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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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一截线头,我的整个生活都乱了。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笼罩着我,这种情绪是水蓝色的,和砚希的喜怒哀乐有关,澄澈,微凉,有些甜蜜,有些酸,有些薄薄的感伤。在这种情绪感染下,我的耳朵张开了,眼睛打开了,心敞开了。砚希是我25岁生命里一扇神奇的窗,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声色、光影和悸动在这扇窗里苏醒了。我更情愿在明斋里和砚希长久地呆下去,哪怕只是各看各的书,各写各的字,各想各的问题,我都觉得内心踏实又安全。
从那天晚上以后,砚希极其自然地叫我“陶陶”,仿佛从“苏陶陶”到“陶陶”之间原来就不该有什么转换的过渡。“陶陶,帮我查找有关王家新诗歌的所有批评文本。”“陶陶,帮我把这份大纲叙述成篇。”“陶陶,帮我把圈点的资料整理打印出来。”我应着,越忙越开心,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奇好。而我,那一晚之后再不情愿称砚希“老师”。在别人面前我极少开口,在明斋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极其自然地把称呼就免了。
也许所有的恋人在一起都避免不了要追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后来我也曾愚蠢地追问自己从什么时候爱上砚希的。从什么时候呢?爱情是一种很玄的微妙感觉,是不可以用量器去衡量的。我同样给不出最准确的答案,我能肯定的只是一点,爱情就是一张网,每一点触动每一分念想每一回喜欢就撑扯起一根丝,横丝竖丝缠缠绕绕牵牵连连,待千千情结网罗心檐魂角,就是爱上了。爱是深深的喜欢,我说不清爱上的准确时间,能说清的只是发现爱上了的时间。就是砚希出差去剑桥大学参加国际诗歌研讨会的那一周里,我洞悉了不知不觉中枝繁叶茂的爱情真相。
那一个周,偌大偌空的明斋只装我一个人。捱到夜深,我从半人高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习惯性地看向对面写字桌。空荡荡的工作椅瞬间就刺痛了我的眼。砚希不在。砚希当然不在!一种失落落的灰色情绪像一滴墨水滴答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无声无息就洇开了。我突然之间心慌意乱,什么都做不下去了,心心念念全是砚希。那根连着碎布的线头挤出脑海,溢满空气,碎落在地,化成绵绵青草,一寸一寸蔓延成无边的思念,然后幻变成砚希清晰的脸,从四面八方朝我围过来。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发现,我爱上了!我苏陶陶爱上自己的导师姚砚希了!
我心乱如麻。小艾,你一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么多年来我内心深处那个风不吹雨不入似乎没人可以闯进去的秘密角落一直藏着另一个我,那里窗帘紧闭,那另一个我在帘子后面呼吸均匀,睡得多么安详。可是那天,当我一个人在砚希的书房里,四周包围着他的书橱他的电脑他的写字桌他种的文竹他结满茶垢的大茶缸他的空气他的灰尘的时候,我发现内心深处的窗帘悄然洞开,而我,那个重重帘幕后酣睡许久的另一个我,正伫在窗前,眉眼忧愁。才发现,水潭边温书静坐,水波上因风而起的暖暖的感动和他有关;傍晚仰头向着彩云之南的方向看云色交错,想起的诗行哼出的歌谣和他有关,厚厚的日记本里点点滴滴的小情小绪喜怒哀乐和他有关,此时此刻的心乱和惊悸和他有关。然而,这种“有关”不可言不可说,他有他的方向,他有他的幸福。
爱情就像癌症,诊断出来之前它不过是潜伏的癌细胞,不痛不痒,生活照常穿衣吃饭波澜不惊,一旦确诊,癌细胞迅速扩散到全身,痛到全身血脉骨髓,无药可救。或者爱情其实是一场火灾,发现之前它是草丛里一枚小小的火柴,冷眼看周围草色的荣枯,一旦燃起,将焚烧成一片火海!
小艾,遇见砚希是一个美丽的意外,而爱上砚希却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美丽让我盛开,艳如桃花,可因为是错误,我必须放下。然而“放下”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做到的事,它是长在心头的朱砂痣,是扎在内心深处的一根刺,我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呢?为什么他偏偏是我的导师?为什么他偏偏为人夫为人父?为什么他偏偏是姚砚希?他是谁不好呢?可是小艾啊,你知道的,如果他偏偏是另外的谁,我偏偏爱上了姚砚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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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我挎着满满一篮猪草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弟弟的脸在东屋外间的窗玻璃后面闪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着非常糟糕的预感,把篮子甩在院心里就直奔东屋冲进去了。一道木板把逼仄的东屋隔成两截,外间靠窗左右两边各放一张木板床,左边睡大姐,右边睡二姐和我,中间半米宽的缝隙算是过道,靠门摞起一重油漆斑驳的木头箱子,里面放着我们姐妹三人的衣物。木板隔开的另一截里是一床一桌,住着弟弟。此刻弟弟早已退回到里间,我听到他在大声地背诗。“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春眠不觉晓……”可是弟弟的障眼法骗不过我,我还是发现弟弟动过我的书包了,拉锁上我亲手打的那个梅花结的长长的穗子还在轻微晃荡!拉开拉锁,我急忙掏出厚厚的日记本来查看,那根我精心横在封面和封底之间的细头发丝不见了,弟弟果然偷看我的日记!很多天以前我趴在床沿写作业的时候就感觉弟弟躲在里屋的布帘子后面窥视我,我看不见他,但是他的呼吸与布帘子的轻微颤动出卖了他,然后我老怀疑自己的东西被人翻看过,比如我吃完饭后继续写作业,明明是摊开到34页的笔记本却变成了第30页,再比如晚上看电视弟弟和大姐说话的时候用到了“孤寂”和“向往”,而这两个词我刚好在当天批改下来的作文本子上写过。可是今天,一根难以察觉的细头发丝证实了我的猜疑,我没有理由不愤怒了。弟弟变着法子让父亲打骂我我能忍受,他这样侵犯我的私人世界我就忍无可忍了,未免欺人太甚了!

我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掀起布帘子,迎面就撞上了弟弟。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果然立在布帘子后面**!我劈头盖脸地朝弟弟挥出指甲又抓又掐,边进攻边压低声音骂“强盗”,弟弟也不还手,也不招架,深邃而带一抹湖水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泪包边。隔壁厨房里做事的大姐听到响动过来一看,当即吓坏了,急忙扯开我,察看着弟弟脸上的几条血痕,想要骂我,又不敢声张,只是压低声音安慰着弟弟,边回过头来不住地瞪我。弟弟看也不看大姐,绕过她出了东屋,往堂屋去了。
大姐灰着脸拉我在床沿坐下,很担忧地责怪我说:“小妹,你怎么把弟弟的脸抓成那样?弟弟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一会儿爹过来你可受得了啊!”
“他偷看我的日记!”
大姐愣了一下。“看了就看了,他二年级的小孩子不懂事的,你告诉我说说他就是了,干嘛闹起来呢?”
我把嘴紧紧抿上了。
大姐叹一口气,把我搂在怀里,我梗直着脖子承受着。大姐轻轻摇晃我的肩膀,我僵着身子挺直了脊背。大姐松开我,很奇怪地看了我一回,再叹一口气,也出东屋往堂屋去了。
我心里无比难受,大姐,你怎么不再多搂我哪怕几秒钟呢?弟弟去堂屋准是向爹告状去了,你多搂我一会儿的话爹打我打的再重我都可以挺过去的,大姐,大姐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多搂我一会儿呢?
我一个人坐在床沿等待着,等着弟弟领着暴怒的父亲扬着巴掌来找我算帐,内心忐忑而孤独。天黑下来了,我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继续等,然后我发现我居然不怕黑暗了,不仅不怕,还对黑暗有了一种亲切感,黑暗包裹着我,我置身黑暗中隐秘而安全,没有人能够看到我,我也看不到任何人,这样一会儿后弟弟和父亲进来就找不着我了,任他们斥破喉咙我也不吱声,我不能暴露自己啊。黑暗真是一床厚实安静的大被子,把我捂得严严实实,只要没有光,疼痛又有谁晓得呢?
那天晚上我却没能等来暴怒的父亲。很晚的时候二姐回来睡觉了,“啪”地一声拉亮灯,看见我吓了一跳,“小妹怎么也不开灯?还以为你睡了呢。怎么不去看《神州侠侣》呀?可好看了。”然后二姐兴奋地复述着剧情,躺下了。接着大姐进来了,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侧躺着和二姐就剧情的某一段争论不休。
有那么一瞬我恍惚了,难道之前并没有弟弟偷看我日记的事?或者我根本没抓过弟弟的脸?可是一整个晚上我坐在床沿诚惶诚恐地等待着什么呢?
弟弟进来了。他脸上横着的很刺眼的几条伤痕惊动了我。原来都是真的,可是是真的为什么没有惊动父亲呢?
最后娘进来了。拿着一个很小很小的褐色玻璃瓶进了里间。娘在往弟弟脸上涂云南白药,我听到弟弟咝咝倒抽冷气的声音。然后娘的唠叨传出来:“疼就忍着点,以后可别敢去枸杞子丛里玩藏猫猫了?都是刺棵子呀,划成花脸了以后可怎么讨媳妇儿?”
我竖着耳朵听着,满腹狐疑。大姐又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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