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私访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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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动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南苑深处几点幽深的灯火荧荧闪烁,我静静站立着,身旁的勇王也静立不语。不知何时,权公公提了灯笼小步跑来,近前后行礼道:“皇上已经歇下了,各位大人请先回,晚间有旨明儿歇朝,有事午后递折子,奴才想着两位大人还不知晓,特来告知。”我拉拉披风领子,向权公公谢一声,转过身去。勇王跟上道:“明堂,我送你回去,回家好生歇息,皇兄也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别多想。”我停下,淡淡道:“圣恩体恤,心中感激,王爷一夜辛苦,请早回王府,改日君玉当登门相谢。”勇王伴着我走出宫门,看我上轿,一路骑马相送。我端坐轿子中,身子随着行路微微摇晃,玉红一醉,已经不同了,其实危机早隐伏,我一步步坚持至今,难道……铜镜中女装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难道再没有路了?身上寒意忽盛……不,这些都不是我郦君玉要走的路,好冷,回家让素华替我暖暖手,素华……我得自己好好想想。
门口与勇王辞别,他牵马对我道:“你听我的,先养好身子要紧,放开些,天下哪儿去不得。”我微笑相谢,带了荣发进府。
荣发提着灯笼前引,我默默走在幽暗的半水园。荣发絮絮说起这几日家人担忧的情形,他的言语在我耳边流过,却抓不住一丁半点实处,直到被一语惊醒。我轻声问道:“荣发,你方才说什么?”荣发道:“这两日相府的门槛快没有被踏破,老相爷和康老太爷忙着接待,王爷、将军、御史……单是那些个酸秀才,来了一批还有一批,都说是问询相爷有没有回来,累死我了,我也担心相爷,正难受呢!还要应付这帮大爷……”我心中苦笑:朝野纷乱担心的郦相爷,一旦身露红妆,却会让人怎么想。
弄箫亭内烛火暗影,素华妆服为卸,倚靠床沿。我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前,看着疲惫脸上合上的双眸,她睡得也不安稳。我向荣发一点头,她上前扶住素华躺好,我为她盖上被子。轻轻走出,合上房门对荣发道:“我去沥水阁,你让静鹤来照看夫人。”荣发劝我,我笑笑道:“我不累,还有折子要写,你就歇在水阁外间,有事叫你。”
沥水阁内,荣发服侍我换上家常棉布白袍,一边唠叨袍服又显宽大了。我站在桌前,手指抚过肩臂,衣袍难掩瘦骨,可这肩仍是端正,身躯仍是挺直。我看着荣发忙碌整理衣物,铺开床被,想着叫他不必,话到口边止住。一直到荣发端上热茶,关门出去,才觉浑身的酸乏汹涌而来。
打开空白素纸,咳嗽数声,背靠木椅,陷入沉思。我写什么?请命?请罪?新政初行前途未扑,阁事繁杂尚难交托……朝中三两敌对者无实据,当动我不得,众多观望者也不可虑。只是中宫行为已将盖住的帷幕拉开,眼看帝后反目在前,朝堂风波在即,我……为官三载,虽说处处谨慎,毕竟留下诸多痕迹,倾巢之下,就是皇上有心,怕也难相保,更何况他心中所想,这岂是我能做得。我行到今日,除却有愧父母亲情,何事不是堂堂正正,为国事殚精竭虑,从无懈怠,乔装欺君不欺天下。看着桌角的青釉花瓶,梅花大多落去了,花落挡不住,褐枝还余香……我倒不需多想了。
我慢慢走到书阁前,拿下方盒,取出画绢,平平展开置于青木桌上。闪闪的烛火下一片阴影在画卷上晃动,这是一副文朝山水风情图,南北水运的繁荣,沿海和内地良田的规划,各地特色民情……总以为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完稿,想朝堂内外能运笔泼墨者,或还有些笔意稚嫩,有心者我当能托付。
添水磨墨,润笔描画,慢慢在绢幅上勾勒山水人像,心中一片平静。渐渐窗棂透白,晨光映上画卷。我放笔,伏下身子,头枕着盘起的两臂,不觉中合眼睡去。
似觉清风拂过脸颊,似有外力移去心头的重负,我轻轻叹口气,睁开沉重的双眼。骤然光亮,我不由再次合眼,已觉白晃晃亮光中模糊的人影坐在身前,他的手指还停留在我的眉头。他坐了多久了?我身上的外服是他披上的?不能多想,我摇晃着站起,跪下见驾。
皇上垂手相扶,我站起身来。目光移过浅黄丝袍,蝉翼银丝冠,不在惊喜颜面上停留,垂眼时见到披在身上的外服,正是我在裴穆处遗失的紫袍,一时热意升上双颊。皇上拉住我的双手,看着我眉眼处道:“天冷不知着衣,饮食睡眠都不在心,让我怎么放心?”慢慢红热褪尽,我挣开双手,复又跪倒:“臣谢皇上关心,微臣行为不慎,累朝廷耗费,乱百姓生计,请皇上赐罪。”
皇上坐下,半晌道:“行为不慎?你知道这几日朕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心中能想到朝廷,也不会忘了百姓,独独是不会想到日夜为你担心的……”我低头,一点柔软涌上心头,咽下沉重,柔软化作酸痛。平复心情,我回道:“臣愧对皇上爱护,时刻感念圣恩,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他叹口气,道:“地上冷,你先起来,朕有话对你说。”
我默默起身,仍坐回桌前。皇上望向左侧,一手抚过桌上的画卷,道:“这才脱险回来就用功了,明堂,你的襟怀在于天下,到朕身边来吧!我们共绘九州风景。”我心中一顿,看着眼前坚毅的侧脸,果然……初时的心乱散去,我语调平和:“皇上寄臣以大事,臣愿尽全力为皇上所驱使。”皇上转头,我直视浓眉下的深邃双目,心中悲凉。年节后复朝,多少政事积压,我昨夜被救回府,朝野想是传遍,还有内宫种种,他一概压下,罢朝先来见我,应是下了决心……我为官为宰,却是清白女儿之身,忠心可秉,气节却不可丢。权势、富贵我从未放在心上,可是当年的射柳之盟,我再不情愿,可推可断却不可违。君臣义,儿女情……我孟丽君不惧触怒龙颜,可担欺君之罪,却不可使清誉蒙尘,也不可……累及皇上声名。
皇上温言道:“卿可是怪朕昨夜不来相见?朕心中一时一刻也未放下爱卿。”我蹙了双眉道:“臣不敢,圣意不需向臣解说分明。”皇上笑道:“明堂你……朕只想着早些儿见到你,好向你细述分明。朕昨夜审问那害你的宫女,那女子竟然以死维护皇后,朕却不会轻易罢休,深夜招来皇后对质,她倒是没有虚言掩饰,朕让她闭门思过,这等心田岂可为一国之母。”皇上拉过我手,语中带了喜意:“朕当昭告天下,为卿改装正名,正礼迎卿入宫,你我再休论君臣,做一对生死知己。”我撩开手,离座跪下道:“臣不敢当皇上厚爱,臣之身世皇上早知,既已受聘皇甫,岂可入宫承恩。原指望尽臣之力报答皇上知遇之恩,臣既为女子,经年乔装,被人识破心中早有准备,臣愿承当欺君之罪。”
皇上片刻无语,忽而笑道:“郦卿可是最敢作敢当的,能离家出走,能连中三元,朝堂中不认父兄,金殿上训斥门生,何曾把礼法放在心上,这会儿又说什么媒妁之言。”我抬起头来,道:“皇上责备的是,臣心中确实不重媒妁之言,不然何以拒婚至今,但这绝不是臣弃却旧约,另攀高门的理由。臣以为礼仪之约束对于皇上亦然,皇家家事即国事,请皇上三思。”皇上沉声问道:“你是不敢?还是不愿?是朕看错了你的心?”
心中忽而前所未有的清明,从心底深处流过清晰的字句,平稳而出:“臣不愿,臣不愿困于归忠孝王府,亦不愿囚于皇宫内苑,心随清风无拘束,愿为天地一尘埃。”身前端坐的浅黄衣袍一阵抖动,皇上气息有些乱:“朕一向待你如何?难道在朕身边会拘束了你?”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我身前,眼前人形有些晃动,我忍住头儿昏沉、四肢酸痛,直跪仰视,无言以默认。皇上缓言道:“原来朕一直都错了,白托付了一片心。好!三年君臣情义,朕不难为你,你心心念念不忘旧盟,朕许你射柳良缘美满得谐。”我闭目,胸口如锤重击,一丝甜腥涌上咽喉。眩晕过后,我忍下胸中翻腾的气血,开口道:“臣不敢谢恩,请皇上治臣欺君之罪,若皇上念微臣三年从政无大错,宽恕臣的家人,臣便是九泉之下也深感大德。”
皇上气极反笑:“朕倒忘了,卿是愿为尘埃的,望着身随清风天地间,怪不得……玉红春醉连数日,妆容独对有情人。”我再也忍耐不住,鲜血直喷出口来,一点点喷洒在浅黄丝袍的前襟。
“明堂”皇上一声痛呼,扶抱我起来。我强撑着身子和神智,脱开怀抱,扶向桌沿,一阵气血上涌,几口血坠落在白袍和桌角,星星点点溅上画卷。山水模糊,只有点点血红刺目,身子软倒前被身后两臂托起,我闭上双目,身上好轻啊!胸口不再憋闷,气息也不再阻塞,深重黑暗和安静让人安心……
耳边闻得低低的饮泣声,温凉的参汤送进咽喉,我逐渐清醒。已能感觉到弥漫的药味,房中压抑的人声,我背靠着的是人的身体,一手还被紧握。虽是万分疲乏,心中明白还有许多事我放不下,许多话还未说出口,许多人还想见还未托付……睁开双眼,一个个看过床前站立的岳父、义父和姚太医,床脚一脸焦虑的荣发和权公公,床沿端药泣泪的素华,我扯动嘴角艰难微笑,喉头干燥,口中苦涩,几乎发不出声来。
岳父喜道:“明堂醒了,可吓坏了我们,多亏姚太医,你两位母亲十分担心,这下可以放下心了。”我移动一下身子,身后人出声道:“你躺着吧!不要耗费体力。”岳父躬身行礼:“皇上,小婿已经脱险,老臣一家会妥善照料,请皇上回宫,皇上不带护卫,实在是……万民之主不可轻易涉险。”皇上手抚我身前的被子,声儿不大:“梁卿回阁,会同部司诸臣处理政事,急件送到此处。你们都退下吧!朕与明堂有事商议,嗯!何时回宫朕自有安排。”岳父咽口气,回道:“三百内宫禁卫已在老臣府前候驾,传皇上口谕,探视人等一概挡驾。只是已近午时,皇上还未用膳……”
皇上不耐烦道:“这些小事……”他低头,下颌触及我的额角,只听他道:“送些稀薄的饮食到房中来,府外人员你自己瞧着办。还有,郦相病情不得外泄,违者……以抗旨论处。”
人员退出房门后,我低声道:“多谢皇上。”他抱我之臂紧了紧,道:“是朕害了你,你若不醒,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想起晨间的话语,我身子微挺。皇上将脸颊贴上我的侧脸,喃喃低语:“我是担心害怕,还有刻骨铭心的思念……从那宫女口中得知你女装与人同处,心中嫉恨之情竟不能抑制。我知道你不会,是我自扰,你放心,我不曾去追寻那江湖人,他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也不想迫你,你何须自苦如此……你一向身子不好,不要再犟着好吗?我会用一生来照顾你……我们可以初夏赏新荷,寒冬寻梅香,把你想去还未去的地方一一走遍。你若有心力理政,我们一同评阅奏章,一同处置政事,总不让你空置画笔……”
帷帐挡住了日间的光亮,空寂的房内只有低声的话语和我低缓的呼吸。尽管周身的乏力使我难以深思,耳边的话语也触动了心底的情思,仍有一丝清醒在提醒我:你既已决定所走之路,威武相屈倒不可惧,柔情动人心志,万不可役于物、惑于情……如此,再无可惧了。
屋角的茶水雾气在房内蒙蒙浮动,午时的宁静渗入水阁的每一个角落。我提了一口气,感觉能独坐支撑,侧头微仰,把身子放松了,轻咳数声。只闻轻轻一声叹息,背后的身躯微动,皇上道:“你不想说话就歇息吧!”
好似回到高深华彩的殿堂,君臣礼仪洋洋,又觉身处南苑草木留香的书房,秉烛促膝交谈……若是真回不去,今儿就算告别了。
心静如水,我缓缓出声道:“皇上关爱之情臣愧领,结草衔环不能报之万一。”皇上低声道:“那你如何回报与我?”微合双目,我淡然道:“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出自《论语》,意为以正道辅佐君主,若无法做到,就应请辞)。”短时沉默,身后之声有些涩然:“若无法正道行事,你宁愿离去,是吗?”
“是。”心中不曾半分犹豫,我的声儿却不高。又是沉默,我出声道:“房内有些憋闷,请皇上打开窗子好吗?”他低声询问我可坐得住,随后起身走向窗前。
一股清寒的空气从阁外的水塘散入房内,使人精神一振。我扶床站起,慢慢走到桌前。皇上走回,站我身边问道:“可以吗?”我笑笑:“一时血不归经,现无大碍了。恕臣失礼,我腹中有些饥饿。”“太好了,你先坐下。”皇上提声吩咐,我倚桌坐下,窗外枯枝上一只灰羽小鹊叽喳跳枝,降雪时曾见到它们巢中避寒,它是在告诉我寒冬已经过去了。
咽下几口粥,腹中的烧灼有些消退,却又饱胀不适,我低头一勺一勺将小碗中的米粥用完,出了些汗。抬头看对面之人,皇上身前的食物却未用多少,他对上我的目光,微笑道:“明堂平日饮食看着是极精细,只是你用的却简单。”我把手放在身前,道:“自幼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了,其实身子所需只要一口洁净之气、一口简单之食就可以了。”
我一手指向心口,接着道:“臣更看重这儿,几句肺腑之言,请皇上容臣说完。”身上开始感觉进食后的暖意,我看着前方沉静的面容,说道:“臣自离家,便如雏鸟离巢,原以为难当世间风雨,所幸一步步走来,虽却受磨砺却安然。为官三载,每能顺心意行事,心中无时不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皇上宏才大略、任人惟贤更是微臣的依仗。就是最烦乱疲乏之时,心念陛下之恩,臣亦未想过离去,所为者,心得所愿,意得所偿。既入红尘,臣不为沽名钓誉,只为一颗自在无拘的心,有相知者我喜,无相知者亦无伤,此情非关男女事,却是臣最看重的。如今臣以天地为巢,天地之气就是臣心所需,若君臣缘分已尽,臣虽情伤而无怨怼,只会感谢皇上三年照拂。若心失所依,不论是获罪、改装也无多少不同,如今之况,臣身如飘絮,心如沉铁,只凭皇上发落,再无可言了。”
一番话说完,我微觉气喘,身子不动,静候皇上裁决。午后的一丝慵懒渐渐散入四肢百骸,心中似有了些轻松和喜悦,一时就有了答案,是途中的歇息还是路到尽头,我都能平静接受。
轻咳后,皇上缓缓开言:“原以为朕是最懂明堂的,闻卿之言,才知道还是低看了孱弱身躯下的金石之心。明堂,你让朕倾慕,更让朕敬重,朕也舍不得失去这样一个德可托天下、才可振朝纲的宰相。”我欣喜抬头:“多谢皇上。”他摇头道:“素知郦卿言辞厉害,朕当早下圣旨,空负寡人一片热切之心,还得为你去善后。”
我站起施礼,诚心谢恩。皇上就近相扶,在我耳边轻轻道:“朕虽可保卿,但若是爱卿自己不慎露形,你我再提今日之约。”我脱口道:“今日何曾……”皇上哼笑出声:“明堂啊!你是一点念想都不给朕留下,朕也有条件,若是再不知保养身体,再不知防备小人,还是脱了这身官袍更好些。”
一时的怔然消去后,我抬起头,抿紧的嘴角渐渐向上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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