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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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每回七月说要带我去打狐狸,老天都会下一场雨。
七月说,狐狸是山里百兽的军师,吃了狐狸脑子,人就会变机灵。
七月还告诉我,当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天上更是下着百年不遇的暴雨,比今天的要大上一百倍。
七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闷闷的。我理解他的心情,我要是有个儿子快八岁了还不会说话,老婆又在三年前莫名其妙死掉的话,我也会闷闷的,说不定还会去跳楼死掉。
也不知那头猪怎么就能学得这么快。同时和我一起降生在这个世界的他,第三年上就已经能够很流利地说这个世界的语言了。而我,在第三年上,听还很有些困难,来了差不多八年,还只会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简单句。
看来前世里每年都把我当作本年度英语补考指定产品的professorLi还真一点儿没冤枉我。
而且,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今生里这头猪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壮,而我却如此瘦弱。我相信是上帝认为我前世里的肌肉比他来得大块,所以今生要给他作上一作心理补偿。
但是也用不着补到让我一看见他就要自卑阿。
好在在这个世界上,我至少还有一样东西要比这死猪强:名字。
我和猪是在理想国标准纪元250年十月二十七日来到这个其上的居民们称之为亚斯图利亚大陆的世界的。这一天是星期五,我早猪一分钟来报到,赶在12:59降世。而猪,不幸正好落在13:00。
我们降生的小小村子里面,已经有了个名叫十月的老头,所以,我叫做星期五,而他,叫做十三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十三点。每回我故意这样怪声怪调地叫他时,他总要抓狂。
想想老天其实对我还算不错,总算还给我留了点余地,没让人用纪年来给我命名。
要不然我就得叫做二百五了。
※※※
十月老头居然识字。
看他笑嘻嘻地,每天背着个药蒌子上山下乡,土得往他身上拍上一下就得往下掉渣子,倒还真看不出他是在城里念过好几年书的斯文人。
我也识字。
不过这个世界除了猪,应该没有人会认识我写出来的字了吧。就算我把这儿每一株树的树皮里外,每一间屋子的屋前屋后,每一个山洞的角落沟缝,村子里所有田间地头、牛背猪肚,全部都给它写得个满满当当,村民们也只会认为星期五这个迟顿的家伙又在到处乱涂乱画了。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被七月把耳朵给拧红。
这个世界没有网络。这玩意儿也许在一千年以后可能会有人把它发明出来吧,但现在总归是没有。没有网络,象我这样的老百姓,信手涂鸦的文字不知有谁会去看,但我的手总是痒痒。
而猪,对我到处乱留文字的习惯一向嗤之以鼻,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除此之外,生活的全部便是打猎。
从会走路起,我就必须跟着七月满山满野地跑,和各种各样各色各款山珍野味斗智斗勇。在今生里,我至少弄明白了一个前世里不懂的道理:人实在不如兔子跑的快。
猪现在应该算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小铁匠了吧,据我所知,村子里面很多人,包括七月和我,都已经用上了他打造的小刀。
而我,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只能打到野兔和山鸡的猎人。偶尔走运,会在山上捡到吃饱了撑死的狐狸。
无论是我,还是那一头跟我一样异世界的猪,都已经适应了这种平淡的生活。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强的动物。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猪的存在,我一定会以为,前世的记忆,不过是一个梦。
生活是淡淡的,偶尔和猪说起前生,都觉得此生和彼生,我们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猪说,就这样活下去,其实也很好,至少这里的空气,比我们来的地方,清新多了。
可是我仍旧真的很想知道,在这小小村落的外面,这个夜晚是由三个月亮而不是一个月亮来轮流照耀的的世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
※※※
村里的少年们都很喜欢十月老头。
这老头也不知哪儿来的天文地理一大堆故事。要论起学问来,比如数学物理化学机械电脑开汽车玩游戏叉麻将斗地主,我相信十个手指头再加上十个脚指头那么多的十月老头也不是我的对手。可关于这个世界的人文地理,历史自然,我是晕乎乎地两眼一抹黑,只有无条件投降。要想长见识,目光所及的唯一来源,就只有这个无论日出日落都笑嘻嘻的老头了。
猪也和我一样,一打完铁,就丢下锤子往这老头的小茅屋里跑。
十月老头对我们俩,似乎也很有点特别的不同。我猜测那是因为村子里的少年们,除了要听故事,难得有象我们俩一样愿意去写字的。一般而言,世界上好为人师的,总要比喜欢藏拙的人多。
无论前世今生,人性总不会有什么巨大区别。
十月老头高兴起来,常常还对我们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要照着我的理解,就是鼓励我和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个科学家,从此洗净泥脚穿上皮鞋,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
按照老头打的广告,城里的生活倒是满不错的,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会水往低处流地跑回来。这话题算是个小小禁忌,偶尔有人问起,老头便开始露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但绝问不出个屁来。还有不知趣的,非要往深入去再继续的话那便是满脸溅朱,抄家伙赶人了。
除了读书写字,我和猪还跟着老头学会了一整套这个世界的贵族礼仪。
不管怎么样,我和猪都多了一个半生的经验。而前一个半生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知识都是有用的。
而且我总是在想,这个村子,不可能留住我一辈子。
※※※
为了热烈庆祝我光临这个世界十五周年,昨天我们没去打猎。七月带着我花了一天的时间,走了一百八十里的山路,到高更城去做了一次旅行。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离开这村子最远的一次。以前都只是在山下的小镇里逛逛集市,卖点兔子皮风山鸡顶多再喝碗芝麻糊什么的。

一百八十里山路,两头见太阳,中间还得有时间逛大街。虽然已经经过七八年来每天爬到山上追着兔子跑的魔鬼训练,而且这一趟基本上算得是空着手走路,我的臂膀上只肩了几张兔子皮,一张狐狸皮,但这段路走下来也不是件很轻松的事。
刚开始看到城堡时倒还觉得很希奇,但在里面四处转转就索然无味了。
人全是普通的人,并没有十月那老头口里的什么地精矮人精灵兽人之类没见过的品种。城就是一个小小的城池,石头垒就的,而且垒得很粗糙,要搁在前世,肯定是通不过城建验收的。
大城堡中间那个条石搭建的小城堡倒是盖得蛮精细,值得一看,但却有十几个士兵把着大门。边角的箭楼上,还高高地站有手持长弓的哨兵。象我这样的闲杂人等,连皮也不能沾一下,更遑论可以混进去参观参观其建筑艺术或者亲手去摸摸其内部装修了。
只逛了半小时我就不想走了,不过却不愿扫了七月的兴。
虽然心理上我无法认同他父亲的身份,但在这个世界上,我身上流的,确确实实是他的血,在生物学概念上,是他四十七岁才收获的,如假包换的唯一儿子。
回家路上我们改了道,路上经过一个贵族的庄园。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被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男子在狠狠地用鞭子抽打着。
她只是低低地悲悲哀叫着,却竟然没有躲闪。
我还看见,在那旁边,竟有几个鲜衣少年在围观大笑。
也许看见我脸上浮现怒意,七月猛扯着我低头就走。
那女人是个奴隶。以后你看到这样的事,躲开去,不要去看,更不要去管,后来七月这样对我说。
管不了的事,不要去管。
七月还告诉我,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自由民。能够做自由民是神赐给我们的恩典。他只希望,在我的一辈子里,不会发生牵扯到我的战争。
假如发生了这样的战争呢?我问。那就尽你的一切能力去打赢。假如打不赢呢?那你就死在战场上吧。
七月这样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动。
我很震惊。
当我把此事告诉猪时,猪也很震惊。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今生里生活的这个名叫理想国的国度,并不理想。
※※※
从十月的口中,我学到了许许多多这个世界的历史,地理,人文知识。还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英雄,骑士,法师,精灵,矮人,兽人,傲慢与偏见,背叛与忠诚,战争与和平的传说。
尽管我自已已经经历了一次如此奇特的转世,可以说心理素质已经有了巨大的、质的飞跃,但却还是没办法描述得出我第一次得知世界上存在人类以外的智慧种族,而且种类还是如此之多时的那种惊诧。要不是当时我还不大会说亚斯图利亚语,我一定会跳起来指责十月老头骗人,拿神话当历史教育下一代。
村子里的几乎每一个成年人都曾经见识过异族,甚至有两个人说自已和矮人有亲戚关系。还有一个人自称带有十六分一狼人血统,虽然在我看来他完全是个人类。
不过,我却还从来没亲眼见过人类之外的种族。据说大部分的异族都分布在大陆四周不毛之地,而我们村子所在的地方,却是在大陆中间偏南的地方。极少有异族会深入到人类如此密集之处。
这是一个外观上和我的前生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前生只能在梦里和神话中寻找的世界。
前世不安分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在深夜里里灼沸我今生的少年热血,让我辗转反侧,在梦里兴奋呼叫。前世已经磨平了的棱角,在今生开始渐生狰狞。
但是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永远是挂在茅屋墙上,那支已被我摩裟得油黑的短短猎弓。
还有灶台前,无声忙碌的七月,日渐花白的头发。
猪打的小刀越来越锋利了,已经开始有外村的人来向他定购铁器。
他不再象我一样有事没事就跑到十月那间黑乎乎的茅屋里去和老头胡侃。每天里的绝大部分时间,猪基本上都是窝在他家茅屋里专注地打铁。村子里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叮叮当当清清脆脆的打铁声。
我仍旧只能打到兔子,偶尔会捡到只把死狐狸。
※※※
十一只熏兔子,九只风干的山鸡,三张狐狸皮,一口袋干蘑菇,半只腌野猪。再加上几个月来每天一个马拉松所流的汗水,还有已经显老了的七月上个月在山上和一只插着箭的兔子比百米速度跌倒时洒落在山石上的鲜血。
就这么没了。
我发现前世的我真的很矫情。
一个人能够活在那样的一个世界已经是种幸运,无论他在那个世界贫穷还是富有,成功还是失败。
前世的我们,常常会用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上“地主家天天吃肉,穷人家天天吃糠”这句话来作台词相互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只因为,那已经是一个物质很丰富,人与人也比较平等的时代,我们眼中,并没有看到裸的掠夺。
但是看不到的,并非就不存在。
这山,这水,这村落,山下的小镇,山周围方圆二百多里的土地,都是高更城主克兰大公的领地。每隔一段不等的时间,他就会派遣一名税官、几名士兵来收山税。有战争的时候,村民们还要应征去当兵。
今年山民们的猎获还算丰足,看得出新任的税官很满意。山民们也很麻木地让他将屋子里外他想要拿走的东西拿去,除非能付得出七个金币的税款。
一个金币已经足够七月和我过上一个月的美好日子。
我没有反抗,我甚至没有一星半点进行反抗的冲动,就象所有的山民们一样,完全麻木。我依旧瘦弱,我依旧只能打打兔子,捡捡死狐狸。而七月,却已经老了。
我唯一能做的是,离开这个村子,到城里去。我救不了这个世界,那么我至少要努力救我自已。
我只祈求,十月老头为狄更斯修道院所做的广告,水分不要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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