同一只飞动的小蜜蜂那样可爱,忽然,我意识到,她不是鸡,而是个中学生,是个学着大人样子的中学生,事实上,她很乖巧,小小的翘鼻子,如同黑丝绒一样温柔的眼睛,一双小得不能再小的嘴巴,她一定是乍着胆子跑到北京来玩的,也许是跟着旅游团来的,也许是希望给自己过个特别的生日,我记得她对我说,明天她就十七岁了,而今天却仍旧十六岁,比我小整整一半,想到这里,忽然之间,我像是被拦腰劈成两半,一阵尖利的痛楚涌上心头,这不是上帝发给我的姑娘吗?我跳下座椅,向着她的背影追了过去,可是,她早已消失了,我冲到大门口,没有,我冲回迪厅舞池,还是没有,我冲到洗手间所在的地下走道,还是没有,一时间,我记起她的背影,那落寞的、可怜的、委屈的纤细背影,那吊在她腰带上的摇动的小玩艺儿,她那稚嫰而可爱的舞姿,那羞怯地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我感到她坐在我身边是那么紧张,她灵敏地回答我的问题,如同一个中学生答题一样,是的,我错了,我完全判断错了,她是一个外表安静而内心却奔腾着难以抑制的狂热的小姑娘,她不回答我的问题,是因为紧张,或者没考虑好,她一定等着我的下一次提问,她一定想问些什么,但又没有想好,她一定是在犹豫,该不该跟我交往,天呢!我真蠢,怎么连这都没看出来!她说我很神气,是对我表示好感,她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是在内心激烈地斗争,想说服自己相信我,可我,可我却完全想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不仅如此,我还像一个粗鲁的嫖客一样对待她,天呢,我疯了吧,竟然与她一错而过!我再次记起我们一起跳舞,我们配合得多么有趣,在落下去的地板上,她靠在我身上,是多么地顺从!她在我吹她的哨子时,还对我笑!天呢!她还向我伸出手!我抓住她的手时,她是多么兴奋,也许从未有人像我那样抓住过她的手,她都懵了,但她没有抽回她的手,就一定是对我有一种我没想到的好感,天呢!她开始一定并未意识到我把她当成了鸡,因此根本没有反抗我的污辱,但后来她想到了,她一定非常委屈,她走的时候就像是生着气走的,天呢!她在生着自己的气,她的浪漫幻想在我面前无端受挫,她一定为此而非常痛苦,天呢!我都干了什么呀!我怀着巨大的决心与**,到迪厅里来找我心爱的细腰,我碰到了,而且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我竟再一次与她失之失臂,天呢!事实上,就在她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就是追上她也来得及,我可对她解释,我可以拦住她,把我此刻的分析全部告诉她,让她猜对不对,我可以不停地跟她说话,直到她开始问我问题,最起码,我可以给她过明天的生日,我还可以今夜就把她带回家,可是,她已不见了,而我的表现没有一点能够让她信任,天呢!上海的小姑娘,来自上海的翩翩细腰,圆眼睛的清纯少女,天呢!你在哪儿呢?
我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生气,我急速地在迪厅里来回走动,楼上楼下地寻找她,我再也没有看见她,我气急败坏地飞速寻找,疯了似的四下跑动,但是,她不在,我想到她对我说住亮马饭店,那么她一定是回亮马河大厦了,但是,我没有她的名字,我如何才能从服务台问到她呢?也许,我应立刻赶往亮马河大厦,问前台的小姐,刚刚是不是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细腰上挂着一串小玩艺儿的小姑娘进去,这样就可查出她住在哪里,然后我再找到她,或者,干脆,我去机场等她,我整日整夜地守在机场入口处,只要她回上海坐飞机,必能被我遇到,或者,干脆,我冲到上海,成天开着车,在一个又一个学校门口等她出现,天呢!我太蠢了,我都干了什么呀!想着想着,我又急又堵,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只差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也许我再说一句话,她就会接上我的话茬,问我问题,这样,一切就都有眉目了,上海的小姑娘,来自上海的细腰,我怎么能让你这样从我手边滑走?你怎么能溜走?再等一会儿,一小会儿,我就会全部想明白过来,只要一小小会儿,你为什么不再坐一会儿――天呢!
一种剧烈后悔顶在我的心头与喉头,我感到我是那么地想扇自己的耳光,我感到我是那地痛苦与后悔,就像被活埋一样,突然,一阵神经质地颤抖袭遍我的全身,我突然感到想吐,一阵强烈的恶心顺着食管直冲上来,我咬着牙,冲到洗手间,一进去,便狂吐起来。
吐的一瞬,我记起她挂在腰间的不明物,我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一个手持游戏机,或是英文字典,为什么我不看看那东西是什么呢?再有,我知道我看到她的手机,我为什么不问一下她的电话呢?从她的电话号码上,我便可以分出是上海人还是鸡,因为在北京混的鸡是不会带着一个上海电话的!天呢,我错过了什么!这是多么不可原谅的愚蠢呀!
我吐完了,一切顿时明朗了,也许这是我今生犯的一个错误,上海的小姑娘,漂亮的,细腰的,孤独的,到北京冒险的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当你看到我的文字之后,请原谅我的愚蠢吧!真是太愚蠢了,而且,由于我把她当鸡,并打算把她带回家这件事,她一定不会再与我来往了,就是找到她也没有用,要知道,她是一个中学生啊!
想到这里,我洗净脸,回到吧台,尽管知道事后会胃痛,但我还是要了三杯不加冰的威士忌,我开始喝酒,自虐似的狂喝不止,事实上,我此生从未像这回这样后悔过,这种尖利而纯粹的后悔之情叫我难受不已,为了忘掉我的轻率与混账,我连着猛干三杯,第三杯下去后,我几乎立即不醒人事。
我就是要不醒人事!我就是要忘掉顶在心头的痛苦!我怎么能记住这种事!我怎么才能忘掉它?!
可怕的后悔!
撕心裂肺的后悔!
从未有过的、叫人只想一头撞死的后悔!
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漂亮!那么乖巧!那么乖巧!
那漂亮的低腰仔裤!系得低低的牛皮带!那挂在牛皮带上的种种小东西!
无可言喻的细腰!无可言喻!
毛绒绒的眼睛,怎样才能让你回来?怎样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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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此处,那种久已忘怀的后悔之情突然袭来,就如同刚刚发生过一样,让我震惊不已――可怕!还是忘记吧,还是忘记吧!
错过的,错过的细腰!煎熬着我的细腰,这可怕的记忆――只差一点,只差一点,那么一点,那么一点,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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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另有使命,我得讲完我的故事,我必须接着往下讲,即使是强烈的后悔也不能打断我,后悔是一支回旋曲,当它的旋律绕了一圈回来之后,往往比第一次出现时还要令人难过,它如同一支在你心头反复拉动的钝锯,它让那单调而尖利的痛苦一再重复,一再重复,简直令人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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