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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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明斋里那个最纯粹的拥抱让我和砚希之间的关系变得透明而鲜活灵动起来,没有一丝的暧昧。在同学面前我和砚希能坦然相处是最纯粹的师生,在明斋我和砚希更是真诚相对是彼此敞开心扉的纯粹的知己,是子期和伯牙。这种“纯粹”完全是因为懂得。一个人懂得另一个人,不只是知道他(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心里在想什么,真正懂得,是看见他(她)的孤独,明白那是自己的孤独,猜到他(她)的想法,明白那想法其实是经由自己的心出来的,传达他(她)心,再关联到自己心底。
在明斋里,我和砚希之间像是突然就抽空了性别,抽空了年龄,抽空了社会关系,我们像两个纯粹的小婴儿,用完全源自母体的语言自由交谈。我们相互分享着自有记忆以来的过往的人生,然后像是自有记忆以来就认识了对方,渗入了对方,完全就是一个整体。
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
听我说完苏陶陶的故事,砚希说:“陶陶,无论你是谁,你最难能可贵的是你一直坚持着一个‘我’,一个真‘我’,你真诚地对待你自己。”
小艾,别着急追问苏陶陶的故事,先听我讲完,讲完“我”的故事。苏陶陶是另一个我,陶苏苏也是另一个我。而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一丝不挂完全**的最纯粹的“我”。回到砚希吧。
第一次,砚希在我面前提到了自己的妻子,我的师母。他妻子很漂亮,不是包装出来的那种漂亮,是实实在在的漂亮,秀丽的面容颀长的身段,举手投足都透出优雅。大学毕业时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从恋爱到结婚,他和她才有缘认识,彼此是浅浅淡淡的喜欢,然后他考上了研究生,硕博连读五年,她说会等他五年。五年之后他回来,她说公司安排她去巴黎学习两年,他说会等她两年。两年之后她回来了,他们终于能够在一起,却发现原来都没有爱上对方。可是七年毕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得足够沉淀一些能结成姻缘的因素,他和她还是结婚了。婚后的日子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两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最重要的是有了一个孩子。他工作很忙,她不想做饭和带孩子,便花钱请了一个保姆。去巴黎的两年里她改变很大,喜欢吃西餐,泡酒吧,逛商场,听音乐会,邀外国朋友聚在家里开Party。结婚五年里他们真正是相敬如宾,他们没有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嘴,也从没有一次坐在一起完整地看过一部电影,假如故意忽视一下他们三岁的孩子,他和她就好像合租一套房子的两个礼貌客气的房客。
“陶陶,我们的婚姻,表面上波澜不惊静如秋水,实际上无异于一潭死水。”砚希这样总结。
后来我曾在电视上看到中央台对一个名艺人做的访谈,在问名艺人那么大年龄还不结婚,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妻子的时候,名艺人说:“想找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主持人“嗤”地就笑了,笑声有些浮:“找个人聊天不是很容易吗?”主持人并没有听懂名艺人,可是我听懂了砚希。在看这个访谈的时候我就曾想起砚希,砚希的婚姻正好是名艺人那么大年龄不结婚的原因。
砚希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并不是在抱怨什么,也不是在向我暗示什么,这种倾诉完全是自发的,就好比一道被拦截阻塞了很长时间的河流突然找到一个缺口,自然地河水奔涌而下。
我和砚希,我们敞开了,在那一个纯粹的拥抱之后。这种敞开像是得自神示的一种力量,让我们往后的时光阳光普照。我们彼此知道爱情正在进行中,它既然来了就来了,生着长着,我们并不想去破坏什么成就什么,很多时候破坏和成就就是一个树叶的两面,为什么非要摘下这片树叶,然后在正面和反面作出选择呢?可不可以让树叶长着,让树叶就是一片树叶,让我们什么都不说?爱情只在那一个拥抱里闪了一下腰,之后,我们彼此满怀感激地什么都不说,有时候不说就是一种爱。
寒假之后,我们的课题进展顺利,樱花如雪盛开的时节砚希就忙着结论了,到满树绿叶快把破絮般残败的樱花遮得不见影踪的时候,砚希已经把完成的研究成果上交学校了,而我将让这几个月来借阅的相关资料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还完书回来,对着乱糟糟的桌子,突然的我就有一些失落,像是农民在秋天里收割了以后对着空旷的田地不知道要种些什么。发了一回怔,我把一些写满字的再用不着的稿纸扔到废纸篓里,把砚希桌子上玻璃瓶里的樱花枯枝扔掉,换上几枝含苞的蔷薇,用抹布再把明斋里的一切都抹过一遍,然后我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摘下明斋的钥匙,放在砚希的书桌上,锁上门,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食堂吃早餐,收到砚希用手机发来的短消息:“陶陶,你到明斋来。立刻!”
我以为课题出了什么事,是引注出了纰漏还是文字录入有问题什么的,顾不得吃早餐慌忙赶到了明斋。砚希正蹲在废纸篓里刨着什么,桌上是一张张摊开的皱巴巴的稿纸——被我当成废纸扔掉的写满字的稿纸。听见我进来,砚希抬起头来,很兴奋地说:“陶陶,你知不知道你丢了多么宝贵的思想!”
我不解。
砚希站起来,把刚刚刨到的两张稿纸展开来在我面前掂着:“陶陶,你瞧,你扔掉的这些字句‘爱情向上,拔高生命,诗歌拒绝沉沦,理想是永远到不了的远方,诗歌是我们要相信的远方’,还有‘给诗歌一把梯子,不是让我们顺梯而上,是让诗歌轻移莲步款款走下,词语面前真正的诗人必须保持谦卑’,‘技巧是件衣裳,诗歌不能赤身**,同诗人也不能一个道理;同一件衣裳,有人穿着像大家闺秀,有人穿着像街头妓女,可见不是衣裳的问题’,再看这句‘爱情不能是城市的绿化树而应该是野地的草,诗歌不能是坚硬的石头而应该是流动的水,爱情和诗歌一样,灵感来源于流动中的变性’……陶陶你瞧,多有诗思的句子啊!整理一下,完全可以编一本书的。”
这些都是做课题期间我把自己的心情、生活感悟放进了对诗歌的思考当中胡乱记下的字句,我没想到会让砚希那么激动那么欣喜。“可是……都是些只言片语啊,没有结构不成篇章的。”我说。
“那些‘首先、其次、再次、最后、综上所述’的长篇大论式的文字好吗?你看王静庵的只言片语集成的《人间词话》多经典?你看本雅明片断式的思想精华——对了,本雅明!明天我带一本本雅明的《恋人絮语》过来给你。”
“恋人絮语“四个字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心,我的那些胡乱记下的字句又何尝不是一些疼痛的情思心语呢?我心里犯起别扭来了,这一点我很不像苏陶陶,一犯起别扭来就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于是我做了苏陶陶从来不会做的事。我说:“除非你偷一本给我!”

“什么?”砚希有些莫名其妙。
“《恋人絮语》。”我说。
砚希愣了一下,把捡回来的所有稿纸塞到我手上,说:“成!”
砚希是懂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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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的小学时光里,弟弟成了我的影子,我们形影不离,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晚饭后一同采猪草一同藏在湖边小世界里画画,天黑下来我挤在东屋里间弟弟的小木桌上一同写作业。我们分享着对方的一切,包括内心世界。
弟弟画的画很好,清清淡淡可是有一种吸引人心的特质。弟弟告诉我他一直盯我的梢,我画樱花树了他就画樱花树,我画飞马了他就画飞马,我把他画成头上长尖角的怪兽了他就把我丑化成长着三角形眼睛的妖精。
“姐姐,你的眼睛其实很好看的,睫毛长长的翘翘的,又大又水灵。”弟弟说。
“那你还画成三角眼!”
“谁叫你给我长出尖角来嘛!”
“就长,就长。独角兽!
“三角眼!”
“独角兽!”
“三角眼!”
我们斗着嘴格格笑着撕打在一起,一起胳肢着摔倒在草地上。笑够了闹够了我们仰面躺着说话。
“姐姐,再给我讲讲我的爸爸妈妈好吗?还有我的大哥二哥。上次你说他们老背着大人欺负你?”弟弟问。
我于是就给弟弟讲我在唐家的生活。
“弟弟,再给我讲讲奶奶吧,我小时候可喜欢听她讲古了。可是我回家来她就不在了。”我说。
弟弟于是就给我讲奶奶搓的没完没了的麻绳和颠来倒去听得他耳朵起茧的老故事。
我依然还会被父亲斥骂和打耳刮子,比如因为看猪吃食的时候看书而不小心让猪溜进厨房捣乱,比如洗碗的时候一失手跌碎了一重碗,再比如课下画的图画忘记收好被父亲看到了。每次我挨打或挨骂的时候弟弟默不作声在一边冷冷地看父亲,然后追着我到湖边的牛筋草地里紧搂着我陪我流眼泪。我只在弟弟一个人面前流眼泪。
日子如清凉月色一般平静滑过。没有任何磕碰的,我顺利考上了县一中。每个星期天傍晚,弟弟会帮我提着咸菜瓶子和要上缴食堂的大米送我到村口,到了周六中午,放学的弟弟会站在小学校门口一直等到我,然后一起回家。
我们前所未有的要好,家里因此多了一些欢笑声,母亲看着一对小冤家怎么一眨眼间变成了亲姐弟,眼角日愈深密的皱纹因宽慰而舒展了不少。父亲依然阴沉着脸,可是看见弟弟在家里笑容多起来了,他应该也是内心宽慰的吧,有一次弟弟帮我拧被子,我拧着拧着手一滑,被子脱手飞出去打在弟弟脸上,我和弟弟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笑着不经意地一侧脸,看见屋檐下坐着磨镰刀的父亲扭头对着弟弟,沟壑纵横的嘴角有隐隐的笑意。
尽管生活艰难,日子还是渐渐地在林家小院子里铺展开来了。墙上的日历翻过了一轮,又翻过了一轮,十五岁那年,我升初三,弟弟也顺利考到一中读初一。
我开始恐惧长大。十五岁之前我渴望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带着我的家天涯海角地去,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家。十五岁时我怕了。我是林家读书的唯一的女孩子,初三毕业我将离开学校,像我的两个姐姐一样被永远绑在那几亩贫瘠的田地里,然后嫁人,生孩子。生男还是生女?唉,丫头。男的还是女的?唉,赔钱货。男的还是女的?呸。男的还是……
弟弟明了我的心事,他嘭嘭拍着还未发育的又窄又瘦的小胸脯说:“姐姐,你别怕,只要你能考上市一中,我任爹打骂也要为你争得书读,爹不让我就上山挖白芨根去卖供你学费。”我回弟弟一个很灿烂的微笑,偷偷转过身去用袖子蹭掉快决堤的眼泪。我知道事情不像弟弟想的那么简单。
十五岁那年,天上出现了拖着长长光穗的彗星。银白色的星,幽蓝幽蓝焰火一般的光尾。晴朗的夜晚,村里的妇人聚在村口的小石桥上。“嘿,看哪,扫帚星!”
天气晴好的周末我也和弟弟坐在铺满牛筋草的湖边仰头朝西天看。“姐姐,看哪,哈雷彗星!”弟弟指给我看,很兴奋地给我讲开了有关星宿的传说。回到家二姐很兴奋地问我们看到扫帚星没有,一旁纳鞋底儿的娘皱了皱眉头,吸水烟筒的爹抬起头来丢过来一句:“一个扫帚星有什么好看的?”只有大姐不关心扫帚星,躲在东屋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头发,把油光水滑的发辫盘起又松开,松开又盘起,最后编成一个粗粗的独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出门去了。
大姐很夜时候才回来,也不开灯蹑手蹑脚摸上床去,却也不睡,拥着被子靠床头坐着。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大姐脸色很亮,眼神朦胧嘴角上扬,分明在笑,发自心底的那种笑。
我依稀记起上一周回家也是见大姐天黑溜出去,大半夜才摸回来,我还想着第二天早上要问一下大姐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可是天亮了我就把这件奇怪的事给忘了,吃过饭就和弟弟回学校了。
周四中午,我正在教室自修,班主任找到我,告给我家里出事了,家里让马上回家。我吓了一跳,慌忙去找弟弟,我们急急忙忙赶回家,才知道昨天晚上我21岁的大姐留下一封信跟着村里来的一个养蜂人跑了。我看完信,只记住了信上的一句话。大姐说,他(养蜂人)不管我生男孩还是女孩都一样的待。
结果是明摆着的了,我们还是用三天时间胡乱地把大姐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遍,好像非得这样才能证明大姐确实是跑了,也就是小说上叫的“私奔”。爹的脸色阴得害怕,我和二姐都不敢和他说话,弟弟也不住察看爹的脸色。母亲每天早晨总是泡肿着眼睛默不作声地忙活儿,脸上浮着掩不住的悲伤。
周日下午,我和弟弟该返校了。我们用米袋子装好了上缴食堂的米,磨磨蹭蹭等爹给一周的菜票钱。可是爹似乎忘记了这事,板着脸在院子里坐着,用柴刀削一个锄头楔子。弟弟终于沉不住气,走上前去:“爹,我们要回学校了。”爹像是才回过神来,给了弟弟五块钱。弟弟回头看看我,又说:“爹,还有姐姐的。”爹吊起眼睛来瞪了我一眼,弯下身去继续削锄头楔。
弟弟固执地站在爹面前,像是钉在地上一样,完全不顾我用眼睛示意他赶快走。爹削着削着重重地把柴刀甩在木墩子上,大声朝我吼:“读书有啥用场?老子白养那么多白眼狼了,这书不准读了!”
弟弟转身拉着我就出了门,往学校赶。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只是弟弟拿眼睛很小心地偷看我,怕我哭。
娘追上来了,塞给我五块钱,说:“艾艾,好好读,不怕的!”
走出很远,我转过身来看娘,见娘还维持着先前塞给我钱的姿势,身子前倾,拿过钱的右手微微屈着,似乎忘了收回去。再转回身,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母亲当然看不见,可是弟弟看得见。
弟弟一手提米袋子,一手拉着我,他拉我的手暗暗在我手心里用了一下力。“姐姐,不怕的!”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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