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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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感谢发明“默契”这个词的先人,让我能用它来形容我和砚希之间的微妙感觉。是的,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感觉我们彼此心意想通了。我喜欢听他讲课,喜欢他开列长长的书目给我们读,喜欢他布置很难的课题让我们做;我喜欢他把短袖衬衫扎在蓝牛仔裤里,喜欢他笑起来像孩子一样单纯,我还喜欢他皱着眉头散步的样子,他其实是在思考天才的文学课题;我喜欢他说话的结巴,因为他的脑子总是比嘴巴快,我还喜欢他看书时目中无人的样子,仿佛在墨字内部深深地沉浸下去……我喜欢,我都喜欢。我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也许从我在南京大学第一次见到他吧。当然那时候只是崇拜,是仰慕,可是谁说崇拜和仰慕不是喜欢呢?
因为喜欢,我努力做着学生里面最优秀的学生。我用一年时间看完了砚希开给我们的所有书目,我认真看过所有能找到的砚希的文章,我开始想砚希正在思考的天才的文学课题,开始能够与他真正对话,开始梦想着有一天能像他一样光辉万丈。
小艾,其实我一开始只是喜欢,像一个学生喜欢自己的老师那样的,喜欢他就想学他,就想做他最好的学生,想和他对话,那时候的“默契”也是学生对老师的懂得,老师对学生的欣赏,很简单的。是一根线头改变了这种喜欢和默契。有一天早上砚希给我们上课,我注意到他米色的体恤上肩膀那个地方拖着一截白线头,那截一寸来长的线头就那么招摇地趴在高处,随砚希的举手投足耀武扬威晃荡着。整整一节课我就只注意那根线头了,这根线头是能够剪掉的,为什么不剪掉呢?砚希可能是没发觉,旁人呢?他的妻子总该做这件事的。我只是那样想想就过了,没想到第二周砚希来上课,穿的还是那件米色体恤,而那根可恶的线头依然还在他肩膀上一颤一颤!我就有些神经质了,总是冲动地想去给砚希剪线头。那几天我心慌意乱,眼前老是那截可恶的线头在晃,白天在图书馆查资料看书没有用,写诗没有用,晚上在宿舍听《神秘花园》没有用,在电脑上玩游戏没有用,就算睡过去了也没有用,那根线头阴魂不散地追到梦里去,一睁开眼睛我就想剪剪剪。
当时砚希申请到一个课题,研究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我作为他的助手在办公室帮他搜集整理资料。他的办公室隔成里外两间,外间办公,里间门楣上挂他亲笔手书的两个字“明斋”,是他的私人书房。那一天我们在明斋里从中午一直忙到天黑,就新诗话语问题争论不休,争得精疲力竭却很愉快。砚希可能是累了,他叫我先回去,然后摘下眼镜放在书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工作椅上把身体撑开到最放松的状态,闭上眼睛休息。我磨磨蹭蹭收拾资料,眼前晃动的还是那个该死的线头。我偷偷看砚希,他呼吸和缓像是睡着了。我急忙从包里掏出早就携带的小剪刀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用左手拈起线头,右手拿小剪刀朝线头根部轻轻剪过去。如果不是我的头发,这根线头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砚希肩膀上消失。可是我低头的时候我的头发——小艾你别看着我的头发,我那时候的头发不卷,比现在不知长多少,齐腰了吧——我的头发从肩膀上滑下来,垂到砚希背上,几根发丝扫到了砚希的后脖颈。我闭合剪刀的时候砚希突然转过头来,肩膀错位的瞬间我听得轻微的一声“咔嚓”,线头连同一小块硬币大小的三角形的米色布料一起被我剪了下来。
我看着砚希,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对不起,姚老师,我是……我只是帮您剪掉这根线头……这根线头拖着很不好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剪破……”
砚希根本没看肩膀上那个三角形的破洞,只是反手从我右手里摘下连着碎布的线头,笑着说:“这根线头我每天早上穿衣服的时候都有看见,心想等晚上换下的时候就剪掉,可是晚上我总看不见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可能就一直穿下去了。今天早上还想了一下的,多亏你帮我剪了。”他笑着,可是单薄的笑容里仿佛掩着很多无奈。
“呃,可是……”我还是觉得冒失。
“陶陶,”砚希左脚上用了一下力,工作椅就转过来了,我站着他坐着,我们面对面看着,那种眼睛更深处彼此打通关节的强烈感觉又来了。砚希说不出后面的话了,我们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从最初的尴尬到释然到交汇到融化,到最后砚希把握着的拳头塞到裤兜里,对我无力地笑笑,站起来走了。我知道,砚希拳头里握着那根带碎布的线头。而那根线头,那根我记挂了很长时间而终于被我亲手剪掉的线头,却在砚希叫我“陶陶”的那一瞬间长在了我的心头上。
小艾,第一次,砚希叫我“陶陶”而不是“苏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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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见到我的弟弟,那个眉清目秀脸色过分苍白的忧郁男孩。
弟弟对我的到来充满敌视。他找各种各样的碴儿让父亲揍我。他在我面前把灶沿上的油罐打翻,然后尖声叫着引来父亲。他在我喝的粥里撒上够我吃一个月的盐,在我气急败坏去揪他的时候父亲把那一碗粥泼在我脸上,像弟弟当初泼茶水一样。
其实准确地说我是怕着弟弟背后那个脾气暴躁的父亲,而对于弟弟,我是恨着他的。我恨他让我姓了四年的唐,恨他占了我的位置,恨他集全家宠爱于一身,恨他让我没有了家的感觉。而此时此刻,我恨他忧郁的神情,嘴角紧抿,眉头微蹙,带些秋天的孤独和老成气,这些都和我如出一辙。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我的敌人怎么可以有和我一样的神情呢?
从那天父亲第一次打我耳光开始,我发誓不再对弟弟说一句话。我不知道弟弟是不是也发过这样的誓,总之我们彼此不讲话,只拿眼睛较劲,拿眼神打架。我们正面相遇时从他眼睛里甩出的不是零度以下的冰块就是磨得过于锋利的刀子,我恨恨地制造无数个白多黑少的眼球配合着他,用铁锤对付他的冰块,用钢锥招架他的刀子。
家里人都是偏袒弟弟的。父亲是用训斥和巴掌表达他对我的不满,母亲在私下里也劝我要让着弟弟,弟弟还小不懂事,连两个姐姐都觉得弟弟向来很乖的,听得多了她们不愿意相信我诉说的委屈,用很不耐烦的表情回敬我。那么,是我脾气太坏吗?我要怎样才能让他们明白,所有的事端都是弟弟挑起的,而且是故意挑起的?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相信不是我容不下弟弟,是弟弟根本就不想容我?我一肚子的委屈和无助向谁去诉说呢?向沙堆吗?向葫芦架吗?向墙角越爬越高的苔痕吗?无处诉说的我只能在家里缄口默言。
然而不管我怎样的小心翼翼躲避着弟弟,弟弟还是不放过我。
比如今天,弟弟又故伎重施,想甩掉我了。重回林家,我转学到了弟弟所在的小学继续读三年级,我在二楼,上一年级的弟弟在楼下,父亲命令我上学放学要和弟弟同去同回。这实在是一件辛苦又悲哀的差事,那感觉就好比把一只螃蟹和一只蜗牛强行捆绑在一起,家和学校之间的路从此就多出了别扭和曲折。
早晨我们一同出门,拐出村子看不到家门的地方我和弟弟就自动拉开至少50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像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去学校的时候大多还太平无事,放学回家是弟弟最生变故的时候。他要么磨蹭到很晚让我等到愤怒,要么半路上拐到什么地方玩消失,再或者明明一道回的家,他会从衣袋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摘的一把青蚕豆摊在饭桌上,说:“姐姐摘给我的。”于是做姐姐的我又得受一顿骂。我低着头受着骂不掉一滴眼泪,内心却愤愤的。哼,弟弟这时候倒是愿意叫姐姐了,可惜是第三人称!总有一天我长大到家里人管不着的时候,你哭着求着叫第二人称尊称也没有用!
而今天刚放学我从楼上下来就发现教室里已经没弟弟的影儿了。我对弟弟的招数领教得烂熟于心,这回他无非又是想甩掉我,躲在什么地方等我一个人回了家挨了骂之后满脸委屈地出现在家门口,向全家人宣布他一直在学校里等我。我心里恨着,却不得不满校园找弟弟,寻找落空后我一个人往家赶,到村口时我拐进了湖边的野蒿丛埋伏下来。我的眼睛可以穿过纷披的野蒿棵子望到进村的惟一土路,而路上的人却看不到我。我想耗吧,你再怎么躲猫猫最后还得从我眼皮底下经过。我会在弟弟最得意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满肚子害人的谎话烂在肚子里变成恶心的蛔虫。
天空的云彩渐渐往西天褪去,洁白的模样慢慢幻出一些粉色,然后粉色深了一点,又深了一点,有些像金红色了。太阳快落山了,弟弟却不见踪影。我看着沉甸甸就快挂不住了的太阳开始担忧:弟弟这么晚了还不回,会不会真出什么事了?以往再怎么耗都没有今天这么晚呀,还是他已经回家了?我更加心神不宁了,要是……要是他没有回家……我一激灵,慌忙爬起来往村里跑,推开院门,迎面就是父亲铁锅里爆豆子般的吼骂:“死丫头,你疯到多早晚才回?有本事你疯在外头别回家!”接着左脸颊上落上了火辣辣的一巴掌。然后,我看见堂屋里已经撤下饭菜的饭桌上趴着写作业的弟弟一脸看猴戏的嘲弄表情。我捂着疼痛的左脸一言不发任父亲斥骂够了,低着头走进灶房舀一碗冷饭,用筷子在咸菜碟子里夹一点腐乳,用开水烫着吃下去。只等所有人都在堂屋守着父亲勒紧裤带买回来的十四寸黑白小电视看时,我才把眼泪滴落到饭碗中,和着饭粒吞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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