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仁义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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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角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响,随后细碎的脚步声在推门声后近来。我端坐桌前,懒懒地不愿回头,只听素华细细的声儿已在耳边:“小姐不妨事吗?这儿有煎好的参汤。”我慢慢站起,转身道:“夫人辛苦,我好多了,想再去躺会儿。”素华放下托盘,扶我半卧帐中,她替我盖好被子,侧身坐在床沿。
我闭目养神,片刻后又抬起双眼。素华神色不宁,眼中似愁带虑,我心中明白,开口道:“姐姐可是为我担心?”素华点头,语中带泪:“小姐吐血,我和荣发都吓坏了,幸好菩萨保佑醒回来。”淡淡的光影在青罗帐上晃动,日头将要落下了,心中留恋这份宁静,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素华定是看出几分,我原也不想瞒她。
我慢慢将羽仙阁夜发生的事讲于素华,直到皇上携紫袍相访,争执吐血。素华一时惊叹,一时忧心,听我述完,道:“我听得叫唤进房时,皇上抱着你很是惊惶,他已经知道小姐是女儿身了,这样行为……”我锁眉看向窗户,排窗已经被素华关上,不由闷闷道:“姐姐是这样看得吗?我却也不放在心上。我男装至今,与诸多男子同处同行,携手有之,同醉有之,若是件件计较,还当什么官?”
“小姐,不同的,你……真的不念皇甫公子了?当官就那么重要?”素华呆呆地注视着我。心中一阵羞恼,我道:“若不是他姐姐这般逼迫,我何致有今日的尴尬,这种种只怕也有这位好门生的份,我只求按心意行事,宫闱我不会去,他皇甫门我更不会……”转顾素华,终不忍再说,我拉住她手,用心道:“姐姐你是懂我的,让我把手中的事儿做好,安排下接替的人,我们就离开这儿。我让奇英女伯出面,送你归于忠孝王府。”素华坐直了道:“小姐小看我,我只愿小姐好好的,小姐去哪儿,我自然在你身边。”我笑看她:“好,我们夫唱妇随,夫妻是假情义却真。”
房内暮色渐浓,素华点上案灯,正要去为我安排饮食,荣发门外禀告,说是武宪王父子和孟侍读来访,问候相爷安康,老相爷陪坐在前厅。素华叹气出声道:“荣发你去回一声,相爷正歇息,容身子强健后过府谢礼。”我微微笑道:“我没事,怎可怠慢两位王爷。”
披上紫袍,着戴整齐,我扶了荣发走向前厅。积雪化尽了,暮色中半水园显得空旷,行来只见地面色暗草枯,路旁的松柏却青葱挺立。我伫立良久,清冽的空气使胸口一畅,侧头问身旁的荣发:“今日可有要紧事?”荣发道:“再要紧也比不过相爷的病,是了,门上送进一个包袱,说是故人交与相爷的药草,还有勇王爷也送来珍贵药材,倒没说求见的话。相爷,我看前堂的忠孝王爷坐立不安,追着我打听,他对你可是真心……”我轻笑一声,道:“荣发,你说鱼儿潜水,是希望得丰美水草,还是渔者之饵?未得捕获之物,渔者之忧……当然也称得上真心二字。”荣发道:“我不明白。”我当先走去,道:“忠孝王爷是好人,只是他的心意你家相爷承受不起。”荣发跑着跟上,笑道:“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就是嘛!相爷身子不好,老是来盯着、看着烦人不是。”
走到前厅廊下,暖帘内传来岳父的声音:“亭山兄,小婿着了些风寒,皇上探视后都未让他离房送驾,心意到了就好,老夫替他谢过。”武宪王声儿不高,停歇时只听少华快急的话语响起:“老师为歹人所害,抱病回府,门生恨不能代为身受,只求见慈颜一面,不然如何放得下心。”
荣发见我点头,掀帘进去禀告。我略欠身子,跨过门槛走进前厅。岳父在背椅上站起,道:“贤婿怎不好生歇着?”我回一声病势已退,听闻两位王爷和孟大人等候甚久,心感不安,特来谢罪。
对面几声“相爷言重、老师言重”,我微笑转眸,扫过眼前诸人。武宪王舒展了眉头,脸见宽慰。兄长颜色焦虑,急待开口。对上少华双眼,他走上一步跪于我身前:“老师无恙,门生喜之如狂,日日思盼,今得再见恩师之面,容门生礼敬。”我口称芝田礼重,一边欠身相扶。
少华拉住我手,我稍争不得脱,见他头儿不抬,心中有些恼怒。却听少华语声惊惶:“老师衣角上有血,怎么会?是受伤了?”一时众人都走近,纷纷问询。岳父道:“明堂是病了,这个,皇上有旨不得宣扬,还是多加调养为宜。”我沉声道:“芝田如何知道我是受了伤?”少华懊恼道:“她说过不会……”我仰头闭目,见他不语,叫声芝田先起来。
各人坐下后,荣发奉上茶水,将一盏参汤递到我手中,随后退出门去。我低头轻轻掀动碗盖,道:“下官此番历险,一言难尽,虽无皮肉之伤,却损及根本,却不知何人要致我于死地?”岳父道:“明堂还不知晓,户部林侍郎为首数十大臣已被拘押在大理寺,当日送你进内室的朝鲜使者关押于天牢,害我贤婿者总逃不出这些人。”我惊问道:“为何轻易关押使者,难道朝廷不知与朝鲜国邦交尚浅?”少华恨恨道:“那个番邦使者傲慢无礼,皇上亲自询问那日详情,他言道照顾老师卸去衣冠后卧床,不知以后之事。门生相陪在侧,亲眼见他反诘皇上不能保护贤臣安危,这等野蛮少教之人不知触怒圣上的后果,纯属咎由自取。”我看向一侧的兄长,问道:“孟大人怎么看?”兄长道:“朝中大多认为朝鲜使者是最后见到相爷的人,必然脱不了干系,下官和他人一样,日夜为相爷担心,今日得知相爷脱险,得人嘱托一定得见过相爷,只是相爷身上的血迹……”
看着兄长脸上的牵挂,仿佛可感受到父母心中之痛,我展开双眉,松开绷紧的脸颊,微笑道:“多谢孟兄挂念,也请相托孟兄之人放心,下官有惊无险。御医已经诊视过,是阴虚火旺上灼肺经,咳出郁积之血于身并无大碍。看来是下官平日过贪杯中之物,饮酒伤身啊!今后对此留心些就无妨了,芝田,可否为我担起警示之责?”少华低咳应下,岳父和武宪王也就我的身体和朝中事务言谈几句,问及我这数日身居何处,我只道酒醉为人所救,江湖之人不愿与朝廷有涉,我已承诺不在外宣扬。
家人请示备宴,武宪王等站起告辞,岳父留客,让我回弄箫亭歇息。正说话,门上传旨皇上赐物。厅前接旨,我谢过权公公问候之语,请求面圣谢恩。权公公咧嘴笑道:“皇上嘱咐郦大人好生调养,不必急着上朝,大人这会儿去见驾小人真是拿不定主意,大人的身体……”少华忙道:“老师身体要紧,皇上必不会怪罪。”岳父走上一步,向我道:“贤婿可是为了朝鲜使者一事?不如老夫明日问问大理寺卿案情如何?”我叹口气道:“此案牵涉人多,有朝臣和使者,还有……朝野众目所视,不早日结案,有损朝廷威望,还恐再生风波。”岳父和少华等人愿同去,权公公眯眼笑道:“各位大人还是明日请旨议事更好些,皇上也是几日未好好歇息,人多心烦呢!”我看权昌一眼,他笑对我点头:“郦大人请。”的8e
换上官服,会同等候在前厅的权公公走出相府大门。出得府门,就见大门左侧跪着一排人,老少不等,均是脱冠粗衣。荣发站我身侧道:“这是些罪臣的家眷,自相爷回府就跪着了,相爷身子不好,一直未回禀。”我停步思索,权公公笑道:“相爷不必理会,皇上来时就见着了,金口玉言:郦大人好便罢了,不好就一直跪着。”我稳步走到跪地人群面前,扶起前面的一个白须老者,尚未完全黑透的夜光里,张张哀戚的面容清晰可见。轻微咳嗽数声,我缓缓道:“下官已然无恙,各位遵循旨意都回去吧!”老者复又跪倒叩首,泣道:“请相爷救命!”抬头看向暗影憧憧的府第墙檐,我的声音无甚波澜,在周遭一片静穆中却传出甚远:“我朝新法非谋逆叛国之罪不连坐,下官既然回来,推行新法之心不变,诸位放心请回。”众人叩首谢恩之言不绝,我向权公公一点头,走向软轿,轿前侧身,眼角还见门口送我出来的少华,朦胧夜色中那颀长的身影一动未动,他出府后好似一言未出……如此费尽心思逼我现身,未免仗势欺人了些,我郦君玉在世为人、在朝为官自有自己的规矩方圆,却由不得旁人来操纵。的f3

夜色笼罩了南苑,我等候在南书房廊下,身前是一排高高悬挂的宫灯,点点的晕黄沿着长廊把光亮引向幽深的远处。正自沉思,身后数名宫监端了食盒快步经过,我侧身相让,眉上轻锁,这时辰不巧。从林苑深处收回目光,已见权公公满脸堆笑站在面前,他说声相爷请,我点头,随他向前而行。
进门就见一人迎面而来,正是勇王。他凑我身边道:“你怎么不在家中歇着?改天上个折子谢恩就是了,就是迂腐……”房内传来笑声:“勇弟错了,朝中迂腐之人多矣,却不是郦先生。郦卿此来只怕与你的来意一样,都过来吧!”
我走上前去,施礼见驾。皇上脸有疲色,精神还好,他笑指椅凳让我们坐下,又道:“先用些点心,郦卿气色不好,这碗七珍汤补气养血,勇弟帮着拿过去。”我站起,口中谢恩,接过勇王手中的青瓷碗,慢慢饮尽,将瓷碗放于身前的小几上。勇王往嘴里塞了几口,看看我,囫囵吞下道:“明堂坐着干嘛!你吃。”我摇头,青木桌后皇上放下酒杯道:“郦卿随意吧!此番病症得保养些时日。”
勇王一拍银箸,恨声道:“去年为母后贺寿,她就夸耀过这一杯即醉的玉红酒,老太后好奇,还让人饮过一盅,醉是醉得沉,醒来却异常难受,明堂身子薄,那禁得起折腾。”皇上看着我,声儿不高:“郦卿,要按酒寻迹吗?朕都依着你。”
玉红春,不过一酒而已,既已酒醒,何必与她纠缠,何况国事国体……我还有多少精力和时日。略欠身子,我慢言回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原文“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出自北宋道学家张载的《西铭》,意为磨难如玉石一样成就与你),臣心不怨玉红春。”皇上摇头:“明堂大度。”勇王站起道:“他讲究的是宰相肚子里那个,皇亲国戚的皇兄你也不好做,我去教训一下皇甫小子,不能让明堂白吃了亏。”皇上道:“勇弟鲁莽。”
接上勇王问询的目光,我轻描淡写道:“王爷既然知道下官要这个名声,你出面行事与我有何不同。”他慢慢坐回,口中道:“那倒也是。”皇上叹口气,道:“待朕与太后商议一下,内宫也需整饬一番。”
玉色纱灯下奏折书卷层叠于书案一侧,还有散乱堆于地上,想是这数日积下的。我正待开言,只听皇上道:“未经郦卿审阅,许多政事当真让朕劳心劳神,勇弟你将那事儿说说,听听明堂的意见,想让爱卿多歇息些时日也做不到,朕感抱憾。”我只说不敢当皇上厚爱。
勇王的述说使今日之况逐渐清晰。自我脱险回府,消息朝野遍传,大理寺报拘押的大臣吵闹见驾,口称冤枉,李成勋闻信要求面见相爷,已然断食明志。一早就有朝臣求见皇上,均被挡在南苑之外,因着皇上在我处耽搁甚久,朝野不安之情已然昭显,连太后、勇王处也有探听、流言。勇王气哼哼道:“老太后问我相国失踪之事的可是鬼神所使,是哪个没脑子的造谣。”
我苦笑,这谣言却不简单,当日在神仙苑只有内阁官员和外使,其言所指是我行事暗昧,暗指内阁对外之策不甚光明正大,连带毁损使节声誉,看来皇上也虑及这一层,才犹豫未决。这几日精神尚可之时我已经反复思忖,我朝文治已久,政事的通行更迭若虑不长远,便是近忧远患,身为文朝宰相,我当谨慎行事。的c1
想定之后,我便开言:“皇上、王爷,羽仙阁事件所涉三点是急需解决的。其一,事件定性。朝野观望朝廷会如何处置在押的大臣和外使,处置不当朝廷政乱、新法难行、边境起祸。其二,朝廷的处置。此事头绪多,猜疑众,朝廷处置不宜拖延,处置得当可稳定民心、稳定一众外使和外邦之心。那三者是与下官有关,丞相失踪两日,该有个交待。”
皇上点头:“郦卿说的是。”勇王看向我,啧啧赞道:“明堂就是脑子好使,你只管安排,我去跑腿。”我微笑不语,皇上问道:“郦卿,可是难断?朕原先想着处置为首的,流放一批,至于朝鲜使者,无罪释放多加赏赐就是了。将要下诏又觉这般处置有欠稳妥,爱卿的想法可说来听听。”
我欠身答是,端正身子后道:“臣的想法……此事由新法而起,可从新法一途解决。”我建议羽仙阁事件定性偏向法度之争,藉此机会,朝廷正式下文推行新法。守旧大臣以私交商贾、计害大臣贬去外地,每年以新法考核,考评未达优等者再贬,这是新修吏部考核之法,让他们亲自去体会一下严明法度、让利与民的优劣。房内寂寂,我知道皇上和勇王在思索我的回奏,稍歇一时,我接着道:“涉外之事是内阁的职责,臣既为当事之人,又是内阁大臣,当亲自去和解。臣想,坦诚面对、有错改之方是化解之道,这并不失我大国的气度。当然,一朝宰相在酒宴之所失踪有失国体,臣当上表请罪,是酒醉误入民房,颓然不知返回。”
勇王急道:“这关你什么事,哪有被人陷害还要请罪的?”我只浅露笑意,皇上道:“郦卿是有意承担一部分责任,减少此事对朝政的影响。只是,不就此警示那些胆大妄为之徒,朝廷纲纪和朝臣安危如何可保?”我起身行礼道:“皇上所虑极是,所以臣主张以诏书公示羽仙阁之事,不遮掩、不虚夸,明公理、责不义。重责轻判是圣恩仁慈,当可警示心怀诡念之人,这等处罚在政事平和之年还是相宜的,臣也不能因私怂恿皇上用重刑。”皇上点头,勇王不服道:“岂不是便宜了这帮小子。”我侧身微微挑眉:“这些不事实务的京城官员去往地方,每旬内阁发文查询督促,年底吏部考核,他未必有一天安生日子,且看那些不真正沉下心思为民办事的官员可能得到便宜。”皇上笑道:“勇弟不用和明堂争,你是不知道他的手段,他算计起来少有人讨得好去。”勇王嬉笑:“我们是好兄弟,明堂不会算计到我头上。”我不为所动,神色端然道:“王爷性直又能干,可担巡查之责,想必是满心热切为国分忧。”勇王愕然,随之笑道:“只要相爷差遣,小的遵命就是。”
论及外邦使节之事,皇上犹豫。勇王却大声赞好,不过以他之言要凭借与李成勋小有私交,代我化解这场误会。我轻轻说了一句:“虽是大国小邦,邦交修建不易,敬人者,人恒敬之,不能以小隙再生风波。”
看着权公公领旨出门,心下稍安,见皇上无话,我行礼告辞。皇上走过站于我面前,轻叹一声,道:“你要想的事儿太多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罚一下也好,能放手就放下一些,朕不罚你懈怠。”我应声是,与勇王一道退出南书房。
初春的夜里,我离开软轿,慢慢行走在皇城街上。夜未过半,街面行人不多,道旁时见灯火摊铺。勇王走在我身侧,深深吸口气,话中掩不住轻松之意:“今日才取消戒严,街面上就有人了,这样真好!”
我脱下官帽交与身后的荣发,一身的疲乏好似随之卸去,暗色披风遮去紫袍官服,没有了平日萦绕周身的注视,脚步儿也轻松许多。黑夜中晃动的人影、朦胧的灯光和遥远的铜片串响带给我别样的安宁和……喜悦。的dc
“明堂,这是我常来的馄饨铺子,老李头手艺真是不错,我看你都不吃饭。”对上勇王热切的目光,我微笑点头。勇王大喜,拉我坐上街边的小桌,也不理近旁数人注视,卖弄叫了小食。小小的油布棚子、粗木桌板、豁口的粗瓷碗让我新奇,我仔细看了,又看了勇王笑。勇王皱眉一拍脑袋道:“不好,忘了明堂不用肉食的。”我拿起汤匙翻动大碗中的馄饨,道:“我……喜欢的。”
忧虑、疲惫一时之间都散去了,汤水气在冷峭的深夜迷蒙了我的视线,只有热汤的暖意满溢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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