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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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你相信宿命吗?
上个月我去香格里拉的时候,在松赞林寺附近村子里一间无窗的阴暗的屋子里,让一个101岁据说通灵的老奶奶看手相,看完她用藏语呜哩哇啦和她十一二岁的小曾孙说话,然后她小曾孙用一种红颜料在我手心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萍。我想她是说我身无定居心无依托一生注定漂泊,更重要的是我的感情——我和砚希的爱情只是萍聚,两棵相同的萍草在茫茫大海中偶然相遇,纵然相知相爱却不能相依相守。大鸟说我迷信,他让我把写了字的右手握成拳头,然后对我说:“苏苏,命运不就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吗?”我现在就习惯在不忙的时候握起右手,可是我又想,如果我的命运真的如同水上飘萍,我握得住萍却握不住水,水从我的手指缝里流光后,我能掌握的,岂不是一片枯叶么?
你问大鸟是谁?大鸟是我在香格里拉教书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小艾,我在我的讲述中有意剔除了几个人,因为我不知道从何讲起。我只是为了告诉你关于我和砚希的故事。我们先不管大鸟,不管香格里拉,我们只说砚希,好吗?
我在香格里拉呆了两年,除了教书,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考研复习当中,把自己弄的精疲力竭,第二年春天草甸子上繁花似锦的时候,考试成绩下来了,很幸运我的公共课成绩刚刚达到国家分数线,专业课成绩也还理想。可是直到四月初瘦下去十斤的我却始终没等到H大学的复试通知。大鸟托人去帮我打听,才知道那年上国家线的人数特别多,学校只按初试总成绩排名取了前五名去参加复试。面对打击我欲哭无泪,两年前我已经错过一次了,我还有多少信心和勇气去投入第三次呢?
接连几夜的失眠之后,我做了垂死挣扎的决定,丢下我的学生连夜搭火车去了上海。我在H大学的校园里游荡了两天,在复试的头一天我鼓起勇气冲进砚希的办公室请求他给我复试的机会。小艾,如你所想,砚希拒绝了我。当时他似乎在圈注《文心雕龙》,上面密密麻麻批的都是红字。他拒绝我之后不再理我,低下头继续在桌上摊开的《文心雕龙》里填字。我伸脖子一看,书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熔裁”篇,我挺了挺脊背,想着反正来都来了,逼自己上梁山吧,于是看着砚希张开嘴淌水一样背起书来:“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在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
砚希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合上《文心雕龙》。像是想了一下,又随意翻过几页摊开,握笔的手刚好压在正文上。我再伸脖子去看页眉,是“隐秀”篇。我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背:“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
砚希说话了,他叫我把刚才背的这一段解释给他听。我张嘴就说:“文学创作的运思活动无边无际,作品的内容也就变化无穷。源远就流长,根深就叶茂,所以优秀的作品,有‘隐’、‘秀’两种特点。所谓‘隐’,就是含有字面意义以外的内容;所谓‘秀’,就是作品中特别突出的句子。‘隐’以内容丰富为工巧,‘秀’以卓越独到为精妙。这是古代作品创造的美绩,作者才华的集中反映。‘隐’的特点,是意义产生在文辞之外,含蓄的内容可以使人触类旁通,潜藏的文采在无影无形中生发,这就如同《周易》卦爻的‘互体’变化,也好似江河之中有珠玉蕴藏,‘互体’和爻位的变化,就形成《周易》中的四种卦象;珠玉潜藏在水中,就引起方圆不同的波澜。这种作品初读起来感到正常,最后才发现它的奇妙;其含意明确,表现形式却很圆润,这就使人玩味无穷,百读不厌了……”我解释的时候砚希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晶晶的似乎藏着惊喜。然后,他对我说:“苏陶陶,你可以来参加明天早上的复试。”
小艾,其实如果那天砚希桌子上摊开的是《南华真经》或是《文选》,我铁定背不出来的,我偏偏大学时候背过《文心雕龙》而且只对下本烂熟于心些,我只想着要为自己争取到这个机会,我是再错过不起了,就不管不顾豁出去了。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命中注定我要做砚希的学生,命中注定两片飘萍的偶然相遇,可是我多情愿我们不是萍我们是水底的阔叶长藻,无论怎样流转和招摇,我们的根始终定在那里。
复试很顺利,我就这样成了砚希的学生。入学第一天我去办公室给砚希送学生情况登记表,他翻看着表格,看到我的时候他问:“苏陶陶,你是南京大学毕业的?”
“是的。”
“两年前我去南京大学做过讲座。”他又说。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知道。我就是两年前听了您的讲座才决定要考您的研究生的。”
他笑笑,似乎很意外。眼睛看着表格,思绪却像是在很远的地方。“那天讲座末尾一个学生传给我的小诗让我记忆深刻,它说:海子/秋天来临的时候/让我们一起怀念海洋。”
我内心轻轻一动,仿佛初秋微凉的碎风轻轻触动内心深处那个最温婉柔软的角落。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我就背诵出来:“我梦见海洋了/波平如镜/漂满白花花的贝壳/那个季节是有雾气的吧/你的脚印/在沙砾里磨平/在海水中深不可测/我们亲手种植的瓶子/只剩下漂流了吗/海子/秋天来临的时候/让我们一起怀念海洋。”

砚希很惊讶地看着我的眼睛,拉开抽屉,从一个笔记本中抽出一张小纸片,放在我面前。“你写的?”
“是的,我写的。”我没想到他还保存着。
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是互相看着,感觉眼睛里的什么敏感的东西彼此打通了关节,直通到更深的地方,那里面,一对尘封经年的窗悄然洞开。那是一种很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好像——小艾,你能体会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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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西天酒红色的霞光即将褪尽的时候,母亲和我站在了三家村我的新家门口。一把永固牌大锁冷冰冰拴在院门上,透过门缝,我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摊着东一片西一堆的破烂东西,一个塑料袋挂在桂花树枝头,在晚风中晃晃悠悠。所有的屋门都敞开着,没有灯光,屋里黑幽幽的只感觉满屋子让人压抑的空荡荡。我相信母亲也看到了这些,她突然慌起来了,在院门口走来走去,有两次居然用手去拧那把大锁,仿佛不相信那把锁真的锁上了。
我木呆呆看着母亲拽院门,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悲凉。我预感我被唐妈妈抛弃了,他们一定是躲起来不给我找到了,院子里明显就是人走物乱的样子。可是我不想把我的预感说给母亲,母亲是送我回新家的,她已经送到了不是吗?现在家对我来说只是面前这座空荡荡没有亮灯的房子。
下田回家的村人都不住地拿眼睛瞅我和母亲,表情怪怪的,后来是隔壁住的德生大伯过来了,告诉母亲唐妈妈勾搭上一个东北男人,今天下午带着两个儿子搭他的卡车跑了,房子是早卖出去了的,下午走的时候刚交割清楚。德生大伯说的时候把我搂向他,说完了摸着我的头发叹长长的气。我的预感被证实了!第一次,在我最该哭泣的时候我却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只是僵直地站着,站成黑夜里的一棵树。后来上中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明白最大的悲哀是哭不出来更说不出来的,我想我那时的感觉就是这样,心死了,对家没有任何念想了,没有念想了我何必还哭?哭了又能怎样呢?
我没察觉德生大伯什么时候退了的,只是在被搂得紧紧的愈发难受的时候才发现早换做了母亲。母亲搂着我,很坚决地说:“艾艾,走,咱们回家!”
回到落霞村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母亲揽着我站到了全家人面前,我看见各种错愕又复杂的表情出现在四张大小不一黑白不均的脸上。父亲因错愕而有些走形的脸上满是羞怒,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姐脸上带些忧虑不安,二姐惊慌不安的神色里更多的是窃喜,而弟弟还是用那种冷冷的刀子一样的眼神看我,是比铁栅栏还无孔可入的钢铁高墙式的抗拒。
母亲拉着父亲退出堂屋,躲进睡房说话去了。谈话声越来越大,商量变成了争吵,我听见父亲大声吼:“领回来你叫我拿她怎么办?……我养不起她了……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拿什么养!”两个姐姐围上来拉着我问长问短,我听着睡房分贝越来越高的争吵声,一句话都不吐,一滴眼泪都不掉,脸上换上了和屋角敌视着我的弟弟一样的冷漠表情。
争吵的最终,父亲无可奈何地接收了我,我又回到了林家,我五岁之前的家。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我又姓林了,有了父亲母亲,两个姐姐。还有弟弟。
我不知道我在家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姓回了原来的姓氏,可是我入不了户籍,户口本上本该写我名字的地方写着:“林灏,男,7岁。”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夜之间成了黑户,份上没一厘田地,连这个家都是硬挤进来的。又想我何尝有家呢?我早就没有家了,从五岁那年我就像一棵野草,像一棵铁线草,被镰刀割成一段一段的,扔到哪里就在哪里重新长根抽叶,再扔再长,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原本该长在哪里了。
林家也是不欢迎我的。奶奶早已过世,可是因为我的闯入,家里多出来第六张嘴,第六张嘴除了吃饭还要*本,父亲那遗忘了四年的唉声叹气又回来了。父亲的唉声叹气让我想起了唐妈妈。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儿。我小的时候看到唐妈妈唉声叹气会想起父亲,现在看到父亲唉声叹气我居然又想起唐妈妈来了。眉骨高耸的父亲和长着一对鹰眼的唐妈妈一点儿也不相像,可是他们都会同样轻重的唉声叹气。我在院子里边剥毛豆边想着这件有趣的事,独自笑了起来。
这时候弟弟捧着一茶缸剩茶叶水来到我的面前,我想他是要去给无花果树浇水。我还在笑。我笑着对他说了我回家这么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说:“弟弟。”
弟弟轻轻扬起手里的茶缸。我看到琥珀色的液体夹着褐色的茶叶渣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脸上。我惊恐地张大嘴巴看着矮我半个头的弟弟,忘记了哭泣。茶水流进我的嘴里,是一种怪异的苦涩。
弟弟扬着下巴挑衅地看着我。我想我应该愤怒,于是我愤怒地扑上去揪住弟弟短短的头发往他背上擂拳头。我站起的动作太大,带翻了搪瓷碗里的毛豆,剥好的鲜嫩的豆粒洒了一地,有一些碎在了我愤怒的鞋底下。
弟弟没有还手。或者说他还来不及还手,我们就被爸爸的大手掌分开了。爸爸的大手掌分开我们,然后硬硬地落在我的脸上,像弟弟泼的茶水一样准确无误。
那绝对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耳光。我的眼前忽明忽暗天旋地转,无数拖着美丽光尾的彗星在我眼前乱飞。在厨房刷碗的二姐围着围裙跑出来,吃惊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爸爸阴云密布的脸,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捂着半边木木的脸,不看任何人,大步地走进屋里,轻轻磕上门。不哭,不哭,我是多余人,多余人的眼泪于事无补。我自己安慰着自己,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眼泪终于决堤,在两颊边泛滥成灾。
不哭,不哭,我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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