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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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你看到书架上那几本书了吗?书脊上贴着图书号的?一共十一本,都是砚希从图书馆偷来送我的。砚希只肯以这种方式宠我,我也只敢以这种方式向砚希撒娇。砚希,我,我们都不是矫情的人,我们更没有偷书癖好,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时的犯别扭任性,就把偷书弄成了一种仪式,一种藏起心思努力趋于平静的仪式。仿佛得着那本书,我们明了内心的一种坚持,明了但是需要沉下心来不可为而不为。那些书不代表爱情,偷来的好书需要好好珍藏,如果非要认为那些书关于爱情,我想可能暗示的还是“珍藏”吧。
砚希为我偷的第一本书就是本雅明的《恋人絮语》。堂堂一个博士,一个名校硕导,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学生就去图书馆偷书了。我一直没搞清楚砚希把书藏在衣服下面从装有电脑条形码检索监控设备的书库出口走出来时为什么听不到报警提示音。砚希不会告诉我的,他只告诉我,为做成偷书这件事,他已经向图书馆捐赠100册私人藏书,我犯不着有罪恶感。
明斋的钥匙第二次串在了我的钥匙扣上。我和砚希约定把做课题期间写下的思考片断修改整理,再加进新的思考片断,集成一本书,书名暂定为《醒着的呓语》。
小艾,就是这本书,喏,后来砚希命名为《明斋里的苏醒》的这本书,让我真正看到了砚希的才华。他的每一个关于诗歌的思想片断都让我犹如醍醐灌顶,我被引领着不断往前走,走向精深和睿智。小艾你一定注意到作者的署名了,砚希把我署在前,其实这本书真正写得好的在他那些片断里,好像开出的智慧之花,我的那些字句充其量凑成绿叶。
我彻彻底底迷失在砚希的智慧之花里,感激上苍让我于茫茫人海中遇见他。我甚至想就这么一辈子无欲无求地爱着他,玲珑剔透地爱着他,只是爱着。直到我在一个师兄的婚宴上第一次见到了砚希的妻子。
那一天我和现代汉语专业的一个同学负责把客人迎到楼上席位,我们站在大厅门口,对着每一位客人微笑,礼貌地寒暄,周到地领他们到席间入座。我和同学刚迎了一拨客人回到大厅门口,见砚希从旁边的一辆车子里出来了,他绕到右边,拉开车门,挽着一个漂亮的妇人朝这边走过来了。同学很兴奋地指给我看:“陶陶,你们师母多漂亮!”我就盯着师母看,并不是要看她多漂亮,她的出现像是给了我当头一棒:砚希,我深深爱着的砚希,他是别人的!趁着砚希夫妇在祝福新郎新娘,我兔子一般逃到了洗手间,大口喘气,眼泪淋湿了我的脸。我们终究不是子期和伯牙,砚希身边的人永远不会刺痛子期,我其实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
我越来越沉不住气,那种不能说出的爱像是在体内憋久了恶化成肿瘤,肿瘤细胞在我身体里扩散扩散扩散,扩散到遍布全身的时候,我惊觉我的身体有了期待,期待砚希的靠近,期待身体上的轻微接触,哪怕一次牵手,一个很节制的拥抱,一个蜻蜓点水式的唇角轻触,都将让我内心无比温暖。如果爱情是一种病,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一直以来我和砚希爱着,却谁都不说,世间真有纯粹的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吗?我们都不说,我们就让爱自己生着长着,我们就真能这样走过一生吗?如果爱着,为什么不想相守呢?
那一段时间里因为苦苦挣扎在感情漩涡里我情绪极度不稳定,容易激动,容易悲观,容易读着读着写着写着就突然哭起来,濒临崩溃。我承认苏陶陶的平和我是永远学不来的。
砚希看着我闹情绪,什么都不说,只是频繁地偷书给我。我读着书,平静一些,书读完了,我又开始闹情绪。砚希偷给我的最后一本书是一个法国短篇小说集,书名是《错过》。我说过,砚希是懂得我的。
可是,爱情是自私的,我已经不满足于“懂得”了。我又想起那个叶子正面和反面的比喻,是呀,那时我们自以为懂得叶子,那是叶子还挂在树上,于我们来说无论正面反面,树叶就是一片树叶,可是现在秋天熟了,叶子也该落了。无论叶子在秋风里飘得多久多远,它终归要落的,落地的时候总要有一面朝下,那么我们还能够忽视选择吗?对于我来说,爱情熟了,树叶的两面就是相守和相忘。为什么不能相守呢?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是全身心的相守,没有身体,心终是虚无的,如果爱情可以抽空身体,我拿什么去爱砚希?那么相忘呢?不相守,便离开,然而离开真的就能相忘吗?如同我现在也在努力好好的活,但是好好的活并不代表我可以忘记砚希。是守是离,何去何从?
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暑假来拯救我了。借着暑假我把自己远远放逐,我坐火车到昆明,来到这里,这家小店外面,只躲在转角处偷偷看了半天,就搭飞机去了泰国。那一个月里我半租半借住在一户卖水果的大婶家里,白天大汗淋漓地游走在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里,穿行于金色的佛塔间,吃芒果肉拌糯米饭喝新鲜的椰子汁,搭随大婶去水上市场的小船在湄南河上来来往往,看黄浊的河水里肥大却无人捕食的游鱼,看身着鲜艳泰国服饰的少女在擦肩而过的小船上卖和她们一样美丽的花串,看各种肤色的旅客坐在临水小屋里对着泰国美食大快朵颐;晚上我坐在槛边纳着凉帮大婶往水果上贴标签,没有交谈,只有不时抬头的相视一笑,让空气里嘤嘤嗡嗡烦人的小蠓虫也沾染上几分夜晚的淡然和亲切。我把自己放逐在异国他乡,除了努力向遇见的每一个人微笑,友好地说着学来的唯一一句泰语“手挖地卡布”(泰语“你好”的音译),语言不通,手机不通,我就是要把自己逼在绝境当中,在最孤独里看见自己最隐秘的内心世界。
但是我错了,有爱就不会孤独,我孤独是因为思念砚希。
在湄南河边的那个相对安静的小镇上,亚热带特有的大蚊子每天光顾着我的**,把我叮得遍体鳞伤,七八月份的酷热每天催出如雨的汗水浇洗着我的身体,我每天流出的汗水聚拢来赶得上湄南河的一条支流,可是内心深处的那个人那份情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月亮圆的那个晚上,我在芒果树下徘徊,闻着空气里芒果和周围植物混合的香气,不时拍打着纠缠的蚊虫,在如日子般滑过的清凉月色里,想念砚希到极致。思念怎么会有距离呢?此时满月照见我,也照见砚希,月光牵引我触摸到牵牛星和织女星的苦楚,无法摆渡的时候,我是不是该给自己的心搭一座桥?

瞬间我就决定了,如果我是叶子,无论正面还是反面,该落地了,哪怕我是一粒灰尘,也请让我尘埃落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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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天向晚的时候扫帚星依然稳稳挂在西天,不慌不忙,仿佛在西天找到终身职位从此可以涎脸耍赖的二流子。
我还会抬头看天,看拖着美丽光尾的哈雷彗星,也在画纸上画青紫的暮空里光尾如花朵般璀璨盛开的彗星,然而我内心是不安的。几年前在唐家,唐妈妈骂我是扫帚星,而今我知道它的含义了,扫帚星古时主扫除,看见的人就会有战祸或天灾,一个人被骂作扫帚星是说这个人会带来灾难或厄运。弟弟大概是感应到了我的不安,他暗中察看我的神情,不知不觉把我的忧愁和不安复制在他的眼际眉端。
我的忧愁主要来自不能继续升学的恐惧感。眼看着中考报名都要结束了,我却不敢对家里说。从那天父亲说“不准读书”起,我就暗地里开始攒钱,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只买二两饭就躲回宿舍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吃,实在熬不住了才买一份最便宜的菜,吃一半,另一半留着下一顿吃,这样一个周我能从5块钱里省下3块钱。可是下周三中考报名就截止了,而我手头只有9块钱,连报名费的一半都不够。坐在牛筋草地里看湖水天光的时候,我很忧伤。湖水天光越美,我越忧伤。
“姐姐,给!”坐在旁边的弟弟捅了捅我,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里是5块钱。我愣住了。
“姐姐,我只攒下这么多,都怪我太馋了!”弟弟搔着后脑勺,又愧疚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一下子就心疼起来,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张了又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侧身抱着他,把头枕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无声地流眼泪。弟弟拍拍我的背,像个兄长:“姐姐,不怕的,不怕的!”
报名费是24块钱,我们还差10块钱。怎么办呢?直接向爹要是决计不能的,商量来商量去,最快捷的办法只能是指望那一周每人5块钱的生活费了。拿到钱才出村口,弟弟就把他的5块钱交到我手里。我拿着弟弟的5块钱,鼻子酸酸的又要掉眼泪。弟弟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姐姐,没事!男子汉一周不吃菜一点事儿都没有!”
我拿凑齐的24块钱去缴了报名费,那一周里我和弟弟没有买过一份菜,甚至没有打过一壶5分钱的开水。然后,我瞒着家里人,偷偷走进了中考考场。
我丝毫不担心考不上市一中,从考场出来我唯一的心事是等通知书到的时候如何才能不被暴怒的父亲撕成碎片。
在我中考完收拾铺盖回到家最迷茫不安的那一天,我的二姐出事了。相继大姐出走不过一个多月,我19岁的二姐在一个月色姣好的夜晚到湖边洗澡时不幸被茂密的水草缠在了湖底。二姐缠满水草的肿胀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早已号干了嗓子的母亲看着从二姐嘴巴里蹦出来的活蹦乱跳的小石头鱼,惨叫一声,像一条被倒光了的面粉口袋一样矮下身子,塌在地上昏死过去。
父亲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好多,乍一看像是煤地上挂了零星的薄霜,脸上沟壑纵横,背也比先前佝偻了一些。他领着我和弟弟把二姐送上了山。我可怜的二姐,曾经活活泼泼一笑起来露出白白的小虎牙的二姐,转眼就变成眼前的一堆黄土,野草将会悄悄爬上她矮小的坟冢,风雨将慢慢抹平她的坟包,像抹平一个生命在世界上的所有印迹,总有一天这堆黄土会消失一切记忆,混入山土林野,变成大地的一个毛孔。第一次,我体会到死亡就是虚无,生命如同一口铁锅里加热的水,慢慢蒸发不见。
娘醒过来后好几天里目光呆滞神情麻木,更加沉默寡言,只知道机械地干活儿。后来能开口说话了,记性却越来越坏,一会儿叫我“萱子”,一会儿又叫我“小若”,我告诉她我是“艾艾”,她“哦”一声像是才醒过来,然后眼睛又开始发直。
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的时候我们一家正在吃晚饭。村会计把信封交到爹手上,不住说恭喜贺喜,夸老林家闺女有出息。村会计走后爹坐回桌边拆了信封,掏出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了也不说话,把它推到一边继续往嘴里扒饭,娘也在一声不吭扒饭。我盯着桌上的通知书,心提到了嗓子眼。弟弟在桌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腿,他是想安慰一下我,可是我看出他全身处于一种绷直状态,比我还紧张。
爹终于放下筷子,缓缓转过头来对着我。爹问:“什么时候考的?”声音低沉然而威严。
“20天前。”弟弟替我说的,很小声。
“我怎么不知道?”爹说,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要发作了。
“……”
爹又拿起了录取通知书。糟了,糟了,爹要发作了!我紧张到极点,不知道爹撕通知书的时候我是跳起来抢呢还是不抢,更不知道爹的大巴掌甩过来的时候我是躲呢还是不躲。爹的这一大巴掌肯定不会比我骗钱买水彩那次轻。
出乎我和弟弟意料,爹把通知书朝我递过来。爹说:“考上了,那就读吧!假期多干点活。”说完起身,去屋檐下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我把录取通知书紧紧捂在胸口,鼻子又酸了,却终于没哭。
因为大姐的出走和二姐的意外死亡,父亲放弃了阻止我继续读书,高中,大学,如果可能的话一直读下去。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大幸还是我的不幸。
九月伊始,弟弟帮我背着铺盖送我到60公里以外的市一中报到,走的时候弟弟说:“姐姐,你等着,两年以后我也是这里的学生!”
上高中的第一天夜晚,我在美丽却陌生的校园里散步,条件反射般抬头朝西天仰望,发现那颗拖着美丽光尾的彗星在夜空中消失了踪影。
两年以后弟弟果真成了这个学校的学生,我们在同一个校园里看书,吃饭,画画,说笑,一个月回一次家。回到家里父亲还是总对我阴郁着脸,吃饭时候只问弟弟钱够不够用,母亲只问我怎么又瘦了。我知道父亲问弟弟的时候其实也在问我,弟弟也知道母亲问我的时候其实也在问他,我的不懂得表达感情的父亲母亲在失去了两个女儿之后表达更变得艰难了。晚饭后一家人便没有什么话可说,各自默默做自己的事。我收完洗完,和弟弟一前一后跑进湖边牛筋草丛里的秘密小世界,并肩坐着看流云慢慢沉下山边,侧身对卧着说心里话,自由又安详,两颗善感的心不再感觉孤独。
“姐姐,你是我的小妈妈。”弟弟说。
“弟弟,你是我的小爸爸。”我说,并用手指合上了弟弟深邃的湖水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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