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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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砚希,我变成了惊弓之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和他讨论文学问题的时候我把目光定在他的眉毛上,或者鼻尖上,或者嘴巴上,就是不敢和他对视。我怕他看穿我的心事。我也怕做课题时候和砚希单独呆在明斋里。他和我说话我就局促不安语无伦次,不知道手脚该往什么地方放,越是怕被看穿越慌,越慌就越怕被看穿。他不和我说话了,低着头写字,我又偷偷摸摸去看他的侧影。
砚希不经意的一次抬头都会惊吓到我,有一次给钢笔灌完墨水后走神了,砚希突然抬头叫我,惊吓中我打翻了墨水瓶,把砚希好不容易成稿后交给我摘引注释的第三章的综述给弄花了,我手忙脚乱擦着手稿上的墨水渍,心里难受得要命。砚希走上前来,轻轻夺过我手里乌糟糟的纸巾,轻轻撕下那几页被墨水毁掉的稿纸团成梨子大的一团,扔在废纸篓里,轻轻说:“没事的,真的没事。去把手洗干净。”我逃到卫生间,把洗手池的水放到最大,然后绞着两只沾染了墨水的蓝渍渍的手,在水声哗啦中无助地哭了。
哭完了,洗个脸,我两只手抄在裤袋里下了学院办公楼,在广场上绕着旗杆游荡,像一个迷失了回家的路的孩子。时值秋天,广场上氤氲着馥郁的桂花香气,不时地有细碎的桂花花瓣落在我头发上,肩膀上。我掏出右手,拈起落在左衣袖褶子里一朵金灿灿的桂花,放在鼻端久久地嗅着,心绪渐渐平静了一些。我想这到底算什么呢,我会为了砚希的一次对视而心有余悸?我或许是太神经过敏了,砚希是导师,我是学生,一个学生爱上自己的导师,虽然不是对的事,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啊,而且,默默地,悄悄地,偷偷地,与人无争与世无害,我相信只要自己明白是错的,自会纠正,只是需要时间罢了。慌什么呢,越慌越此地无银,我不要砚希看出我的慌乱失措,怎么开始的还得怎么结束,给自己时间吧,我应该给自己点时间啊!那朵桂花被捻碎在我食指腹上,薄薄的汁液浸染了我的指尖,嗅去竟是破碎的芬芳,甜香中隐藏着植物汁液的苦涩。
天色向晚。我没带表,凭直觉知道自己下楼游荡好半天了,有一个多钟头了吧?该回明斋去了。可是想到明斋我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又乱了。明斋里有砚希,我要怎么面对他?为什么才想到他我就心跳得厉害?我难道真的就敢看着他的眼睛?我难道就能够平平静静不出任何差错地把注释摘引出来?我难道就不会再一次打翻水杯或是笔筒或是别的什么?乱了,乱了,又乱了。我要不要上楼去?上楼回到明斋继续面对砚希?方寸大乱中我随手从身边的桂花树上捋下一撮桂花,我把桂花在掌心摊开,对自己说,如果手心里的桂花是单数,我就不上楼,如果是双数,我就去。听花发落吧。一朵,两朵,三朵……手心里一共四十六朵桂花。我深吸一口气:那么,毫无选择地,上楼!
就在我仰起脸扬起手往天空抛洒手心的花朵时,我看到办公楼顶楼向右数的最后一扇窗子里,一个清瘦的身影伫在那儿张望,身子微微下倾,他俯视的角度,刚好辐射到我游荡的范围。
办公楼顶楼最后一扇窗子。721室。明斋。那个窗前注视广场的身影,是砚希。
那天傍晚,我违背了花意,最终没有再上楼。
天黑下来后我好几次折回来看办公楼顶楼最后一扇窗子,想趁明斋里没人的时候回去把被我耽搁的工作补上,可是明斋里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办公楼值班室的大叔才把楼门打开我就第一个冲进去,一口气爬到顶楼。明斋里,砚希新补写出来的综述草稿安静地躺在我用的那张书桌上。我环视明斋,从电脑桌旁边的缝隙里拽出一个装打印纸的空纸箱,把书桌上的草稿、文件夹、笔记簿、相关资料一股脑儿塞到纸箱里,挟着纸箱,从明斋逃之夭夭。
只是,无论我怎么逃,砚希像是阳光地里最清晰不过的影子,随身附形,纠缠不休。逃到寝室,他的脸飘在墙壁上,飘在手稿上,飘在我水养的红掌叶子上;逃到图书馆,他的眼睛在长长的书架尽头注视着我,在我翻阅的每一页书上注视着我,在我写下的每一个字的内部注视着我。我闭上眼,砚希在我暗红色的视线里踉跄了一下,直接跌进了我的心里。
小艾,其实陶苏苏也好,苏陶陶也好,我们都是一样的,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会一直爱着,爱到飞蛾扑火,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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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采猪草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湖滩上那片牛筋草地的。
从地图上看,抚仙湖的形状是一个倒置的葫芦,小时候听爱讲古的奶奶说是肖石二仙的酒葫芦变的,落霞村刚好在葫芦**上。我想可能是肖石二仙的酒葫芦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刚好葫芦**着地,不小心在山石上磕出个包,所以变成抚仙湖的时候便漫不经心在落霞村这里拐出一小道湾子。
这道小湾子在地图上是看不见的,从环湖公路上经过的行人也是轻易见不着的。小湾子隐在密密遮遮的乱柳丛后面,不注意看的话多半会以为是村人在湖边围出的一块水田或是一个鱼塘,其实这个足球场大小的湾是抚仙湖感冒时的一个小喷嚏,是抚仙湖撒娇时候的一声娇嗔,是抚仙湖睡觉时候的一句梦呓,它是和抚仙湖连着的,共有抚仙湖的水,共有抚仙湖的鱼虾,共有抚仙湖的味道。

这道小湾我出生之前就在着了,很小的时候听村里人说这段湖岸是五八年里专埋饿死病死的小孩子尸体的,又说乱柳丛中荒草棵子里总是能听到有小孩子的鬼魂阴啾啾地哭号,我们也被告诫不能去里面玩耍,那湾水高深莫测,会有水鬼摸上岸来拖小孩子下水然后吃掉,水鬼吐出来的渣就变成了水母猪。村里卖绞股糖的老奶奶曾给我讲过水鬼的故事,说是很早以前抚仙湖边有个起早贪黑的打渔人,有一天收最后一网的时候网上挂着一条金链子,他知道金链子下面拴着龙王爷家的金母猪,便偷偷宰下一扣拿回家,换得了很多钱,过了几天安逸日子。他没有告诉别人这个秘密,钱花光了他又去同一个地方撒网,捞到金链子宰下一扣带回家。宰来宰去金链子还是宰不完,他想,干脆顺着金链子把湖底的金母猪捞上来,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于是他又去撒网,收网后理着金链子拼命拼命地往船上拉,眼看着船都快堆不下了,一只水鸽子在他头顶上盘旋着叫:“打渔哥哥心莫厚,得一扣宰一扣。”他生气地用竹杆赶跑了鸟,继续拉金链子,突然平静的湖面掀起一个大浪,金链子开始下沉,原来扯紧的金链子把湖底睡觉的金母猪弄醒了,它只是迷迷糊糊中翻了一个身,打渔哥哥死抓着金链子不肯放手,被金链子坠到湖底淹死了。死去的打渔哥哥变成了最先的母猪龙,就是水鬼。那水母猪又是什么呢?青面獠牙,四个血盆大口八个老鹰爪子,长着母猪的身子,麻蛇的尾巴,专门负责给水鬼拖小孩子。
于是怕鬼的我们都轻易不敢来这段鬼气森森的湖岸。五岁之前我还姓“林”的时候没来过,九岁我再次姓回“林”的时候也没来过,十一岁我重新姓了两年的“林”了,因为想要躲避弟弟,我发现了这里。
我一直想找一个别人不轻易去的地方藏起自己,躲开阴魂不散的弟弟,不用再和他打眼睛仗,不怕他使阴谋阳谋来让我成为受害者,更不屑他如芒在背的**。
当我有一天傍晚挎着猪草篮子误入乱柳丛后面时,我突然眼前一亮:呀,这么厚这么密的牛筋草!齐腰深的牛筋草杂乱无章地覆盖了整个湖岸,一直铺到犹如初九半弧月亮的水湾边,然后化作细细的五彩砂石倾斜进湖水里,湖水清亮清亮波澜不惊,静得如同澄蓝澄蓝的天空喝醉了秋天失足跌落在凡间。
我在草丛里蹲下身来,树丛、公路、农田、村庄、远山一切都退去不见了,只剩厚草里的小世界。我躺下来,躺倒在厚实的牛筋草上,草棵子屈下身子承受着我,讨好着我,呵护着我,密密匝匝结成一张松软舒适的温床。我躺着,看瓦蓝中带一抹酒红色霞光的天空温情款款地盖下来,盖下来,像母亲在冬天阳光下晒了一整天的厚棉被。我翻一个身,左边是忠实的牛筋草姐妹们竖起的厚屏障,再翻一个身,右边是倒影着青天彤云的清粼粼的湖水。
躺在齐腰深的草丛里,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幻想着世界如果就像我舒展的四肢所能达到的范围那么大就好了。每一根牛筋草都是孤独的,可是它们心地善良地给了我一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任眼泪在脸上肆意阑珊,我对自己说: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有孤独的孩子的灵魂守护着我,有水鬼守护着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只把我的眼泪交给牛筋草。
在任何人面前我不掉一滴眼泪,尤其在弟弟面前。被父亲斥骂了责打了被弟弟陷害了被母亲或姐姐们忽略了被谁委屈了我从来不哭,我忍着,然后偷偷藏到我的小世界里把所有的伤心和委屈都哭出来。在这一角不受打扰的完全属于我的蓝天静水里我抚慰好伤痛和孤独,然后平静下来,开始做属于自己的梦。十一岁了,然后是十二岁,然后我该升初中了,我要考县一中,去远远的县城,不用再和弟弟一同上学放学,可以寄宿在学校,一周只回一次家。
想到这里我就笑了,如果我能考上一中,一周只见弟弟一次,那本来就是值得开心的事啊。于是我笑着爬起来,抄起湖水洗干净脸上的泪痕,唱着新学的歌儿回家去。
弟弟靠墙坐着削一根筷子,他是想给自己做一把竹筒水枪。我进东屋的时候又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我知道弟弟又在研究我了,他肯定在想应该哭的人怎么居然还唱歌了呢。我恶作剧地回过头去看着母亲挂在屋檐下的红辣椒串又笑了一下,把歌儿哼得大声了一点。辣椒串当然看不见我的笑,我是故意让弟弟看见我笑的。哼,你爱研究就研究去吧,再过一年我就可以摆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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