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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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真好几次见明斋里的灯亮到深夜。
因为越来越不安心,我总在辗转无眠之后再次披衣起床,不想惊动舍友,便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出寝室到楼下小花园里散步,偏是散着散着就散步到了广场上,偏是又不自主地抬头望向办公楼的方向,然后就好几次见明斋的灯亮到深夜,亮成除走栏昏暗幽昧的路灯外办公楼里唯一的明灯。第一次我以为是砚希走的时候忘记关灯了,我都回寝室拿了钥匙想上去关灯,可是上到6楼我就犹豫了,停下来了,然后又退回到广场上。我还是怕那个“万一”。幸好我退回来了,教学楼前惨淡的路灯照见一辆黑色轿车,正好是砚希的。
明斋里亮着的灯也成了我的心事。时常晚上去明斋做课题,砚希看看窗外微暗的天色,说:“陶陶,今天就到这儿吧,该回去休息了。”我慢腾腾收拾书本报刊,希望砚希真的能够起身离去回去休息,可是砚希总是很耐心地喝着那杯续了无数次水的茶,仿佛一杯茶就是一个世纪。我离开明斋回寝室,和舍友张倩各自看书到11点,直看到张倩呵欠连天,然后洗漱,关灯,和衣躺在床上。看张倩睡过去了,我总忍不住起身下楼,去广场上看明斋的灯,若灯不亮,我会回寝室踏踏实实入睡,若灯还亮着,我就一直散步,直到明斋的灯灭了,远远看着一个黑影出了办公楼门,发动车子离去,我才能安心返回寝室。
午夜里听不到男孩谈着吉它唱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了,许是男孩终于打动了12楼502舍的那个女孩,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许是女孩伤了男孩的心,男孩孤单离去。张倩坏笑着补充了一句:“还或许是男孩移情别恋爱上了隔壁学校的另一个女孩,每天晚上翻墙过去对着女孩的窗子唱《老鼠爱大米》。”张倩打趣着,叹了一口气。“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张倩正搅裹在自己的感情问题里疲惫不堪,她有个相恋7年的男朋友,两人一起在重庆读本科,一起去西藏支教,工作的两年里一起准备考研,结果她考上了,他没上。读研期间她又瞒着西藏的男朋友爱上了一个大四的男孩,男孩毕业后在郊县一家小公司里上班,她每周逃一两次课坐火车去看男孩。而今西藏的男朋友追问她毕业后是否还回西藏,男孩家里也催促他们赶快结婚。她不知道如何取舍,放弃任何一个都最舍不得,伤害任何一个都最不忍心,最重要的,她现在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张倩无心理我的失眠,她只当我的寒冬深夜广场散步是文学院研究生的神经质变态习惯,学逻辑学的她正逻辑打结心脑都乱成地震前兆。
我也无心理张倩的艰难取舍,一个人偷偷地远远地看着砚希的孤独和寂寞,内心深处那个最隐秘的角落,隐隐疼痛起来。可是心疼又如何?我除了能协助他做好课题,能把小小的明斋打扫收拾得纤尘不染整齐清爽,能在秋天折一枝桂花冬天折一枝玉兰花泡在他书桌上的玻璃瓶里,除了这些,我连关心一下他的冷暖都不能够。我多想能把手指放在他眉心朝两边轻抚,抹平他紧锁的眉头啊!
那天晚上天气冷得异常,空气里飘浮着冰冷的水雾,寒风飕飕刮着人脸,像挥来的火辣辣的耳刮子。这么冷的天砚希还会在明斋看书熬时间吗?我终于放心不下,裹上厚厚的羽绒大衣下了楼。明斋黑着,我长舒一口气,在广场上走了一圈,再次仰头看办公楼,确定明斋的灯真的黑着,心里有些薄薄的凄凉。这么冷的夜晚,砚希不在这里,他家里会有一盏温暖的灯为他而亮的,不管怎么孤独和寂寞,他是有家的啊!有那么一瞬,我失魂落魄,竟然希望明斋的灯能够亮起来。我被自己的一闪念吓了一跳,一面为这种可怕的念头自责着,一面因为留恋明斋深夜的灯光而鬼使神差上了办公楼。我在砚希办公室门口站了好大一会儿,还是颤抖着把钥匙塞进了锁孔。门开了,我在黑暗里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砚希留下的味道。思念到极致,完全是无意识的,我用压得最低的声音对着虚无的黑暗轻唤了一声:“砚希。”黑暗突然应声了:“陶陶?”然后“啪”的一声,灯亮了,砚希坐在工作椅上,一脸惊讶看着我。
我一下懵了,慌了,乱了:“砚希,我……呃不,姚老师,我……我……”我本来要找个借口逃开,比如来拿资料,比如手链掉了来找找会不会掉在这里,可是我看到砚希书桌上的那根带着三角形碎布片的线头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砚希顺着我的眼光回头看,看见桌上的布片他神色有些紧张,右手在桌上一捋就把布片握在了手心里。他转回身来看看我,叹一口气,又把右手松开了。碎布片安静地卧在砚希掌心里,如一枚小小的干枯的银杏树叶。
我们都不说话,彼此对视着,如同几个月前剪线头那次对视。眼睛是最不能欺骗人的,眼睛是心灵的一扇窗,它说着心里话,透露着内心的秘密,沟通着心和心。小艾,你也承认的对不对?是的,眼睛说话了,从最初的轻微波动,到后来的欣赏,感动,喜欢,爱慕,然后是欲言又止,压抑不住的思念和关心,孤独和寂寞,悸动和心疼,最后是远远看着的不安心,所有的,眼睛都告诉了对方,从眼睛到眼睛再到心里,语言在瞬间苍白无力,两颗心相遇了,找到了彼此,合而为一了。
“你来了!”砚希说。
“你在这里!”我说。
砚希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张开胳膊。我往前一步靠过去,仿佛奔赴等待了千年的恋人,他双臂一合,我们就紧紧拥抱在一起,像冬天里一棵不落叶的万年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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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开始以倒计时来期待考上县一中摆脱弟弟的好日子的到来。捱过了一个月,又捱过了一个月,眼看着小考的日子就要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却彻底改变了我和弟弟之间的关系。
周三下午的一堂作文课上,班主任老师让我们构思题目为“我的家乡”的作文,要当堂列出提纲。这类作文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写了,无非是我的家乡怎么怎么美,反正尽管往美里写,万万不可写家乡丑,然后表示出对家乡巨大的热爱之情,最后是千篇一律的表决心,“长大了要为四化做贡献,把我的家乡建设得更加美丽富饶”。我很厌倦这种作文模式,可是又教语文数学又教音乐美术的班主任好像对这类作文情有独钟。真没劲儿!百无聊赖中黑板旁边墙壁上挂的鲁迅画像吸引了我,我用作文本子打着掩护,对着鲁迅画像在稿纸上描摹起来。我画得高兴了忘记了在教室走动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站到了我面前,一只大手伸过来抽走了我的画纸。老师板起的脸孔让我惶恐不安,可是老师没有批评我一句,只把画纸当着全班的面慢慢撕碎了,扔进了废纸篓,眼睛对着全班同学一扫,最后锵锵锵铸成一把天下第一快刀,对着我砍将过来,让我无地自容。我想我是把老师气坏了,在老师眼里我一直是乖学生好学生,老师会对我失望吗?

一直到放学,老师并没有留我谈话。一天无事。我的心慢慢放下来了。
好几天过去了,我把这事给忘干净了。
一天下午放学我才进家门,脸色发绿的父亲一把揪过我的书包打开来,从里面翻出一叠图画,越看脸越绿,看完了把那叠纸摔在我脸上就骂开了:“死丫头敢骗钱买水彩!有本事你拿这些烂骨尸当吃喝!叫你学坏!叫你不务正业!”骂着骂着就劈头给了我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只觉天旋地转。太痛了,这样的疼痛只有释放泪水才能缓解,可是我现在只能拼命憋着泪,低着头任父亲骂下去。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大姐不慌不忙往院心的晾衣绳上晾衣服,似乎从上回她搂我我没领情之后我的被打骂理所当然,连同情一下都不值得了。弟弟一直在虚掩的东屋门里露出一只眼睛关注着院子里的事件。二姐在学校未回。而母亲在我被打耳光的时候提着泔水桶拐去了猪圈。她总这样,在我挨巴掌的时候总端着饭碗或是别的什么避开去。没有任何人在乎我,我是多余的。我看着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想。
父亲终于丢开我,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我拼命憋着泪,安安静静走出院子。我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释放我脸上的刺痛和心里的忧伤。
我钻过乱柳林子,穿过茂盛的牛筋草丛,刚在湖边坐下,正准备大放悲声,一个人从身后搂住了我。我看到母亲那双长满茧子骨节突兀的大手在我胸前紧紧交叉。我的脊背感觉到母亲身体的颤抖,有湿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后脖颈上。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大声喊。那一刻我想返过身扑在母亲怀里哭个死去活来,想诉说我的所有委屈,倒出肚子里的所有苦水,想做一个有人疼的撒娇孩子。可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时我仰着的脸和挺直的脊背。
母亲拉我回去。我冷冷地看母亲,不流泪,更不说话。母亲最终在我冷冷的目光中抽泣着离去。她的背影孤独而忧伤,多年以后当我在甘肃新疆一带的沙漠看到秋天里一棵苍老的胡杨木时,母亲孤独而忧伤的背影曾清晰地浮在我的眼前。
母亲的背影消失的时候,我的眼泪才滴落下来。我哭了,哭得前所未有的悲伤,不是为着脸上的刺痛和心里的忧伤。母亲的体温还留在我背上,我渴望母亲永远就那么抱紧我抱紧我,让我溶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重新回到她温暖的堡垒,没有委屈没有伤害,安全又亲切。
那一次我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我看到面前钉着的一双脚。顺着脚往上爬,我看到一双手捧着的一叠画纸,弟弟清秀的眉目和过分苍白的脸。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每次被打骂了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流泪。我以为你真的不会哭。”弟弟说。他脸上笼罩着一层透明的水气,漆黑的泛着湖水蓝的眼睛汩汩地流着眼泪,像一只淋湿了皮毛的狐狸。
我不说话,心里的伤痛被弟弟点燃成怒火。该死的!我怒他向父亲告了密阴谋得逞了又来看我的痛苦,我还怒他看见了我的眼泪,他凭什么伤了我还来揭我的伤疤,我更怒他此时假惺惺的泪流满面!
“我不姓唐,也不姓林,我姓我自己。我没有家,我就是我自己的家。”弟弟说。
听到这两句话我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天呀,这是我写的日记!我已经把日记本藏到空咸菜坛子里了他居然还不放过!我触电般跳起来,窜到弟弟面前揪住他的衣领疯狂地抽打他的后背。花岗岩一般攥得紧紧的拳头落在弟弟身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在空旷的荒草野岸听起来弥漫着震悚人心的暴力和血腥。
弟弟一动不动,只是流着眼泪任由我抽打。我筋疲力尽的时候弟弟捧着的一叠画纸倏地滑到地上,撒落在草丛间。然后他的两只手臂悄然穿过我的腋下,紧紧地抱住了我。
“姐姐。”弟弟说。第一次,弟弟开口叫我姐姐。
“姐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爹你们不开美术课的事,是你的班主任说的,今天早上她家访过。”
“姐姐,我其实和你一样心里很苦,我也有亲生父母可是亲生父母不要我。我霸占了你的家可是并不是我想要的。”
“姐姐,我气你欺负你跟踪你偷看你的日记都是想要你重视我的痛苦。我们都是苦命的孩子。”
“姐姐,姐姐……”
我有气无力的捶打渐渐攥不成拳头。我把木木的手掌抚在弟弟背上。“弟弟。”我终于开口叫出声来。我们相拥而泣。
我不姓唐,也不姓林,我姓我自己。
我没有家,我就是我自己的家。
暮色四合,我和弟弟相拥着倒在草丛里,不说话,只是相对着肆无忌惮地流眼泪,流眼泪,流眼泪。哭累了,我们相互擦干眼泪,在夕光中草丛里安详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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