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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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等来了云南寄来的信。小艾,我知道你在猜是谁寄来的信。不是大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我在前面的讲述中不得不剔除这个人,她会中断我的讲述。那么,你先别问,让我讲述完砚希好吗?
我收到了她从云南寄来的信。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在信里写的一句话。她说,爱没有对错,但是爱绝对不是伤害。后来我一直在想,我爱砚希会不会伤害到他,如果是,那我不该再爱;而我明明爱着,却因为不想伤害到他的幸福而强迫自己不爱,逼自己放下,爱得又苦又痛,我是否也在伤害自己?我是真的放不下呀!她再来信,说,放不下就藏着,只要没有伤害,爱其实是向光的,当有一天你看着他的幸福也感觉很安心很幸福,那么爱就找到了自己的出口。
是啊,既然放不下那就爱着吧,在心里秘密爱着,清风不晓明月不知,对他对我都没有伤害,向光的爱会朝阳光的方向作出最好抉择的。我坦然了许多,终于能够在明斋把课题继续下去。
砚希又穿着那件米色体恤衫来上课了。我的眼睛下意识地就往左肩膀那块溜。破洞已经被黑线连缀好了,皱巴巴的,针脚歪歪扭扭不均匀,皱起的褶子像是沙皮狗脖子上堆起的皮肤,看上去怪硌人眼睛的。我正心里不是滋味,一旁的同学黄曼凑过嘴来对着我的耳朵送小话:“姚老师衣服肩膀那儿好别扭,我猜是他自己缝的吧?”我心里一惊,赶紧低下头假装写字。
同学却也没看我,赶着记起笔记来。
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扯起的话题,坐在一起用餐的同学、校友点评起各自的导师来,评学问,讲为人,甚至还说私人生活。上课给我递小话的女同学黄曼又把砚希肩膀上的缝合处在饭桌上描述了一番,末了不忘下结论:“肯定是他自己缝的。”于是话题转到砚希的婚姻生活上来了。
一个本校直考的研三的师姐说:“你们知道吗?听说姚老师和师母的关系不大好呢。他们不经常在一起,听说姚老师的书房都是设在办公室里。”
“这事陶陶最清楚,陶陶正在帮姚老师做课题呢,动不动就得往办公室跑。”同学插了一句。饭桌上的眼睛都朝向了我。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去扒拉餐盘里的饭,觉得不太妥,抬起头来对一桌的人讪讪地笑了一下。更觉得不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只知道姚老师家里是有书房的,办公室里只是随便放了一些办公的书而已。”
“哦。我同学的女朋友和姚老师家在一个小区里,听说师母老在家里开party,姚老师好像总是回避。”一个学古代汉语的校友说。
“其实上两届的师哥师姐们就怀疑姚老师夫妻感情不大好,说是从来不吵,可就是说不上话——他们的意思是两个人说着话却感觉鸡同鸭讲。”
饭吃完了,他们还坐在那儿讲,从砚希又讲到了学校里一个行为怪异的教哲学的老师,说那个老师眼光猥琐,和女生说话时候眼睛老盯着女生的胸部,说他把每一个学生写的学期论文一行一行一段一段输入电脑在网络上检索,然后在论文上标注抄袭了百分之几几,按抄袭的百分比大小成反比地给出学期成绩,又说他每天戴着眼镜去上课,其实戴的是平光镜装斯文而已。
看看他们还真打算没完没了,我借口要去图书馆借书,一个人先走了。我是怕他们再问起砚希,可是走在路上我又后悔了,心神不宁,患得患失,觉得他们会不会再说起关于砚希的什么。我其实一点都不八卦,可是只要别人提到“姚老师”,我的耳朵就像中了邪一样,自动过滤掉一切声音,捕捉的只是有关“姚老师”的碎语闲话。
那一次食堂闲话之后,我像个**狂一样对砚希的私人生活敏感起来。看到砚希围了一条茶色围巾,我琢磨它是不是师母手工编织的,还是砚希自己买的;砚希接电话,我从砚希的表情、说话内容来猜测是不是师母打来的,打来说什么事;听到别人谈论砚希,我会装作无意地插话试探,“是吗”,“为什么呀”,“他老婆很漂亮吧”。
了解的越多,我越患得患失,夜深无眠的时候我无害亦无伤的偷偷的思念当中多了更多的不安心。砚希,他过得好吗?他幸福吗?
远远的吉他声和一个男孩的歌声从本科楼那边响起了,是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最近一个周里总有个男孩在子夜时分弹着吉它唱同一首歌,音色不错,而且唱的深情款款,听说是为本科楼12栋502舍一个心仪的女孩而唱。我静静躺着听暗夜里渺茫的歌声,想着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如此幸福,又想着那男孩不该唱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的,他应该唱张信哲的《信仰》,告诉她“我不管心多伤,不管爱多慌,不管别人怎么想,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而《很爱很爱你》,传达出来的是只能远远地看着,默默地思他想他念他,是看着他“飞向幸福的地方去”,看着他“拥有爱情”,然后以为安心。像我一样。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飞向幸福的地方去,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
一直喜欢刘若英的歌,喜欢这个真性情的才女用温润圆满又柔韧的音色唱真性情的歌,尤其喜欢这首《很爱很爱你》,可是,那个不眠的夜晚,我终于忍不住要问:真的安心吗?很爱很爱一个人,就总是牵挂,担心她是否如自己一样牵挂他;很爱很爱一个人,是即便知道自己不够好,也相信自己能够比她做得好,比她更能给出幸福,因为爱,因为坚持;很爱很爱一个人,是受再多的伤历再多的苦后仍然真诚感激,感激神给我这六十亿分之一的机会,在尘世遇见他;很爱很爱一个人,是知道他“飞向幸福的地方去”,知道他“拥有爱情”后仍然的不安心。除非是一辈子的幸福,一辈子的爱情。
否则,很爱很爱,只是一辈子的不安心。
小艾,我真的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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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筋草圈给我的小世界里,我迷上了画画。
那个天气晴好的周末的午后,我趴在牛筋草上,枕着书包写完了家庭作业,百无聊赖中对着湖岸边的一颗光秃秃的野樱树在草稿纸上涂抹起来。涂抹完之后我仰躺在草丛中,对着天空把图画举起来看。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自己画的东西了,那画上的野樱树虽然和湖边那棵不很像,但那随意伸展的枝桠和决然独立的姿态似乎会说话,说的全是我的心事。我又很快地画了湖面上的一只鸭子,它长伸着脖子拍打翅膀抖动起水花,果然也在说话,说这里多好它想要飞起来!我欣喜若狂了,原来,图画是会说话的,喜怒哀乐包括用言语不能传达的心绪什么都能说出来!

我往小世界里藏的更勤了,我把学习和劳动以外的几乎所有时间都放在了画画上,一枝铅笔一张稿纸,我就可以和周围的一切对话了。画枯黄颓败的草棵子,画安静的乱柳丛,画浮着淡云的天空,画鬼针草尖上爬着的瓢虫。画完了小世界里的景物,我画小世界外面的,画葫芦架下垂挂的在雨里染上霉斑的葫芦壳子,画秋天里屋檐下晾晒的红辣椒,画村口高高挺拔的苦楝树。画完了所能看见的,我画看不见的,晚春的木棉,盛夏的打碗碗花,想象中江南的水乡,北国的雪地,长翅膀的鲤鱼,会喷火的花猫。有一天下过雨的午后我画水天相接处绚丽的彩虹,看着铅笔素描的灰灰的拱桥轮廓我很不满意,没有颜色怎么能叫彩虹呢?晚饭时候我鼓起勇气开口向母亲要钱买一盒水彩。爹就问:“你读书写字的,买那玩意儿做啥?”我嗫嚅着撒谎说美术课上必须用。弟弟又快又冷地扫了我一眼,像反动派严刑逼供时扎上来的一排尖尖的竹签,我赶紧把眼睛撤开去。娘拿眼睛看向爹,爹没吭声,娘就给了我两块钱。
有了水彩,我画的画就活起来了,绿绿的草原枣红色的骏马瓦蓝瓦蓝的天空金黄金黄的太阳,它们唧唧喳喳替我说着话,同我伤心,陪我高兴,我的画成了我最亲密最知心的好朋友。可是尽管我已经节省得近乎吝啬,一盒水彩还是很快用光了。我看着铅笔勾勒的轮廓无色无彩,内心似小猫抓挠一般难受。怎么才能要到第二盒水彩钱呢?我已经撒了一回谎,弟弟是知道的,六年级根本就没开美术课了,他为什么不揭发我呢?他是想等我多犯几次错一起算帐才更痛快吗?还是他觉得折磨我已经不好玩了?是了,这一年多来弟弟虽然还是像个幽灵一样暗中监视着我,但找我的麻烦似乎少好多了。我盲目乐观了一下,又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他会不会是放长线掉大鱼呢?撒谎骗钱要是被揭发出来那可是会打得皮开肉绽的啊!
我忍了下来,用铅笔画着灰溜溜的画。那年寒假因为在湖边画画受了凉,我患了重感冒,像林妹妹一样白天黑夜地咳嗽,连学校都去不了,我每天裹着二姐穿剩下的旧棉衣在家里煎药喝药,耽搁了将近一个月。大病初愈,我直奔乱柳林后那片湖滩,惊喜地看见那颗光秃秃的野樱树在早春暖暖的阳光里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粉红色的花瓣在风里飘飘洒洒,瓣瓣都仿佛落在我柔软的心上。这样美的花树,没有色彩如何叫“开花”呢?没有色彩怎么敢说春天来了呢?一树繁花让我内心抓挠的小猫生出了九只猫娃,十只闹腾的猫儿用四十只闲不住的小爪子抓挠得我心痒痒,再也忍不住了。我又以美术课为借口撒了第二次谎。弟弟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我第三次在饭桌上撒谎要钱的时候,爹吭气了:“让你上学是认几个字,学那邪门儿做啥?跟你们老师说你不上美术课总成吧!”母亲看了看父亲阴沉沉的脸色,把掏出来的钱又揣回了兜里。弟弟拿眼睛睃着我,神情似笑非笑,我看他对着爹张开嘴巴,心一紧,糟了,他要向我扔炸弹了,他要揭发我了!可是弟弟却说:“爹,我们美术课上也叫带水彩!”爹点点头,说:“爹买不好,灏子你自己买吧!”接着冲娘挥了一下筷子,示意娘掏钱。娘看看我,又看着爹。爹不耐烦地又挥了一下筷子:“都给吧!可别不知俭省!”我知道爹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沾弟弟的光我要到了第三盒水彩钱,可是我内心屈辱得要死,我觉得弟弟是故意在我面前示威。不过不管了,再有几个月我就要小考了,等着吧,等我考到县一中远远地躲开你这个瘟神!
弟弟开始频繁地向父母要钱买水彩了。其实我最清楚了,四年级一周只有一节美术课,一学期还用不掉一盒水彩,那弟弟也在躲着画画吗?我从来不进东屋里间,弟弟整天闷在里面做什么我无从知晓,但扫地的时候我老从外间撮箕里捡到弟弟用剩扔掉的水彩。总是还剩那么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的就扔掉,我心疼着捡起来偷偷藏着,心里却愤愤的:爹怎么也不睁眼看看到底谁不俭省!
我拿弟弟用剩下扔掉的水彩去上我的画,内心屈辱,可是不敢再开口要钱。弟弟扔掉的水彩剩的越来越多,有一秒愤怒的我很冲动地想要把罪证拿去给爹看,不知道爹看见了会不会也甩给弟弟一个耳光呢?幸好只是冲动的想法,冷静下来我明白爹不会打弟弟的,不会打林家唯一的香火,倒是我去告状了,以后我就捡不到水彩用了。
于是我继续捡着弟弟用剩的水彩,继续屈辱着,继续把画画得越来越好。我不知道弟弟是不是也拿水彩在画画,但是我敢说他嫉妒我了,我藏在床底下的一满纸盒子越来越好的图画肯定让他难受了,难受得偷看完以后都忘记要盖上了。呵,我就是要让他偷看,就是要让他嫉妒让他难受,他能买到水彩又怎么着?他能画出那么好的图画么?
有一天放学后我又偷偷溜到了小世界,我躺倒在新绿的牛筋草丛里时被一个条形的硬东西把背硌得生疼,我翻身一看,是一截树杈,不,是一个树杈做成的弹弓,Y字型的树杈削得溜滑,弹绳是用肉红色的单车内胎皮做成的,弹兜黑乎乎硬硬的一个椭圆好像是用单车外胎皮做的。我撑开弹弓对着湖面虚放了一弹,满腹狐疑。是谁落在这儿的呢?是谁来过?弟弟吗?他前几天还缠着爹讨废弃的单车内胎,这个弹弓是不是他的?
我故意当着弟弟的面在烧火的时候把捡来的弹弓当成柴禾塞进了灶堂。弟弟睃了我一眼,脸上木木的并没有什么表情。我在心里暗笑:你就装吧,我叫你阴魂不散!
过了两天,弟弟手里又多了一个弹弓,在我面前把我在纸上画过的院子里那个干葫芦壳当成靶子,把原本就霉烂腐空了的葫芦壳射得花里胡哨坑坑洼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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