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上元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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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青缎厚棉的暖盒,拿出瓷壶倒上热茶,双手捧着走到床前。看一眼坐在床沿抹泪的素华,笑道:“姐姐受委曲了,为夫敬上一杯暖心茶,过去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素华拿绢帕拭干泪水,接过瓷杯。我挨着她坐下,慢慢言道:“京都方寸之地,迎面遇上一点不奇。我原想着圣母之前,母亲即便疑虑,还不至当面追根问底,还是低估了母亲爱女之情。我……我实在是心中有愧。”素华低声道:“老夫人拉住我,眼眶都红了,我说不出话来。”我往后一躺,盘手枕在锦被上,强忍着胸口的酸胀,耳内听得素华细细的声音,眼前似出现当时宁寿宫的情形。
元日一早,宁寿宫张灯结彩,众多的诰命夫人各自为群,站立等候。素华陪在婆婆和义母身边,小心应付着几个凑过来闲话的女眷,眼角不时瞥向另一侧的孟氏婆媳。未过多久,少夫人章飞凤神色有异,她犹豫着向孟夫人低语。孟夫人急急走过来,一边向梁老夫人和康氏问候,一边焦灼瞪视素华。素华低头请安,孟夫人随即就问起郦夫人的身世。
见素华吞吞吐吐说不利索,梁老夫人笑呵呵地把意外水中救人,怜惜认女的经过说了。孟夫人定定看着素华,口中道:“不,你是映雪,你告诉我,小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素华红了脸,急道:“夫人错认了,我原是寒门之女,不识得映雪、小姐。”
周围的女眷好奇围聚过来,梁夫人和康氏疑惑一旁,章飞凤低声劝说孟夫人。孟夫人嘶哑了嗓子,扯住了素华不放:“你不认我没关系,你去告诉小姐,来看看娘,娘不逼她,是她要逼死我这做娘的了。”素华坚不承认,神色却狼狈。梁夫人上前护女,纠缠之际,元顺王妃拉住孟夫人道:“亲家母小心身子,太后皇后就要出来了,我们等会儿请郦夫人一起好好谈谈。”
宫女宣礼后,皇甫后扶着太后走出后堂。众人列队行礼,太后笑祝安康。皇甫后道:“我朝兴盛,大家心中都高兴,本宫代太后向诸位行个礼,谢夫人们和睦持家,元日之初请大家来见见,一点宫礼给大家添些喜气。”
宁寿宫热闹起来,众人领礼后拜辞出宫。太后留了几个老夫人闲话,孟梁二相夫人、元顺王妃和康氏落座,素华心中惴惴,挨着燕玉稍后坐下。这一侧太后梁夫人康氏舒眉交谈,那一侧皇后和元顺王妃皱眉低语,孟家婆媳心事重重。康氏说起乡间种种趣事,太后开颜道:“康老夫人真是趣人,也让人羡慕,巧巧认了义子还这么有出息。”康氏夸口,皇甫后笑道:“郦相国孝顺,不远万里接了老父母进京,康夫人有福呢!”
宫女奉上新茶细点,太后叹道:“皇后说得对,儿女膝前照料是什么也比不过的。”孟夫人怔怔的,只盯了素华看。太后要留众人宫中用饭,又请大家去花圃游玩。皇甫后道:“母后,臣妾看着孟夫人有些疲乏,我陪着坐坐,老夫人们先去可好,请务必尽兴。郦夫人、金雀夫人我也留下,我们说说闲话。”太后许可,和元顺王妃等人走出宫去。
宫人退尽,皇甫后请孟氏婆媳和素华燕玉坐下,笑道:“都不是外人,孟夫人别急,本宫心情和夫人一样,郦夫人,本宫能称一声映雪妹妹吗?”素华急站起:“不不,我不是苏映雪。”章飞凤拉住素华坐回,道:“映雪你也要为姑娘想想,她还能永远不回家,夫人每日愁泪,姑娘怎么忍心呢!”
皇上到时孟夫人正扯住素华流泪诉说,从花圃返回的元顺王妃一旁劝解。众人见驾后,皇甫后笑着解说。皇上皱眉听完,向孟夫人道:“既然郦夫人不认,应是夫人看错了。”孟夫人含泪道:“臣妾倒宁愿看错了才好,明知道女儿近在咫尺,这个担心,那个害怕,没有人敢去当面问问,皇上若能为臣妾做主,只要细追究郦相夫妇的身世,就知道老妇人说的是不是。”
皇上笑道:“孟夫人急糊涂了,朝廷官员命妇哪个不是名档存备的,朕瞧着夫人有些怔忪,要不让御医看看。”孟夫人争道:“臣妾身上是有病,头脑却是最清楚的。郦夫人就在这儿,皇上请让她当面说清楚,她若是不认我这当年的主母,就跟我回家,看她认不认自己亲生的娘。”皇上看过素华和两厢站立的女眷,皱眉道:“这样闹下去,如何还有体统。”孟夫人不顾元顺王妃拉扯,跪下回道:“臣妾谢皇上顾全体统,不认父母、不认丈夫,她以后哪里还有体统啊!”皇上吸气难言,皇甫后扶起孟夫人道:“夫人不要急,我们都是希望将这事儿弄清楚的。”她轻轻笑一声,又道:“夫人别只管急着认女儿,朝廷有朝廷的体统,家务事再急也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要是害了孟小姐可就不是夫人想看到的了。”
孟夫人低头不语,皇上舒口气道:“皇后说得是,朕先去太后那儿,是保和殿朝贺的时辰了。忠孝王就在宫外,要不让他先送孟夫人回家。”皇甫后道:“这事儿交给臣妾就是,皇上去忙国事要紧。”
素华讲讲歇歇,我嗡声问道:“那你后来怎样出的宫?”素华道:“小姐,你哭了?”我说声没事,素华接着道:“金雀夫人陪老夫人和少夫人先走,我和几位夫人陪着太后皇后用膳,席间皇后向太后母亲夸我,要留我凤仪宫小住。我应不下来,母亲却欢喜应下。”
小宴后,女眷们在宁寿宫旁暖阁内品茶。太后念叨皇家无后和勇王不婚,众人闲聊宽慰,宫女禀告勇王候旨请安。太后欢喜,忙吩咐请了进来。勇王嬉笑见礼,巧言请太后去午歇。太后笑道:“这会儿又孝顺了,方才还说起刘御史家的小姐,你不要打马虎眼,哀家和皇后都见过那小姐,模样儿不比郦夫人差,你不是样样都学郦相国吗,老母亲不会误了你。”勇王笑道:“我却没有明堂的福气,他老大人在保和殿喝得有些高了,等会儿我送他回府,儿子最牵挂的还是母亲,我先陪您去寝宫。”太后笑怪,众人纷纷向太后请辞。太后派人送客,又对皇后道:“贤媳也不要留郦夫人太久,他小夫妻可是有名的和睦。”
暖阁外素华红着脸儿向皇后行礼,只说不放心夫君酒醉回家。皇甫后笑道:“本宫可听说郦相国是百杯不醉之量,梁夫人和康夫人已经回去了,必能照顾好的。”
皇后带着元顺王妃和素华回到凤仪宫,殷勤让座,又安排宫室。元顺王妃拉着素华只说王府家事,口称非是自夸儿子,实是世上少见的敦厚深情。皇甫后一旁端茶微笑,接话道:“郦夫人见笑了,母亲一讲到少华总是忘情,本宫就一个弟弟,生就的痴情心肠,还说找不到原配,不愿在朝为官,要到黄鹤山出家修道去。”素华急道:“这如何使得。”
素华心软,在皇后和元顺王妃两相夹击之下,渐渐抵御不住,正心乱犹豫之时,宫人报声皇上驾到。皇上走进凤仪宫,向眼前行礼之人道平身。他听皇甫后言道相留郦夫人做伴,哦了一声,笑道:“新年之际,各家礼节忙乱,皇后要把相府的当家主母留下,未必合适。”素华低头,皇甫后道:“臣妾喜欢郦夫人温和端庄的性子,太后和梁老夫人许可的,就留一两日。”元顺王妃道:“皇后少伴,难得与郦夫人相投,郦夫人也愿意不是。”
皇上低笑道:“这样就有些难办了,朕从太后那儿来,老太后又向朕要孙儿了,还说年节有闲暇,要不……”皇甫后红了脸,元顺王妃大喜,忙道:“自然是太后的心意要紧,臣妾和郦夫人不打搅皇后了。”
素华轻叹一口气,为我拉拉锦被一角,低声道:“小姐睡着了吗?”我说没有,翻身坐起,问道:“姐姐未露真情吧?”素华道:“我记住小姐少言的嘱咐,她们也没法子。可是小姐,忠孝王不会真去出家吧!”我哼了一声,道:“他有双亲在堂,娇妻在室,还有一个好姐姐里外帮衬着,如何舍得下这富贵红尘。”
我站起身来,只觉一阵心慌,压下胸口的气血涌动,走动几步,扶住案几,回头对素华道:“姐姐心中定是怪我无情,今日我把心里话告诉姐姐,这份姻缘我是不指望了。”我止住素华,接着道:“姐姐休急,先听我说完。”慢慢走到窗前,打开东窗,寒风扑面而来,又下雪了。
廊灯外雪花纷飞,我身上渐冷,身子却挺直,缓缓道:“想我郦君玉朝堂为相,门生故旧遍及天下,天下事一言而决。报君恩披肝沥胆,为国事宁断私情,豪情未尽,壮志未酬,为何要托翼于忠孝王府。他们总道忠孝王妃的名号能添我光彩,我却觉得是毁尽我的颜面。心虽如此,我最愧对得就是母亲和你。素华你给我三年时间,尽臣职报君恩,三年后我还姐姐一个自由身,我会让你如愿走进皇甫门。”
素华走过欲要关上木窗,我拉住她手,问她可信我。素华泪下:“我信小姐,可是小姐,你不去忠孝王府,我去做什么呢!”我怔怔看着她,口中只道:“总会有法子的。”
元日后,风雪渐止,天日也渐渐延长。打开排窗,可见沥水阁檐角滴沥的水珠,一颗颗在清晨的阳光下晶莹闪烁,冰雪无声无息的融化了。
“哥哥”我转过身来,看到厚帘掀开处探出元郎小小的脑袋,便招呼一声。元郎提着一盏荷花灯奔跳着走近,他挨着我,给我看手中的物事,欢喜告诉我是荣发特意让仆从为他扎的。我微笑着听元郎讲述连日相府外搭建灯篷,制作各色精致的花灯,好不热闹。元郎问道:“哥哥,上元节我可以到街上去看花灯吗?”我侧头看他期盼的眼神,笑道:“想去?好!哥哥答应你。”
“相爷,赵大人来了。”荣发回禀后,领着赵子轩走进沥水阁。元郎向我们行个礼,跟着荣发出去。赵子轩赞叹几声相府儿郎重礼,即递上一份奏折,一边言道:“是快驿送到内阁,下官想着相爷定是想及早看到,就先送过来。”我谢一声,打开细看,是熊浩与勇娥联名上奏。折子中细述了北疆军政和民政之况,将近期边境的大小事一一详录,并明白表态支持内阁新策。我掩上奏折,想着一个时辰前送到的私函。函中熊浩问候恩师,相告勇娥有孕二月余,他夫妇确是敢作敢当、公私分明之人。与赵子轩言谈几句,我道:“衡卿跟我回阁吧!边境之事须得尽快上奏皇上。”
递折后,听宣到南书房觐见,我袖了奏折跟随权公公前行。皇上见我甚喜,招呼坐下,问道:“正想找你,几日后便是元宵灯会,金吾不禁,可要随朕到街上走走?”我拿出奏折,道:“谢皇上,只是灯会人杂,圣上安危便是国之安危。这是镇北将军的奏折,亦关国之安危,请皇上御览。”
皇上看过后沉思道:“朝鲜有异动,边远荒蛮之地难以训教,此番遣使来朝是探虚实来了。”我道:“臣闻听朝鲜王昏聩,其下三位皇子却精明过人,尤以二皇子有胆略,臣以为摧其坚,夺其魁,方能解其体。”皇上道:“郦卿之意是以使为质,令朝鲜投鼠忌器。”我微微摇头道:“我天朝上国,非到不得已,不宜行此等授人以柄之事。朝鲜国大不过我朝一州县,人口不足我十一,我若无隙,他必不敢轻易启衅,何况北疆有镇北将军重兵把守,可为屏障。”皇上笑道:“爱卿可是有主意了,朕愿闻其详。”

我慢慢将思定之策回禀,皇上站起,走动思索。他从窗前转过身来,看了我道:“西营练兵扬威、北疆陈兵威慑,还有遣使朝鲜都可行,明堂,你是要自己去折服那个李成勋,这似无必要了吧!”我站起行礼:“臣只是去会会李使,朝鲜王庭究竟是如何打算,当尽快弄清。臣所举种种对外之策,一直缺少实历亲为,实乃不慎。”少时,皇上笑道:“明堂总是有理,可是朕一遇上爱卿之事,却总是不能清明,好好好,便依着你,那元宵之约怎么说。”我低头,心潮微动,道:“皇上既是想出宫体查民情,臣当奉陪,惟护卫要紧。”
上元节前日,节日的气氛已经十分浓郁。相府所在的皇城大街各家各户门口搭建灯篷,装点一新。爆竹声、硝烟气弥漫了整个京城上空。
相府各房悬挂了新扎的花鸟彩灯,岳父亲自制备灯谜,张贴在灯篷和外园。还未入夜,就有好事的街坊和慕名的学子来观灯猜谜。上元三日不拒客,岳父和义父早早端坐在外厅,闲话饮酒待客。相府仆从人人脸带喜色,在里房外园穿插,为猜中的宾客奉上元宵和小礼。
弄箫亭内素华为我整理衣袍,她低声道:“在外不要多饮,我和母亲姨娘们上春熙园水云台观灯,你若早回,来接一下。”我应下,抬头见荣发牵着元郎进来。荣发一身青缎夹袄,扎了头巾,看着分外利落。元郎却是大红对襟绣花袄,带着顶小小的棉绒帽子,红扑扑的脸儿,扑闪的眼睛盯着我看。我问站在面前元郎道:“怎么了?”元郎道:“哥哥真好看,比前头花灯上的观音娘娘还好看。”荣发笑嘻嘻道:“相爷这么装扮整齐出门真是少见,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可要顾不上花灯了。”我看了一眼身上,鹿皮靴紫纱袍,较平日家常素服稍带了亮色,也不以为意,对荣发道:“宴请外使,衣着整齐以示尊重。”
我携着元郎走出大门,勇王已在石狮旁等候,家仆和从人围绕把街上的人群隔开。勇王走过,对元郎道:“小兄弟,跟大哥去巡街,好不好?”元郎点头,我叮嘱一声小心爆竹,又拜托勇王照料。勇王笑道:“明堂只管放心,巡完街我们到羽仙阁接你,戌时的耍龙灯可不能错过。”勇王将元郎抱上大青马,随后跃身上马。他控着缰绳原地踩步,我挥手让他们先行。待人马缓缓离去后,我移目几步之外,游人熙来攘往,夜色初升的皇城大街热闹非常。
轿子在皇城大街上行走,城里张灯结彩,嘈杂的人声充肆周围。我掀开轿帘,只见道旁灯影晃晃,人影憧憧。不多时,轿子歇下,荣发叫声:“请大人下轿。”我走下轿来,眼前是五彩灯球点缀的馆阁,这就是京城有名的风雅请宴之所神仙苑了。
羽仙阁是神仙苑中一座不大的小楼,在花木彩灯掩映的小道上行走,走近时,随风飘过悠扬的丝竹之音,疑似远离了喧嚣尘世。通报后,我让荣发候在楼外,提袍上楼。走进楼台,五六外使和赵子轩等几个内阁郎官站立行礼。我笑回礼,只说迟来怠慢贵客。
一眼扫过,楼内之况心中了然。阁中陈设精致,碗盏、酒器均非凡品,墙上悬挂的字画是前朝显宦的真迹,商贾之家竟有这本事。面前围桌站立的异国使者神态恭敬,各人脸上不掩喜色。角落里数个装束艳丽的歌妓,手中拿着乐器低头侍立。
众人落座,我先举杯为敬,觥筹交错之中,贺国运昌盛、君王安康、远客平安。面对着张张泛红的脸儿,我酒到杯干,引着话题,谈花评酒论佳节,细细观察着各人的言行和品性。几个不通华语的使者借助通译热情洋溢的颂扬文朝繁华,我微微笑道:“民之富裕安乐即为繁华,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君正臣贤边疆靖,国之幸也。”
席间我留意到李成勋话少,多是听旁人高谈,他不时注目看我,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我举杯敬道:“李使年轻有为,可有良言相教。”李成勋回礼道:“相爷谬赞了,小臣闻听贵国古贤人之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可见天下之事还需靠天下有心人。”赵子轩见我不语,便道:“天下人多了,人人自以为有心,岂不天下大乱。”
众人停下话语倾听,弹奏也停了下来。我看了李成勋道:“有心须得有仁心,行仁义,天下安。贤人又言‘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李使当知闻。”李成勋笑道:“请教相爷何为仁者?”我目视前方,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李成勋站起,施礼言称受教,我微笑看他道:“仁有真假,义有大小,智者寻求千秋之仁和广博之义,眼光不得长远,便是忠臣死节、将军埋骨,也称不得是英雄。”众人言是,李成勋道:“在下再敬相爷一杯。”
忽而楼外传来爆竹轰响,一道彩光升起照亮东窗。一外使道:“这是彩炮吧,当真绚丽夺目。”我知道是宫中庆贺上元节燃放,便请诸使节出楼观看。才要动步,忽觉腹中暖洋洋的一股热气上涌,四肢百骸霎时软弱无力,随即头也昏沉起来。看使节们等候在侧,心中有些懊悔多饮,想不到几日少眠,酒量这般不济了。
我坐回道:“衡卿代我请诸位到园中观赏,下官醉酒,实是抱歉。”一时就有侍候在旁的羽仙阁总管吩咐着扶相爷到内室歇息,送醒酒汤过去。角落走过两个艳丽的女子,扶我起来。
神志渐散,我心知不妥,见楼内众人不退,对总管说声让荣发进来侍候,便倚靠着两个女子往内室走。脚下踉跄,近旁有人扶住,李成勋道:“我送相爷进去。”
拉扯着进了内室,李成勋扶我到床上。我闭上眼睛,听着李成勋的声音:“帽子脱去吧!相爷硌着也不舒服。”感觉帽子被脱下,想起身却不能。勉强睁眼,我向李成勋称谢,让他叫荣发上楼。李成勋吩咐一女去端醒酒汤,对我道:“相爷还是先歇息一会,我这就叫尊管家上来。”他向另一女交代几句,便走出房门。我合上双眼,忽听得一声锁响,不多时,一软软的身子贴上。我抬起沉重的双眼,只见模糊的女子身影。她一双小手为我解开衣袍,口中娇声道:“相爷好风流的样儿,奴家是烧了高香才能侍奉相爷。”我无力阻她,口中道:“不用了,姑娘自重。”那女子手中不停,眼看紫袍被脱下,我脑子轰胀,额上渗出汗来。
一阵冷风吹过脸颊,那双手在我胸口的锁云扣处停住,随即听到女子的惊呼。我睁眼时正见那个一身亵衣的女子被裴穆拉开,她垂头坐地背倚床沿,分明人事不知。裴穆试探我的额头,口中道:“醉了?”我提气称谢,裴穆拉过我手,二指按脉,忽听他一声低语:“不对。”
房外传来扣门声,荣发的声音传来:“相爷您没事吧?”随后是李成勋的声音:“相爷要用醒酒汤吗?”我欲应声,裴穆低声道:“别说话。”他拿起床上的紫袍,掀被用袍服覆住我,随即抱我离床。神志再难维持,耳中似闻一声“得罪了”。只觉着身子腾空而起,冷风四面而来,移行之间,长发身后扬起,满天星光似在身边闪过,片刻后,一切都化作了黑暗。
似在暗中摸索了许久,终于一丝亮光出现在眼前。我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银色罗帐晃动几下后终于在眼前清晰起来,慢慢看向四周,房中的情形收入眼底。这是一间布置得颇为不俗的卧房,屋角的祥鹤双耳瓶中插着几支翠绿的孔雀翎,花梨木桌上摆着水纹青白茶具……眼光落回到身前,床前一双绣鞋,云锦紫被覆在我身上,上面是我的……青丝。我一惊坐起,眩晕过后心儿仍是怦怦跳动,犹豫片刻我掀开被子,身上衣袍皆非原样,是白底碎花的袄裙。
我这是在哪儿,莫非还在梦中……
门吱声响,走进一位半老的妇人,面带微笑,看着却慈善。她手中端着托盘瓷盅,惊喜打量我,口中道:“姑娘怎么起来了,躺回去,先喝药。”我坐在床沿,压下心慌,问道:“敢问大嫂,这是何处?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那妇人放下托盘,拿起床尾的一件衣物为我披好。我看这衣服,是一件黑缎面披风,拢在身前的外层绣着一只展翅苍鹰,不由心中一动。只听妇人笑道:“姑娘别急,你是我家公子救回的,我是这儿的管家张嫂,我和我那老头子替公子打理京中的庭院,他也不常来。姑娘病得厉害,吐得身上都是,幸好还有我女儿出阁前的旧衣,姑娘别嫌弃。不过话说回来,姑娘这样的人才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我谢一声,问道:“你家公子可是裴穆裴公子?”张嫂奇道:“姑娘不认识我家公子吗?他陪了两夜,一早去抓药,还亲自熬好要我送来。”她自顾夸起裴穆,我暗自皱眉,张嫂热情爽朗,竟在打探我对裴穆的心意了。
我接过瓷盅将药喝下,又漱口。对忙碌的张嫂道:“能不能……拿件男子的外袍来,我……男装更自在些。”张嫂道:“姑娘怎会扮成男人的样子呢?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人才……我还以为是九天仙女喜欢上……嘿嘿,姑娘有精神了,我给你梳梳头,我梳的头可好看了,我女儿……”我嗯一声,侧头看向东窗,应是巳时末了吧!想不到上元节就在昏睡中过去了,心中一凛,我在神仙苑离奇失踪,不知朝中和相府怎样了,还有昨晚一同饮宴的外使同僚。
“姑娘同意了,那坐到凳子上好吗?昨天我就拿梳洗东西过来了,这么标致的人儿,我一辈子都没见过。”我看向张嫂,口中道:“哦!不,把我原来穿的衣物拿回就可以了,麻烦张嫂。”张嫂来回看我道:“我怎么觉得姑娘好像……好有威风气势的样子,不过那身衣服脏了,我已经洗了晾上,姑娘为什么要穿成男人的样子?”我心中一跳,却不愿多说。张嫂笑道:“姑娘真的不梳洗吗?公子在外等着,说是有要紧事儿的。”
我略沉思,站起道:“好吧!那就有劳张嫂了。”
一缕缕青丝被挽起,张嫂果然是巧手。我却有些恍惚,铜镜中那个修眉入鬓、颜若冰雪的女子是谁?是我郦君玉还是孟丽君?忽然心头一阵焦躁,这样子我如何出得门,如何在金銮殿与皇上定国策,如何在内阁与同僚论国事?
“姑娘,美吗?”我止住张嫂欲给我戴上钗环的举动,站起身来,没有官帽压鬓,没有官靴坠脚,一种异样的感觉涌起心头。坐回窗前,我呆呆注视着面前的文墨笔砚,难道这便回去了……
开门声儿传来,张嫂回道:“姑娘,公子来了。”我已经完全静下心思,慢慢站起转身,淡淡道:“多谢裴兄仗义相救,君玉感激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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