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折柳京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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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复旨,皇上夸奖了几句,于瓒升任礼部侍郎。我退回文官队中,听皇上兴致勃勃地要授我“天下宗师”的虚衔,心中不以为然,即出班推辞。见我坚持,皇上笑道:“爱卿谨慎,论人品论才学如何当不起呢?”我回道:“学者为己,非为悦人。(取自《论语·宪问》,原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不是为了炫耀于人、取悦于人。)臣与芸芸众生一样,尚先贤、勤学思,不敢以小才而自得。”皇上点头。
散朝后,许多同僚门生簇拥我向外走,我点头回复乱哄哄的问候之语,借口阁中事忙争出人群。“相爷走慢些!”我侧头看赵子轩想扶又犹豫的模样,不由笑了。我当先向前走去,道:“衡卿多虑了,下官已然康复。”赵子轩热切道:“相爷精神不错。只是,相爷当然是当得宗师称号的,公道在人心,相爷太自谦了。”我笑笑,位极人臣、大权在握,我已经处于风口浪尖,自身又是这般状况,怎能不处处小心。的f7
坐于阁中,我翻阅近日的文档,看到朝鲜遣使的朝议摘录,边看边思索起来。数日之间,已经多方准备,看来即便我不在阁,内阁处理突发之事的效率已经进益许多。我提笔写下一些遗漏和未得重视的条目,写至正使名姓,略停歇,端笔写下勇王名字,在宣纸下方盖上官印,随后将折子合上,交与赵子轩,让他送去。
时近三月,天气晴雨不定,早起天儿尚好,这时窗外又见细雨绵绵。我走出阁外站在廊下,细雨中泥地泛绿,桃李结苞,冬去春来,离家已经整三年了。荣发撑伞从影壁处过来,问道:“相爷要回府吗?”我说声好,挨着荣发向大门外走。
石坊前正待上轿,见前方匆匆走来一人,手顶头面遮雨,甚是狼狈。我已看清是兄长,便停下等候。兄长站于我面前,也不理一旁为我打伞的荣发,吞吐道:“相爷,那个……实在难以启齿,家母就在前面的春明楼,定要我请相爷过去见见,见一面就好,没有别的……那个事儿。”母亲定是得知了我吐血之事,对母亲又打不得官腔,心中不免将少华恨一声。我皱眉看着身前细细密密的雨幕,细雨中兄长不断举袖拭去脸上的雨水,一脸的焦虑。“走吧!”我下了决心,荣发叫声相爷,我道:“拿把伞给孟大人。”兄长接过荣发手中的伞,讪笑道:“下官给相爷打伞,没几步路。”
拾梯上到酒楼二层,打开房门,小小的包间现于眼前。母亲从窗前回身,泪含眼中,嫂子一旁相扶,也只哀戚看我。我定定神,施礼道:“下官见过孟夫人,不知老夫人唤下官前来何事?”泪水从母亲脸上滚落,嫂子低声安慰,带了哭音。我心中一阵阵酸涩,只得把眉头皱起,看一眼兄长。兄长慌道:“相爷请坐,娘你也坐下吧!相爷国事繁忙,坐一坐还得回去处理要紧事儿的。”
母亲开口道:“老妇人失礼了,听说相爷身子不好,带了些老家的补药,相爷看看可用得上。”我坐在母亲对面,原来如墨的发际新添了几丝白发,颜面仍是枯瘦,闻言道:“多谢孟夫人关爱,下官与夫人看病结缘,尽管有些风波,感念夫人赤诚之情,心中看待与亲人无异。”母亲眼泪汪汪看我,伸出手,我知她心思,伸手握住她的手。
心痛难忍,渐渐不能维持安然之态,我想收回手,却被母亲紧拉不放。嫂子拿丝帕为母亲拭泪,轻轻道:“说好看看就走的,娘不要太伤神了。”母亲看我道:“还吐血吗?晚上几时睡下?一餐用多少?不会……成了症候?”我一一回她,眼见母亲眼中不舍之意,心知今朝又遇难事。
狠狠心,我微露笑意:“夫人可否放开下官的双手?不然,下官真要以为夫人又男女错认了。”母亲迟疑松开手,我看一眼窗外春雨,道:“初春湿冷,夫人当避风保养,下官回去给您开个保肝的方子,平日里注意饮食和睡眠。孟大人,令堂尚需调理情绪,您夫妇多尽心。”兄长和嫂子齐声应是。我站起告辞,母亲喃喃道:“若是在家,哪里会累成这样。”我不敢应声,说声保重,转身而去。
荣发在酒楼前等候,轿子已经跟到街面。我立在轿边,荣发低声道:“老夫人在看你呢!”我回头向上看,忍了半日的酸痛终于夺眶而出。
云板敲响,我跨步下轿,走到相府朱漆大门前,闻听歇轿吆喝声,转身看去,大门雨檐下一顶青布小轿正停落,轿夫的服饰分明是忠孝王府的。掀帘出来的是一个半老妇人,几年未见,苏妈妈温婉的眉目一如当初。我看一眼身旁的荣发,荣发机灵,一眨眼跑得没影。
苏妈妈捧着漆盒小步上阶,见我含笑看她,神色见惊。我问道:“是忠孝王府的家人吗?”苏妈妈低眉回道:“是,民妇苏氏奉皇甫老夫人之命求见郦夫人,送些补血气的药材,苏氏见过相爷。”我谢一声,道:“听夫人说起,这段时日金雀夫人时常登门造访,今日又遣大娘来,忠孝王有心了。”苏妈妈低声替少华说好话,却不敢抬头。我笑一声,吩咐门口伺候的家人请苏大娘去厅堂休息,回头对苏妈妈道:“请稍候,下官去告知夫人一声。”
弄箫亭内素华正和柔娘做针线,小鬟静鹤伺候一旁。我进房后,素华站起问候,柔娘收拾针线便要告辞。我笑称姨娘慢走,只说皇甫家有人送礼在前厅,请姨娘代素华去见个礼,客气些便是,不需多说什么。静鹤聪明,听我交代,便扶着柔娘向外而去。
素华为我除冠换衣,我告知门外遇苏母之事,道:“忠孝王好会打算,是瞧着我不在家,你经不住母女连心,便会如了他的愿。”素华叹息道:“可怜与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我停住,素华察觉,忙道:“小姐别多想,我没事的。母亲在他家中定能被好生照顾,怕比我这亲生女儿还要强些。”
我慢慢在窗前坐下,到底是亲情难断,我向来无情,尚且如此,何况素华呢!这一向我都亏负她,可……难道坚持至今,就此罢手了?窗外阴雨缠绵,似无止歇之时,平日被掩藏的愁绪充溢心头。我看得明白,前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然危机四伏,为着自己心愿我可坚持,可连累她们心又何忍,是该作些打算的时候了。
阴雨天使日子显得漫长,殿试后天色放晴,一夜之间桃李春花绽放,庭院路旁弥漫着芬芳。
午后,我带着荣发走出府门。荣发问我为何不用轿舆,我摇摇折扇道:“春日下走走不好吗?”荣发笑道:“相爷有兴致,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就是有些奇怪,王府离相府又不远,相爷和他这般要好却从未去过,今儿怎么想着要去了?”我脚下慢行,口中言道:“君子之交在乎心,王爷不会在意。”忽而心中一动,可是我一直疏忽了。
不多时走到一条小巷,粉墙桃花青石板,三两行人悠闲走动。荣发追扑花蝶,又几步跑回,哈哈笑道:“好精致的府第,和勇王爷可不相衬。”我微欠身,让过几个路人,感觉被注视,便拂袖向前而行。“相爷,小心脚下。”荣发拉扯我的衣襟。我低头看看青袍下摆,衣角处梅枝清新,不曾沾染泥迹。荣发笑指青石地面凹陷处的积水,自夸道:“眼神儿可真是无人及我,相爷外出离不开我荣发。”
积水旁出现两只皂靴,我抬头看去,勇王正叉腰咧嘴而笑。荣发一声惊叫,我持扇敲一下她的脑袋,道:“看看左面,这眼神还得练练。”勇王道:“明堂是来找我的?要离京了,这几日瞎忙一阵,正想去问问你有什么要嘱咐的。”我点头,左向看去,侧门半开,露出红桃碧柳园子的一角。
从侧门走进园子,碎石小径的两侧花枝掩映,桃花在阳光下红染如云,朵朵生机盎然。勇王让路,请去书房小坐。荣发奇道:“王爷平日也看书?”勇王笑呵呵道:“倒是书看我的时候多些。”沿路两人打趣不停,我走在后面,摇扇拂去身旁的蜂蝶,随意看些园景。庭园占地颇广,远近点缀的亭台楼阁中规中矩,是王府的气派,只是园中的花木,未免单调杂乱了些。
“好多桃花呀,王爷喜欢吃桃子吧?”荣发声儿挺高。我一笑,心中也奇,便留神听他。勇王嘿嘿笑道:“那年上你们家去,见几株桃花好看,老赵这家伙就给老子整了一园子的桃花出来。”荣发回头叫唤;“相爷相爷,王爷可是学咱们的。”我含笑看着面色尴尬的勇王,道:“这园中树树桃花肆意自在,非半水园可比。”勇王道:“肆意自在,说得是。怪不得我心情烦躁时不愿在屋子里呆着,倒是看看这乱七八糟的树木还畅快些。”

书房在园子边角,窗明几净,书架上书还真不少,窗前的书桌上笔墨纸砚整齐,摆在书桌正中的却是一把带鞘的长剑。我在红木椅上坐下,拿起下人奉上的新茶慢品。那一侧荣发和勇王站于桌边谈论长剑,不多时声儿高了,间杂“白龙、碧蛇”的争执。
我放下茶杯,走近书桌,荣发气哼哼地把短剑递给我:“相爷,奇英女伯送我的短剑王爷看不上,说象条小蛇。”勇王道:“这的确是碧蛇剑,也算把名剑,吃亏就在短了些,女子孩童带着防身是可以的,与人打斗施展不开。”荣发拉扯我的衣襟,努嘴道:“王爷小看人。”勇王笑道:“哪有下人像你这样的,荣老弟真不愧是我明堂兄弟**来的。”荣发撇嘴,我抚摸短剑,对荣发道:“向王爷见个礼。”荣发叫道:“好端端的……”我嗯一声,荣发泄气施礼,随即我躬身长揖,勇王吃惊相扶,急问何事。
我看一眼身旁荣发,道:“小弟想请王爷携带荣发一程,送他到镇北将军驻地。”勇王还未答话,荣发已经叫起来:“小……相爷,为什么要送我走,我不去。”见勇王皱眉看我,我笑笑:“荣发跟我多年,我虽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了他。”转身面对荣发,我把短剑交到她手中,轻轻道:“你到北疆去,跟着熊将军和夫人,争个前程出来,又不是不回来了。”荣发含了眼泪道:“我不要前程。”勇王道:“明堂,我看荣发不愿就算了。”我看向窗台外的桃花翠枝,道:“我意已决。”停一会,我收回目光道:“荣发,北疆天地广阔,与你性子相适,你年岁渐长,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你……不想陷你家相爷于不义吧!”荣发抽咽应道:“是,相爷。”
勇王送我出来,荣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出了大门,我谢绝车轿,勇王也不多说,伴着我从小巷往回走。我随意问些出使准备的事项,勇王闷闷答我。我微微叹口气,道:“王爷不必多想,我有人照料,不是非要荣发不可。友鹤夫妇管辖北疆已见成效,我其实也很想去看看,等你回来,给我讲讲边疆的景况,若得闲,我们去讨扰他们一杯薄酒。”勇王目见惊喜,拍了一旁耷拉着脑袋的荣发一记道:“荣发老弟,挺起胸来,你去打个先锋,半年,最多半年,我和你家相爷到北疆看你去。”荣发眨眼不信。我踏上相府台阶,几步后回身,门口的大柳树新绿耀目,一只灰雁掠过树梢,展翅飞去。
灯下写完最后一笔,我放下狼毫,将信函拿起看一遍,折好塞进信封。正对着信封上端正的小楷“奇英女伯亲启”出神,感觉一手搭上我的肩头,是素华,我缓缓把头靠在她的手上。素华半拥着我,轻轻道:“你让荣发走,心里舍不得吧!”我嗯一声,道:“荣发跟我在外三年,吃了不少苦,南巡时原想让她留在江南,她没那个心思……勇娥是个有担当的人,不会亏待她。”素华微微叹口气,道:“小姐快过二十了,平常人家的女儿该是……”我抬头打断她的话语:“这我倒不放在心上,就立足朝堂而言,年岁渐长是好事,见事行止能更稳妥些。”素华道:“可……以后荣发不在身边,在外不便许多。”灯影映上芸窗,光晕从半开的窗棂透出,暗影中园景看不分明。没有知根知底之人跟随是不便,不过乔装三载,这已难不倒我,只是以后,谁来伴我深宵读书,谁来为我分解烦愁……
送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仲春时节,京郊春花烂漫,柳絮满天飞舞,从城门到十里亭长长的官道上不时可见鲜衣怒马,多是出城踏青的人群。使节队伍人马众多,旌旗招展,为防扰民,被约束走在官道一侧,仍是声势惊人。
勇王和我并辔而行,他一身赭色王爷官袍,精神极好,倒将我心头的离愁冲淡不少。马蹄声中,他扬鞭为我指点景物,笑道:“往年开春和慕非他们必来郊外跑马,在农庄住上几日,很是自在。”我笑问详细,勇王卖弄道:“明堂,我会不少农活,捕鱼打猎样样都比他们强,等我回来,让你见识见识。”荣发一身亲兵的装束骑马跑在前面,闻言回头道:“我家相爷是多么尊贵的人,才不要跟你去野路子。”勇王骂道:“你小子老是和我对着干,明堂可是把你托给我,出了京还这么张狂。”荣发叫道:“你要是欺负我,相爷一准不与你干休。”勇王故作狐疑看我,我笑道:“王爷当然不会和荣发一般见识,不过荣发随我多年,可不曾吃过亏。”他笑得甚是畅快,口中道:“有你这个一心袒护的主子,还真无人敢欺负他。”清晨的阳光照在官道两侧的农田和溪头,星星点点的野花尤带露水,触目所及尽是春日的温暖和明媚。
转过山道,人马在十里亭停下。众人纷纷下马,李成勋和随队官员走近来。我扶鞍下马,不远处是当年的小石亭。垂柳掩映下石亭泛光,如玉砌成,亭旁的老樟树、系马石……一年前在此送别友鹤夫妇,今日杨柳依依,又到折柳之期。
在亭中摆上香案,我领队拜后,代圣上敬酒送行。饮过三巡酒,我循礼祝词,勇王和李成勋回礼谢恩。一声号角响起,在催人离去了。
我走到亭外,举目看去,山道上人马衣甲鲜明,已经列队等候,山风吹过,旌旗飘扬。荣发候在亭外,见我出来,泫然欲泣。我为她整整头盔,低声言语几句,她含泪点头。我转身走回亭中,副使等人已经退出等候,石亭中只余勇王和李成勋二人。
我拂手身后,站在亭中,问道:“李使有话要对我说?”李成勋看了勇王一眼,吸口气道:“小臣此番到天朝,结识相爷和王爷实为生平之幸,承蒙相爷指点,回国后必当尽力促使两国交好,当然能得王爷相助我更有信心。我……小臣想说,事有朝夕之变,人有旦夕祸福,如果,相爷,哦!还有王爷,有为难的时候,带个信儿到朝鲜来,小臣愿尽全力。”他折下一根垂落亭旁的柳枝,白皙的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柳枝被一折两断,李成勋道:“折柳为誓,我李成勋亦是血性男儿。”勇王拍他肩道:“好样的,你这朋友我交了。”
我沉默一时,看他两人神情,心中感动,走近接过李成勋手中的一截柳枝,手中把玩带着绿叶的枝条,我抬头道:“多谢李使的心意,我国古有折柳送别之俗,杨柳寄我留客情,愿家国交好,良友安康。”将柳枝交到李成勋手中,我笑道:“李使须记得下官当初的仁义之说,千秋之仁和广博之义非对一家一姓而言,便是关乎自身或亲友性命之时,亦当慎重抉择。”李成勋施礼道:“小臣记住了。”
侧身面对勇王,他已经收起了一路的嬉笑之色。微拧的眉头,挺直的身躯,无不透出难舍和离别之意。四下环顾后,我微微笑道:“王爷,我们兄弟就不用这些俗套了,你若是喜欢,这遍地杨柳都可当作……”勇王道:“不,我要你亲手折一枝。”看着他固执的神色,我心叹一声,对李成勋道:“李使去准备吧!时辰不可耽搁。”
走到亭角,我背身折断一条柳枝,双手持着递至胸前,勇王郑重接过。他将柳枝斜插的腰带上,嘴上浮出笑意:“我带着它到北疆走一回,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我带你去……”他张口停住,我知道他想到荣发之言,低头一笑,道:“只要,你们都平安,回来,我们就去野地里,我还从未去过,也好奇。”勇王咧嘴笑道:“还以为你只会对着公文奏折,这才像个年轻……人。”
号角三响,高亢的声儿悠远绵长。往系马处走去,勇王告诉我已经交代慕非等人,又掰着手指把各处的故旧一一说来。我失笑看他,轻轻道:“王爷,我是保和殿学士,内阁大臣。”勇王笑道:“你是君子,不懂小人的一些门道,说不得做兄弟的多操点心。”
清风吹动路旁的柳枝如碧波起伏,大队人马渐行渐远,那一点暗红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绿柳荫里,天地之间,只有朵朵柳絮还在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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