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玉红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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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穆眼中闪过惊异,站在门边不发一语。我微觉尴尬,移开目光看向张嫂。张嫂收拾了药盅,笑呵呵道:“我去烧几个好菜,姑娘才醒,该喝些米粥。”她走到门口,裴穆叫声张嫂,低声嘱咐了些话,听着似乎京城不太平。
门关上后,裴穆深施一礼:“郦……小姐,未经允许,擅自请小姐到此地,元生鲁莽。”我看了他施礼起身,又顾眼前的碎花裙袄,皱了皱眉,若是摆不脱这女子身形的影响,还怎样相处。我一念之下,将双手拢到身前,回了一礼,道:“裴兄言重了,还是叫我君玉吧!衣冠虽除,心性儿却未变,不能全礼,裴兄见谅。”
裴穆走上几步,嘴露笑意:“好!是我拘泥了,君玉请坐。”相对在桌旁坐下,裴穆问候病情。我道前事脑中清晰,只是手足仍酸软乏力。裴穆道:“那是自然,玉红春的药力极霸道,想不到江湖秘药会见于官场中。”我沉吟道:“玉红春……”
听裴穆详加解说,我方明白玉红春是一种传闻于江湖的迷药,因其无色无味而药性强被推为蒙汗药之首,近年极少出现。我心知羽仙阁之事非一言两语说得清楚,待裴穆停下,便开口问道:“方才裴兄可是从街上来,不知城中怎样了?”裴穆道:“相爷失踪,神仙苑当夜便被查封,城中已经戒严,非朝廷特许一人不许离京。当夜到过酒楼的外使拘押在使馆。”我皱眉思忖,听裴穆说到几路人马挨家挨户搜查,京城已全然无节日景象,不由站起身来。
裴穆站起道:“君玉想回去?”我抬头看向近午阳光洒落的窗棂,淡淡的苦药味渗入心底,口中缓缓言道:“我是朝中大臣,当以国事为重。”裴穆道:“只怕旁人未必以国事为重。”我转眸看向裴穆,他神情一滞,忽而急道:“不,相爷不能回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隐隐感觉到一种难为自己掌控的东西正悄然而生。裴穆低头道:“相爷还是先回床上休息一下,我让张嫂过来服侍,这儿离皇城不远,我出去看看。”我已觉力尽,对他说声:“裴兄自便。”看他行礼出去,慢慢坐回床沿,心中杂乱之念纷扰不绝。
用过几口粥,又喝下一盅药,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再次醒来,见室内幽暗,悄无声息。我看向东窗,晕黄的余晖处一挺拔背影纹丝不动。我待要下床,裴穆走过道:“君玉歇着吧!我有话说。”
裴穆点上案灯,坐在床边,看我一时道:“你……实在不宜再入朝堂为相。”我挑一挑眉,背靠在厚枕上,口中不言。裴穆低头道:“其实玉红春再厉害,不过一蒙汗药。你昏睡一日,是因为引发旧疾,这两日我多次探查脉息,心中无底。”我心中有些明白,问道:“可是不治之症?”裴穆迟疑道:“这倒未必,我想……带你离开京城,姑苏城外有一兰谷,谷中老人精于药石,对血行脉络尤有造诣,我曾在谷中拜师学艺五载,若说当世能治此症,非吾师莫属。”
我微微笑道:“裴兄,病痛在身君玉心中明白,若有生机我当尽力求之。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现时恕我不能随你同去。死生有命,当真不治我也不放在心上。”裴穆皱眉道:“官场究竟有何可留恋之处?身弃衣冠天地宽,我心目中君玉是乃真正洒脱之人。”我坐正了身子道:“行事见于当时,是非公于后世(引自《明太祖宝训》)。非我留恋官场,而是责不可推。”裴穆不语,背光的暗影中只有双目微光闪动。微吐气息,我靠回厚枕,目视前方银丝罗帐,问道:“裴兄是如何得知我被算计的?”
一阵沉默之后,裴穆低低的声音响起:“意外见到歌妓戏扰相爷。”我脸上一热,话停片刻,听他接道:“这些日子我未离京,实是想着……再见见……羽仙阁酒宴时我一直悬于房外梁上,本不想惊动相爷,再未想事变至此。”我只觉潮热涌上两颊,转过头去,只听背后清晰异常的声儿未停:“初见时有所隐瞒,我出生豪富之家,但幼时离家,早混成了江湖性子,言辞不当,还请君玉谅解。心慕君子,这一腔心事我不想再隐瞒,不为图报、也非要挟,若得脱去羁绊,愿陪伴鹰翔长空。”
我经事已多,却不曾遇到过这等毫无遮掩的倾诉。初时的慌乱被抑下后,我看向床前之人,道:“改装几年,早抛下儿女私情,裴兄好意,君玉愧不敢当。”裴穆道:“好!此事我再不提起。此间只得张嫂和张叔两个常居,虽免了人多口杂,但搜查人马已近,你尚需调养几日,可要换个地方?”我道不用,请裴穆去取我旧衣换过。裴穆起身拿过椅上袍服,道:“张嫂他们我已经嘱咐过了,我这就让她过来。”
忽而叩门声响,开门后张嫂神色紧张:“公子,门上有官兵,已经进到前厅了。”裴穆皱眉,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团透明的物事,展开后对我道:“这是人形面具,极薄,戴上并无不适,先对付了再说。”我点头,他将薄膜面具为我戴上,让我躺好,整整被角,把紫袍遮在被下。我闭上双目,听着裴穆与张嫂问答,张嫂一言传入耳中,不觉惊动,是少华来了。
门开合之声不大,我的心儿一下一下的跳动。忽听裴穆道:“是忠孝王爷。”我睁开眼睛,幽幽暗暗的帐顶仿佛一张极大的罗网,我自语道:“郦君玉为臣、为相、为夫子,是天意所趋、命运所使,东到蓬莱山,上至天之门,再难回头了。”裴穆道:“我去迎迎,你只管躺着。”声儿却透着轻松,我不由叹了口气。
未过多久,人声到了门外,有喝止声,是少华的声音。裴穆陪着一人进来,只听他道:“小民和妹妹来京访亲,小妹染病只得在老宅养息几日,原本早要回乡的。”少华声音有礼:“本王奉了严旨,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我轻咳一声,裴穆快步走过。见我要坐起,他将厚枕垫好,扶我半卧。脸上虽戴了面具,并无多少异样之感,昏黄灯光下,我看向少华,他衣冠整洁,神色却疲惫。少华四下查看过,走近床边,四目相对,他有片刻的恍惚,随即行礼告罪。裴穆斟上一杯茶坐到床沿,对我道:“妹妹喝些水吧!”我向少华微点头,接过瓷杯,温热的参汤流过喉口,心中思忖,有茶水挡住,不用出声回礼,裴穆想得周到。
“妹妹要躺下吗?别太累着。”我摇头,裴穆小心扶我靠上厚枕。不远处一声极低的叹息,只听少华道:“抱歉打扰公子和小姐,在下告辞。”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我心头一突,只看着他紧按剑柄的右手。少华看向我道:“小姐以前到过京城吗?”我仍是摇头,眉眼不动。少华道:“小姐身形有些……好似哪儿见过。”裴穆笑道:“王爷说笑了,不过小妹自幼有美名,非我做兄长的自夸,偶然得见的还有说是遇神遇仙的。”少华脸红,低头致歉而去。
我取下面具,侧身看着合上的房门,渐渐的人语声远去,少华焦虑的面容还似在面前,在他身后,是素华、荣发、父亲、母亲……一个个模糊的的身影朝我走近。
张嫂端来薄粥,我食难下咽。裴穆调小火烛,嘱声好生歇息。待他们出门后,我坐起,几日来种种在脑中来回。官场险恶我非是不知,一直顺畅使我疏于防护,谁都知我郦君玉严谨自律,难为能想到醇酒美人之计,是欲毁我声誉。忽想到若是为探我真相,这美人计却甚是毒辣。细思朝中各臣,有政见不同者,有利益冲突者,自我回京也有交锋,处置朝政我不曾示弱。天子宠臣又怎样,朝野未有相疑女子的流言,只有……元日后宫朝贺,母亲认女多人睹面,难道风波由此而起?

心头不宁,我只觉胸口烧灼,手足酸乏。正自身心皆感不适,耳边传来清幽的箫声,似月下低语,似离人哀怨,曲调悠远绵长,我平静下来,渐渐神入曲音,忘了周遭诸事……
迷糊中忽闻兵刃撞击声,我本未睡稳,撑床坐起。一灯如豆,房内寂寂如前,难道是我乱梦?又是几声金属之音,我拿出面具戴上,心中并无多少惊慌。一声轻响,门开处一个黑衣身影跌进,随即伏地不动。我注视侧身而卧的半夜访客,一身黑衣劲装,但身形娇小,分明是个女子。
门外又闻拳脚相交,忽而一声尖锐呼啸而过,烛火应声而灭。月光沿着半开的房门透进少许光亮,我摸索下床,慢慢走到门口。映着月光,我解下那女子的蒙面黑巾,她凝眉身动,似忍痛楚。我微微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站在小楼外廊上,月色如水,身前身后是斑驳的光影,夜风吹过,两侧散落的青丝拂过脸颊,袄裙在风中如波浮动。楼台上交手的二人停下来,裴穆走过,解衣为我披上,低声责我抱病下床。
我低头嗯一声,再抬头看向廊柱之旁,背光里直直站着高大熟悉的身影。他一步步走近,裴穆举臂护我,勇王沉声道:“走开。”我拉住裴穆,微微摇头。裴穆放下右臂,不离我身侧。勇王站着我身前,清冷月光下唯有枝叶簌簌之声。
“明堂,你病了。”勇王一手举起,似要为我拂开脸边碎发,手近后又放下。我忽觉鼻中酸涩,眼角湿意渐浓。勇王忙以手为我拭泪,手指触上鼻侧,停了片刻,慢慢地将我脸上的薄膜面具掀开来。
月光转过廊柱照在勇王身上,赭色袍服不甚齐整,颌下虬须显得有些狰狞,他眯起的双目中闪动着一点水泽光亮,却使人感到……安心。我微微抬起下颔,看着眼前之人:“欺瞒王爷至今,君玉有愧。”勇王微笑道:“这样才好,我的明堂兄弟就该这样……”我扬起嘴角,喜色浮上勇王的双眸。
裴穆走上一步道:“进屋再说话,还有一个不速之客。”忽而一道黑影冲出房门,疾向楼外跃去。裴穆扬手,那女子半空受袭,向楼下跌落。裴穆欲追,我道:“让她去吧!”远处那黑影拖着一腿,越过墙头逃去。的df
勇王看着逃逸的黑衣身影道:“她跑不了,王青在大门外等着,这小子今夜好交差了。”我不语,听他问道:“可知道害你的人是谁?”眼前出现似笑非笑的狭长细目,是啊!她本有江湖经历,孝女兵中很有几个山寨出身的高手。她却不知当初我主持选将征兵之时,细细审查过兵员,不曾遗漏有异能者。若我所记不差,班师后大半女兵遣散回乡,数个跟随进了内宫,其中就有一个身怀武艺的领队。我向勇王道:“有些眉目,我倒不是怕她,事关国体,我不能……莽撞行事。”勇王哼道:“你总是事事周到,让人害得这样还……若不是你安然无恙,老子可不怕她。”
寒意和疲乏浸入周身,我身子微晃,裴穆扶住。勇王一手拢住我肩,手推裴穆怒道:“你大胆……”我道:“王爷休急,这是我的恩人裴公子,也是我的义兄。”裴穆道:“义兄?”勇王侧头看裴穆:“是青鸟大侠?”裴穆淡淡道:“不敢当大侠的称呼,在下倾慕相爷为人,略尽薄力而已。”他蹙眉看我:“君玉病重,先回房中吧!”
勇王扶我进门,点上灯后,我看着凌乱的床铺,暗叹一声。裴穆警觉,在锦被中搜寻,紫袍已经不见。我道:“裴兄,这儿不能再呆了,我回相府,只是连累你们。”勇王沉思道:“这儿是不能再停留,我送你回府,还得向皇上复旨。”裴穆转向我:“君玉,你再想想……”我拦住他的话头:“裴兄可愿到相府落脚。”裴穆眼中似见悲哀:“君玉,我明白你的抱负和心愿,我带老张夫妇去江南,总要找个治根的法子,半年之内,我必再来访你。”勇王对我道“你先收拾,我去让王青抬轿子过来。”
目送勇王拉着裴穆走出房门,我默默将裴穆的外袍穿戴整齐,抬手脑后散开长发,粗粗挽成一髻。回身再看一眼房内,好安静啊!它护我两日安然,为我挡住风雨,心中怎不感激,出了房门,这女儿身形又要藏匿了。慢慢打开房门,风吹衣动,月寒如霜,勇王和裴穆直直站立廊柱之前。裴穆端正深施一礼,我拱手回礼:“裴兄恩义君玉此生永记,这就告辞了。”话一出口,烦乱和犹疑霎时散去,迎风而立的是文朝宰相,保国泰民安,行经天纬地,何惧小人起祸。勇王上前一步道:“明堂,你跟裴兄弟走吧!这儿我担着。”我摇摇头,微微笑道:“王爷不必顾虑,我是医家,知道自己的病症,王爷素知君玉为人,这当口再没有独顾自身的,等风波过后,我会去云海深处访神仙。”勇王皱眉看我,终于道:“好吧!怎么每次想得好好的事,你一句话,我功夫全白费,下次再不能由着你了。”裴穆眼神闪亮,道:“高山流水,后会有期,元生不远送了。”
走出大门,王青带领十余军士牵马等候,门前已经停落一顶四人软轿。王青惊喜上前行礼:“相爷果然在此,不知可无恙?”我回礼谢一声,王青请示可要封了这户人家。勇王道:“不用了,先送相爷回府,我们回宫。”王青掀帘请我上轿,我抬步又止,问他:“那黑衣女子在何处?”王青回道:“逮住了刺客,小六押着先去回皇上。”我看向他,王青苦笑:“皇上说了,找不到郦大人下官就不用回去见他。”勇王拍他肩道:“你小子还是聪明的,知道细查进出宫的人员记录,记你一功。”深夜更漏声传来,我站立轿边,默默思索一会,向一旁的勇王和王青一点头,躬身进轿。
轿子稳稳地走在寂静的皇城大街上,单调的马蹄声分外清晰。我斜靠在轿沿上,疲乏一阵阵地袭来,心中仍挂念着裴穆他们该是连夜出城了,勇王仗义赠手令,会遭连累……轿子停了下来,我收拾起心绪,整衣下轿。高大的相府大门就在眼前,左侧的灯篷还未拆去,黑簇簇的无一丝光亮。门前已经聚了人群,点点灯光映照着惊喜的脸儿。我缓步向前走,素华和荣发奔过来,一左一右扶住我,脸上泪珠滚滚。我低声安慰,走到两位老父母前,行礼告罪。岳父道:“回来就好了,君玉受苦,先回房中安歇吧!”义父义母抚摸我手,连声嘱咐我小心保养。注目家人眼中闪烁的泪光,我心中酸楚。忍住心潮起伏,我回身向勇王和王青谢礼,勇王道:“明堂好好休息,我们告辞。”我抬头望着遥远天际的零落星辰,时已近子时,知道我回来了,怎能不见,也是……臣子该有的礼仪。
我对勇王道:“我随你去复旨。”勇王道:“太晚了,我回去就记个档,皇上早该歇下。”我回头向家人告辞,素华拿过披风为我披上,只说早些回府。荣发早抹去了泪水跟在我身边,我拍拍他的手,笑笑。再次登上软轿,心头渐渐安宁下来。
候在南苑外,勇王低声告诉我一些近日查访的情形。原来确有朝中反对新政一派暗中行事,勾结神仙苑主事欲以美色引诱,再以行为不谨弹劾,只是未想到我离奇失踪,个个吓得六神无主。勇王说到此,低声笑道:“难为这帮老顽固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皇兄听了又气又笑。”我问道:“那你是如何查得还有他人参与?”勇王神情肃然:“是玉红春。”
玉红春,我蹙起了眉,原来还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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