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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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陶苏苏病了,脸颊烧得通红,嘴巴干得爆起一层层细碎的白屑,可是她拒绝林艾带她上医院。林艾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春城虽说四季如春,可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一雨成冬”,昨天晚上淋那么大一场雨怎么能不生病呢?生病了怎么能不看呢?可是她拗不过陶苏苏,只好跑去药店胡乱买来些退烧药让陶苏苏吃下去,又不停地更换着她额头上包着冰块的毛巾试图降温。陶苏苏热一阵冷一阵折腾了一大早上,终于是慢慢退下烧来了,呼吸均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林艾守了一会儿,看看算是稳定了,才放心地趴到自己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窗外暗沉沉的,已是傍晚时候了。林艾发怔了一会儿,才想起陶苏苏,转过头去,却发现陶苏苏用竖起的枕头支着上半身靠在床头,大睁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林艾,手里拿着那张晾干了的车票。林艾吓了一跳,急忙坐起来。
“陶姐,你好些了吗?”林艾伸手去握陶苏苏的手,确定她没有发烧了。
“好多了。只是还没有力气。”陶苏苏在林艾手心里用了一点力,算是不必说出的感谢。
“想吃什么,我去做。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了。”林艾说着就下了床,想起来自己也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吃过东西。
“还是别忙了,我们都没吃东西,去买一点现成的熟食吧。嗯,‘和顺腾冲饵丝’的‘大救驾’怎么样?让他们多放点鸡蛋。”
“好呀。”林艾叉开手指代替梳子理着头发绑起个马尾,用湿纸巾擦了擦脸,带上钱包就要出门。
“小艾……”陶苏苏突然叫道。
林艾停下拉门的手,回过头来。“什么事?”
“呃……没什么,就是记得让他们多加鸡蛋。”陶苏苏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艾朝陶苏苏睁只眼闭只眼做了个鬼脸,又去拉门。
“小艾!”陶苏苏又叫道。
林艾再次回过头,不解地拿眼睛看着陶苏苏。
“小艾,你可以顺便帮我去清华书屋买一本书么?”陶苏苏终于说,很缓慢的语气,似乎考虑了很久,很艰难才说出口。
林艾点点头。陶苏苏朝她递过那张车票。林艾上前接过来,见车票背面新写了一行字——“《明斋里的苏醒》,H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书不难找,才进书店正中的展台上就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两大重,书店服务员说《明斋里的苏醒》是目前新书里最受大学生欢迎的一本。看来服务员也把她当成大学生了,林艾自我解嘲地笑笑,在心里伤感了一下。她拿起一本来,才见封面就愣了,作者居然是“苏陶陶、姚砚希”。她不由得把这两个名字和几个月前发现的那十一本H大学图书馆的书关联起来。多巧呀:这里是“H大学出版社”,那里是“H大学图书馆”;这里是“苏陶陶”,那里是“陶陶”;这里是“姚砚希”,那里是“你的姚”;还有,“苏陶陶”和“陶苏苏”是多么像呀——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林艾随手翻看了几页,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确写的不错,它看着像是对诗歌的胡言乱语,然而是一种敏感的、流动的、无定向性的言语方式,思辨性强,文采又好,那些呈片段排列的散句散段能不时给看的人一种阅读的惊喜,那感觉很像坐在阴凉里看涓涓细流上顺水漂游的零星花瓣。
回到住处林艾满心狐疑地把书递给陶苏苏。陶苏苏接过去像是很随意地看了一眼封皮,就压在枕头底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坐在床沿,一个躺在床上,捧着各自的饭盒闷着头吃“大救驾”,吃着吃着,陶苏苏的眼泪就大滴大滴砸在了饭盒里,林艾抢过陶苏苏手里的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陶苏苏抬起头来,眼睛里汪着亮晶晶的眼泪,反握着林艾的手,悠悠地说:“小艾,苏陶陶就是我,姚砚希就是我的心事。”
“……”
“我其实早就想要告诉你,我以为把它捂起来藏起来不去碰触就不会那么伤那么痛了,我以为时间长了我就能忘了,我就能放下了,我伪装得掩饰得好象本来就该是真的,我欺骗自己,天衣无缝,我骗过了很多人,可是,所有的都可以骗过,唯独自己的心……”
“……”
“小艾,就是这样的,我以为骗过了整个宇宙的每一寸角落,包括自己,然后在某一天突然面对所有真相,陷入无边的孤独和无助,为这一‘骗’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
“小艾,我就是在电视里看到他的访谈时那一瞬洞悉一切真相的,爱情就是那一瞬所有的东西都碎了,候车室碎了,乘客碎了,我的车票碎了,满满碎了,苏陶陶都碎了。面对他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碎掉。我才明白了,我一直是放不下的,放不下和他的一切‘有关’。小艾,我成不了苏陶陶的,我永远都成不了苏陶陶,你明白吗?”
“小艾你告诉我,为什么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林艾紧紧握着陶苏苏的手,痛苦地闭上眼睛,无论她怎样隐忍,泪水还是从眼角边溢出,在脸颊上划出两道细细浅浅的水线。是啊,她也想问问谁,为什么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却不能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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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枝花,
十二朵,
可怜的妈妈要卖我,
把我卖到地主家,
地主一年给我三分钱,
你说可怜不可怜?
真可怜!
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从玻璃后面偷看那个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劈柴的男人,脑袋里老是重复着这首跳绳时念的童谣,重复到后来,不知不觉地只剩最后两句了。你说可怜不可怜?真可怜!你说可怜不可怜?真可怜!你说可怜不可怜?真可怜!……
唐妈妈在厨房里吼我了:“喂,抱柴呀你!就会等着吃!”

我赶忙从小屋里跑出来走到桂花树下。那个男人抬头冲我笑了一下,嘴巴里一颗金灿灿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我慌得低头去理柴。这个肥胖男人是以前和唐爸爸住一个病房的,鸿声大气说着和赵本山一种味道的普通话。他在唐爸爸走了一个多月后经常来唐家,唐妈妈似乎不讨厌他,总是把头发绾得油光水滑地笑着留他吃饭,给他夹菜,,和他在房间里说笑,有几次我还看见晾衣绳上晒着他的衣裳。我大约猜到他来得那么勤是想要顶替病逝的唐爸爸。想到这里我害怕了,脑子里就只重复那首童谣的最后一句。真可怜,真可怜,真可怜,真可怜……
我把柴抱到墙角,一片一片整齐地码着。唐妈妈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笑眯眯地叫东北男人吃饭了:“他叔,歇吧,饭菜都弄好了。”两个人朝堂屋走去,唐妈妈突然一转头,换了硬邦邦的声调对我说:“磨蹭什么,快点搬完来吃!”
等我搬完柴码完柴进堂屋,两个哥哥早已经吃好在看电视了,见我进来看都不看一眼,唐爸爸病逝后因为唐妈妈的影响两个哥哥对我的态度又恢复到从前。那个东北男人还在喝酒,唐妈妈坐在旁边陪着。我自己去碗橱里拿碗舀饭,看看鸡蛋饼、小炒肉、花生米、藕圆子都在东北男人那一边,就只敢夹了点离他的酒盅远一点的水煮冬瓜和炒白菜,再拈一点咸豆豉,知趣地捧着饭碗退出堂屋,一个人蹲在桂花树下吃。吃完饭我偏头朝堂屋瞅瞅,见东北男人还在动筷子,便不想进去,也不敢走开,怕一会儿吃完了饭唐妈妈找不见我洗碗又挨骂。我百无聊赖,拈碗底粘着的一粒米饭去喂树下的蚂蚁。一只小蚂蚁爬过来,围着那粒米饭转了几个圈,找到下口处咬紧了,倒退着吃力地往巢**拖。半路上另一只小蚂蚁来帮忙了,两只蚂蚁拖了一会儿,快到洞口的时候却怎么也拖不过地面上横凸起的一截树根,然后先前发现食物的那只小蚂蚁丢下同伴和食物爬过树根回巢去了。不一会儿洞里出来六七只蚂蚁,直奔饭粒,它们围着饭粒准备好了,扛的扛顶的顶推的推拖的拖,齐心合力把饭粒搬过了树根,拖进了蚂蚁窝。我想要看看这家子有多大,便伸手折一根桂枝,塞进蚂蚁窝里很容易就把它们的窝挑开了。蚂蚁们乱成一锅粥,抬着拖着食物背着蚂蚁蛋一起奔逃。我看着这些小蚂蚁,很是羡慕它们。它们多么小啊,它们多好呢,大家一起找食一起住,这一大家子多热闹呀!我情愿是一只小蚂蚁住在洞里,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有能够和我一起搬食分食的兄弟姐妹,地震了房子倒了大家一起逃,谁都不落下,连一小颗蚂蚁蛋都不落下。
可是我毕竟成不了蚂蚁,我继续在唐家做着唐艾,吃着唐家的饭看着唐妈妈的脸色做事,战战兢兢像只初来乍到的兔子。不上学也不做事的时候我只能躲在我的小屋里提着心吊着胆,我说不清到底担心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整天整天地心神不宁,可能有一些变故要发生了吧。
气氛果然不对了。先是东北男人开始在唐妈妈屋子里过夜了;然后他们在饭桌上嘀嘀咕咕好像商量什么大事,遇到我进去舀饭或是添菜,就一起不说话只是吃东西,待我脚刚出堂屋门,嘀咕又继续了;再后来,我见唐妈妈开始收拾家,一些东西收好折好放进两大只红油漆木箱里,一些东西扔掉,还有一些东西全部清到外面屋檐下,隔一天一个骑三轮车的叔叔来全部搬到车兜里,塞给唐妈妈一叠钱,拉着满满的一车杂物走了。几天之后院子里空落落的就只立着两棵桂花树,离秋天还远,桂花树只是规规矩矩绿着颜色,丝毫没有想开花的**,而我多想这两棵桂树能在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里开出满树满树米白色的桂花来,让桂花那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把每一处屋角院落都充塞得满满的,好挤走院子里的空,给我一些安全感。桂树不开花,却成了蝉的避暑胜地,盛夏每一个晴天的午后它们聚在两棵桂树上开起了最糟糕的联欢会,比着赛似的“知道了”“知道了”聒噪个没完没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吗?所有人都知道了,唐妈妈知道,东北男人知道,大哥二哥知道,甚至来家里收破烂的李歪嘴也知道,现在就连桂树上这些讨厌的蝉也耀武扬威地吵着“知道了”,只除了我。我不知道所有的人在准备着什么,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我怕东北男人来家里,怕唐妈妈出家门,为了阻止他们我尝试了在思想品德课上被全班同学批评过的迷信方法。我在放学的路上绕到村尾的鱼塘边,向着石榴树扔了半天碎石子,打下两个石榴花苞来,晚上唐妈妈洗脚进屋睡觉后我把两个石榴花苞偷偷地放在她换下来的两只鞋子里,据说鞋子里放了石榴花,想走的人就会像石头一样坚定地留下来了。第二天早上唐妈妈出屋穿鞋的时候石榴花苞硌到脚板,她很烦躁地把花苞抠出来甩到我脸上:“扫帚片子烂疮尾,及时轮到你谋害我?!”我扫院子的时候有意在门口撒些细煤灰,等东北男人进家里了我就去门外仔细辨认他的脚印儿,然后装着倒脏水的样子偷偷像东北男人的脚迹印儿上泼洗脚水,听说要是不想见到哪个人了就对着他的脚迹印儿泼又脏又臭的洗脚水,从此以后那个人就不敢出现了。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我迷茫又不安,很无助地抬头看天空,先前瓦蓝瓦蓝的晴天现在却灰了,暗沉沉地低下来。快要变天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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