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I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小间屋搬出去住,开始着手准备考研,也是为了躲避刘语扬的骚扰。当时已经是十月份了,距离研究生入学考试只有三个月时间,我投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进去,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当我做着考研真题逐渐得心应手成活率越来越高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找到了我,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是今年学校有个保送H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名额,院里研究了后决定保送我去。
小艾,H大学就是砚希在的学校。
我急忙问:“是现代汉语诗学方向吗?”
“不是,是语言学专业的。听说姚砚希先生不收保送生。”
我很失望,都没考虑就说:“我不想学语言学,我还是自己考吧。”
班主任就给我做工作:“陶陶啊,这个机会可是很难得的,你有这个决心当然好,可是你准备的是不是太晚了点——听说想做姚老师学生的有大一就开始准备的了,姚老师的研究生可不容易考哪!而且保送生是公费的,现在考上都很难,更何况公费。”
“可是我只想跟着姚砚希先生学。”
“你保送上的不也是H大学吗?在同一个大学里还愁学不到姚老师吗?不一定非要拜过师的才是弟子。我说了你有这个决心当然好,但前提是你要有十足的把握,机遇是稍纵即逝的。选择在于你,只是你一定要作出理智的选择。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犹豫了,班主任说的何尝不对呢,虽然我主观上很牛,可是客观上时间就是个大局限呀。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了一整夜,虽然心有不甘,可我最终决定接受学校保送了。
接下来就是填各种各样的表格,提交相片成绩单证书什么的,德智体各项考核,然后就只需要等待了。我把自己整理的考研资料抄的笔记买的参考书统统送给了研友,又搬回了宿舍。在图书馆里看着考研的同学埋头于厚厚的书堆中,我突然感觉心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我对自己摇一摇头,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通向罗马的路不是只有一条,只要方向对了,迟早要到达。
有一天我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说是谈话完后就要签保送协议。谈话开始了,照旧是身体状况、学习情况、思想方面一一汇报一下,再问问读研后的计划,对今后表表态下下保证什么的,全说些套话。院长问完了,我以为他要让我签协议了,可是他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坐回去,身体前倾,突然换了温和的私人面孔对我说:“陶陶,语扬的意思是,你们是不是考虑在毕业后先把婚订了,毕竟你读研去了隔的远些。”
我愣着神,一时没反应过来院长话里的意思。
他接着说:“语扬这孩子也不容易啊,都为你割腕了——当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回也是语扬苦苦求我,我很费力才争取到的保送名额,当然了前提是你要优秀才够资格——很遗憾不是你喜欢的现代汉语诗学方向。语扬这孩子对你可比对谁都好,他妈还老向我抱怨儿子偏心呢,你该体谅语扬的一片苦心。”
我的脑筋拐了好几道弯,才能够把眼前这个秃着前额腆着啤酒肚的院长和白语扬联系在一起,仔细一看院长还真像是20多年后白语扬的样子。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气的不得了,可还是克制着情绪,大声说:“白老师,我想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和白语扬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不是。”
院长站起来又坐回去,好像忍耐了一下,严肃地说:“那么,苏陶陶,你是不想要我们为你争取来的这个保送名额吗?”
我说:“假如是因为我优秀才给我的名额我就要,假如是因为白语扬的关系我不能要。”
“先别把话说的那么绝,语扬这孩子对你不错,你再好好想一想。”
我“豁”地站起来,对院长鞠了个躬,大声说:“对不起,白老师,这名额我不能要。您忙吧,我不打扰您工作了。”说完我拉开门大步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我毅然决然放弃了保研,可是几天后传到我耳朵里的说法却是因为我思想考核不合格而被否决了。这时候研究生入学考试报名工作也早已经结束了,我欲哭无泪,整天把自己扔在图书馆泡着,用书本来挤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样一直到毕业。
我毕业的时候爸爸终于再婚了,和认识了8年的汪阿姨。很奇怪我不但没有反对他们的婚礼,而且能够很真诚地送上一个女儿对父母的最美好的祝福,我想是苏陶陶改变了我。小艾,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家在哪里吗?我是南京人,我原本可以留在南京最好的报社的,可是想着爸爸已经重新找到了幸福,南京已经没有我要牵挂的了,我最大的心事在云南,所以我响应希望工程报名参加边疆支教志愿者活动,来到了云南的香格里拉。小艾,其实我六年前就来过你们云南了。小艾,你不要试图打断我,我知道我说的很乱,我那时候的心事还不是砚希,是……算了,越说越乱,我还是先说完我做苏陶陶时候的故事吧。
苏陶陶,我,大学毕业后来到了云南香格里拉的一个乡村小学,一边教一群可爱的孩子一边用课余时间准备考研。我是这样的,只要自己决定了做的事就不会轻易放弃,砚希后来也说,是我内心深处外渗的一种“坚持”吸引了他,那是一种对理想的执著,是对爱、对远方的信仰,这种执著和信仰是水质的,是水所从出的地方,纯净,透明,又灵动,会奔涌流荡也会静若息止,无论激越或宁静,是一种能够让人深深地感动和流连的东西。他把我的这种坚持命名为“源”,他说,我的心是有源的。
i
院门敞开的瞬间,我的母亲挎着一个菜篮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见到我她轻轻“啊”了一声,满脸吃惊打量我。我们呆呆地对看着,然后她把手上的菜篮子往边上一扔,蹲下身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里又揉又搓,嘴里一个劲儿叫着“艾艾,艾艾,我的艾艾呀!”到后来语不成声,竟是哽咽了。我也哭着连叫妈妈。
哭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来,越过娘的肩膀,我看见先前背对我的那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转过身站着打量我,我看到他的漆黑漆黑的眼珠带一抹隐约的湖水蓝,像很深很深的夜,但是他射向我的目光冷峻坚硬充满着不友好。
娘也平静下来了,她帮我整理着头发,见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院子,她便顺着我的目光转过身,见到男孩,她站起来,牵着我走进院子,指着我对男孩笑了一下:“灏子,快叫三姐!”男孩紧紧抿着嘴角,继续冷冷地看着我。我看着他清秀而过分苍白的脸,也紧紧抿着嘴角。

娘没在意,拉我进了堂屋坐下,从饭桌上拿起一个宝柱梨为我削皮。她削得很慢很慢,边削边抽空抬起头看我,眼睛里笑笑的好像溶了糖在里面。娘低头削皮的时候我就把目光定在她脸上,娘抬头看我的时候我就错开目光绕在娘手里拖出的细长弯扭的梨皮上。青绿色的梨皮越拖越长触到地面了,在地上堆起一个小圈圈。我舔了一下嘴唇,心里满是梨的滋味。有多久我没有吃到娘为我削的梨了?在唐家唐妈妈开始的时候也给我削过梨,可是她削下的梨皮总是一截一截的,有时候薄了有时候厚了,堆在地上就是一堆碎皮,而唐爸爸总是不削皮的,他用牙啃,咔哧咔哧很快啃下一堆更碎的辨不出形状的绿渣滓来。我才发现原来娘削梨是很美的,连她握刀的姿势都很美。我甚至感觉握着水果刀的娘此时此刻就是一个艺术家,那闪着寒光的尖刀在她松树皮一般皱裂的手上变得温顺起来,就好像本来就是她的手的一部分,刀刃恰到好处地贴着梨子,一圈一圈韵律十足地打转转,转过一圈,青绿色的梨皮就耷拉下一段,被下端的梨皮坠着拉成一个很好看的旋扭着的“S”形,那青绿色的梨皮拉直了就是完美的一根玉带,好像就应该那么不薄也不厚,不能再宽也不能再窄哪怕是小到一根头发丝那样,好像梨子只是被脱下一件衣裳,这件衣裳脱下来了还是衣裳,随时可以再穿上去美丽动人。闻着空气里饱含水分的梨味,看着青绿色的梨皮像小青蛇一样在地上盘起圈圈,我不由想着娘要削下多少只梨子的皮连接起来才能从旧家连到新家呢。
娘又抬头了。我低下头,听到娘问我:“艾艾,你一个人偷跑来的吗?你爸爸妈妈知道不?”
我看着梨皮在地上又绕起一个小圈圈,更加确定唐妈妈的不对劲了。“是她——是妈妈送我来的。”
我看到娘削皮的水果刀在手里停顿了好大一会儿,这一会儿让我憋了好长的一口气。
娘又说:“她——我是说你妈妈送你过来说什么了吗?”
我不说话了。我确定唐妈妈在骗我了,娘根本不知道我要来。那么,唐妈妈真的是打算不要我了吗?
梨皮终于从娘手里落下,在地上堆起一堆青绿色的弧线。娘把削好的梨递给我,说:“艾艾,你在家和弟弟玩着,妈妈去地里割点菜就回来做饭。”她临出门又转身看我一眼,我感觉她溶了糖水的眼睛里还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我说不上来,只是让人担心和多想的东西,后来学到一个成语“意味深长”的时候,我无端地就回忆起娘的这个眼神来。
娘去了很久才回来。我吃完了梨起身到厨房睡房猪圈鸡棚葫芦架下看了一圈,最后回到堂屋门口坐在草墩子上看那个男孩。他在院心里栽一棵无花果树,树栽好了压实了土,他开始往树周围插一圈小竹棍,想要为树苗做一个围栏。他也不时抬头看我,撞上我的目光,他充满敌意地瞪我,把小竹棍插得更用力,似乎很生气。弄完之后他把四年前我玩过的那个废弃的锈锅铲摔在墙角,跑进以前我住过的屋子躲起来。可是,根据前窗轻微抖动的窗帘,我知道他躲在后面偷看我。
娘回来又用临出门的那种眼神看着我,不停地问我在唐家的事。然后她让我帮她抓鸡,动手做饭。我在灶下帮她烧火,她没再和我说话,只在灶上忙活,又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水沸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去烫鸡毛。
吃完饭的时候父亲和两个姐姐一起从地里回来了,大姐二姐才进院子就叫着我的名字找到堂屋来,用沾满泥土的手拉着我不停地说笑。爹寒着脸进来,我怯怯地叫了一声“爹”,他只用鼻子嗯了一声就坐到桌子边准备吃饭。
饭间大姐二姐不停地给我夹菜,娘神情凝重不停地看我,弟弟依然敌视我,大姐夹鸡翅膀给我的时候他就大声叫:“我要鸡翅膀!”大姐的筷子在我碗上方转了一个弯,鸡翅膀落在弟弟碗里,然后大姐重新给我夹了块鸡肉。二姐盛了一碗鸡汤要递给我,弟弟站起来大声叫:“我要喝鸡汤!”,截住了放在他面前。二姐只好再给我盛一碗。只有爹不说话也不看我,闷着头很快地吃饭。吃完饭爹终于抬起头看我一大眼,那一眼耗时很长,又很严肃,让我又憋了一长口气。然后,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目光移开,定在爹脸上,说:“吃完饭你们抓紧去。”
我们一起停下筷子,饭桌上一时静得可怕。爹抬头看看父亲,眼睛里满是乞求:“要不,明天吧?孩子都来了。”
“不行!今天。三家村天黑之前到得了的。”爹的声音拔高了些,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他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步子很重地出去了。
三家村是我新家所在的村子,我终于明白父母是在说我。我无助地看向娘,娘眼泪汪汪也看着我。我又看向两个姐姐,她们无可奈何很同情地看着我,被我盯得久了,都一起转过头去看别处,眼睛里却浮上来湿湿的水气。原来,原来他们早就合计好了的!
我站起来,抽泣着去堂屋角背我的大书包。那个书包从进门就放在那里,动都没动过,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拿出我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奖品来给姐姐们看,我把大书包甩到背上,它的份量让我趔趄了一下,可是我不管不顾只是往门外走。娘扑过来扯住我的书包,我又一个趔趄倒在她怀里,她搂着我流着泪说:“艾艾,你别怪娘,娘先送你回去,和你妈妈说好了以后,过几天再去接你来住,啊?”过几天?又是“过几天”!唐妈妈说过几天接我回家,娘也是说过几天接我来住,到底是过几天呢?这几天我的家又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从娘怀里挣扎出来继续往前走,两个姐姐又拦下了我,抱着我哄我,说会去看我会给我带好吃的,说着说着各自掉起眼泪来。弟弟依然坐在饭桌边冷冷地看着,满怀心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院门口一阵车响,然后爹进来了。两个姐姐擦着眼泪退到了一边,只剩我和爹面对面站着。父亲看我许久,目光里融进些温和,但是又慢慢地凉下去。他上前一步从我背上摘下大书包,一手拎书包,一手拉上我走出了院子。爹让我坐进他从村子里叫来的电动三轮车,从衣兜里掏出两张十块的票子塞到我书包夹层里,把书包递给我抱着,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在肩膀上按了一下,叹一口气,退出去了。随后娘掀开车帘坐进了车兜里,一手接过书包放着,一手揽着我的肩膀。
车子突突突突启动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