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F
雨从傍晚就开始落了。
千纠万缠的,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凌晨一点,空气里除了雨声,便只剩林艾有一下没一下敲击键盘的声响。陶苏苏又新想出一味酥肉脆米线,先把米线烫熟了盛在碗里,然后在米线上铺三片嫩生菜叶子,胡萝卜丝,豆芽,几颗花生米,然后浇上滚烫的高汤,再漂几片金黄香脆的酥肉,然后洒上葱花香菜油炸芝麻辣椒什么的,红红白白黄黄绿绿,看着色彩鲜活,吃起来汤鲜菜脆爽而不淡。陶苏苏和林艾尝试了几次,觉得完全可以在“陶米线线”推出了,所以现在林艾坐在陶苏苏的电脑前写广告单。写了半天了,怎么写都不满意,怎么都写不下去。又到月底,又是陶苏苏失踪三天的日子,这样绵长而无眠的雨夜,一个人的房间里林艾只好拥灯呆坐,听着凉的秋雨一串串一声声落在黑暗里,落在薄纸般质地的心上,一寸寸浸湿厚重苍白的叹息。
坐一会儿林艾掀开窗帘瞧一眼,雨一直下。这几天老这么没日没夜的下,林艾就猜着该叫女娲去瞧瞧了。每次下雨林艾都想起女娲,想她不该把那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灵石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此刻天漏了,正好去补。那么也就不会有什么木石前盟冷月葬诗魂。空付了一生的泪也好吧,尽可以用多情的泪去浇浇花埋埋香,玲珑绛珠还是玲珑绛珠,只不必问如何心事终虚化。或者,这漫天漫地的雨就是绛珠无处去还的眼泪吧,那又该绕回来了:淫雨霏霏的漏天还须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灵石去补,逃不掉躲不过,命里注定的相遇,相遇时注定的悲剧。林艾又开始一个人的胡思乱想,想得难受了,她丢开电脑,去拿枕头底下的《红楼梦》,靠床边坐在地板上,在膝盖上铺开书页,轻轻摩挲着发黄的纸页。她也有那么一本书,庚辰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书脊上贴着检索代码号,书皮内页有Q城理工大学图书馆的藏书图章,有藏书号,有验证条码,封底内页有她的画像,简简单单炭笔勾勒的线条,就复活了她的形容笑貌。画像右下角还有题字——“艾:生日快乐你的灏05年4月20日”。林艾端详着自己的画像,又陷入了回忆中。
“你怎么敢偷学校里的书?!”
“因为我没钱给你买生日礼物。”
“我要去告诉你们学校,处分你!”
“那样我会坐牢,你就得探监,很辛苦呢,我不怕为你坐牢,可是舍不得你辛苦,你放过我好吗?”
“不好,我不怕辛苦。”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
“贿赂我。”
“一本《红楼梦》够吗?”
“不够。”
他走上前,吻着她的额头。“这样够吗?”
“还不够。”
他张开墨蓝色的大风衣挟裹住她,把她拥在胸前。“这样呢?你听,砰砰砰,我用心贿赂你。”
“够了。”她贴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声。
他长舒一口气。“真贪心。”
“我贪的就是你的心。”
突然一阵急促又有气无力的敲门声打断了林艾的回忆。打开门,门口全身遍湿失魂落魄的陶苏苏吓了林艾一大跳。“陶姐,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差,出什么事了?”林艾手忙脚乱用睡衣袖子擦着陶苏苏满脸的水渍,又赶紧拽来毛巾被裹她不住颤抖的身子。陶苏苏背靠门蹲着,裹紧毛巾被蜷起身子,林艾跪下来,拥着陶苏苏潮湿冰冷的身子,任她在怀里一下一下**肩膀,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或小狗。
等陶苏苏平静下来,林艾强迫她换下湿透的衣服躺到床上去,递给她一杯热水。陶苏苏双手捂着水杯暖手,失神许久才仰起忧伤的脸庞,看着天花板。“小艾,我看见他了……我买了车票在候车室等车,我在候车室播的电视节目里看见他的访谈了……我们的书出版了,他把书命名为《明斋里的苏醒》,他署了我和他的名字……他说‘苏醒’除了隐喻诗艺方面收获的妙悟,还有私人的更深的含义……他说在这个著作上最花心血的其实是我,他只是稍微做些编审的工作,他祝愿我能有更好的发展……小艾,你在听吗?你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在说我的故事……小艾,我放不下的,我也不想那么辛苦,看见他我知道我没有力气坐车了,没有力气去看满满了……好累啊,我想我只是累了……”她斜靠在床头,嘴里喃喃着,眼皮慢慢沉下来,瞌上了。林艾从她手里轻轻抽走水杯,用手枕着她的头把她的身子轻轻放平,替她轻轻盖上被子,轻脚轻手抱起她换下来的湿衣服进了卫生间。
洗衣服的时候,林艾从陶苏苏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湿乎乎的车票——下午17:40从昆明去香格里拉的单程车票。林艾看着车票走了一回神,平展开车票晾在搁物架上。
睡意全无,林艾在黑暗中披着被子坐起来,听窗外淅沥淅沥一声声雨落。早晨天亮十分,这世界是否能在雨水的洗涤中染上水色褪下尘埃,一片清明?
f
大姐再没有来看过我,从我偷听到的唐爸爸唐妈妈的谈话中,隐约知道他们去过我原来的家,我猜不出这是不是和大姐的失信有关。只感觉出那一晚之后唐爸爸唐妈妈对我都冷淡了,唐妈妈似乎很不耐烦和我说话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不再喊我“艾艾”,她喊我“喂”、“哎”或者什么称呼都没有,唐爸爸也不大理我,很少带我上街,很少给我买东西了,只给我钱,让我需要书啊笔墨什么的自己去买。我知道他们完全不喜欢我了。
我很害怕。晚上我不敢关灯睡觉,我怕一觉醒来我又在陌生的院子里,有陌生的人盯着我看,告诉我我必须姓李或者姓张或者姓其他什么的,总之,不能姓林,也不能姓唐。可是唐妈妈在窗子外边说话了:“喂,睡觉怎么不关灯?你不晓得电费又涨价了?”我只好爬起来关灯,用被子捂住头,紧紧闭住眼睛努力睡过去。

院子里的桂花开着落着,香过一秋,寂寞了一冬,从容自如生长着,丝毫不被我的孤独所侵扰。唐家不节我的衣不缩我的食,只是对我冷漠着,我想如果不出什么事,我会如同院子里这棵桂花树一样静悄悄地姓着唐,孤单单地自己长着。
不幸的是开春的时候唐爸爸病倒了,听说得了一种会死人的病。唐爸爸住进了医院,唐妈妈天天医院和家两头跑,好像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就被风刮老了一截。后来唐妈妈顾不上回家了,只隔好几天回来拿一包衣服拎一袋杂物,家里只剩下三个孩子。我负责起了做饭的事,最晚一个去学校,放学了最早一个回家。起初哥哥们嫌我做饭慢,嫌烧的菜盐多了或是油少了,慢慢地大哥会帮我一起做饭,二哥也时不时帮我添柴烧火,他们会对我讲讲各自班上的事,也肯对我笑了,我发现唐妈妈不在家我们的话反而多了些。说实在话,我并不是不亲人,我心里想亲近得要死,可是就是鼓不起勇气,现在唐爸爸病在医院里,唐妈妈也陪在那里,如果他们哪天想起来把家也搬去了医院,我害怕他们会搬漏了我。我陪了百倍的小心试探着和两个哥哥搞好关系,满心希望这个家不要遗忘了我。
三个月后的一天,放学后我急急忙忙第一个跑回家准备做饭,发现院门却是开的,爸妈的房间门也是开着的。我跑进去,看见唐爸爸微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巴躺在床上痛苦地哼哼,像一条被鱼钩提出水面的鱼,脖子上箍着银色的金属套子,还插着几根细细的橡胶管。唐妈妈背对着我,正踮着脚尖往蚊帐钩上挂针水瓶,边努力边咒骂帐钩晃来晃去不老实。我叫了一声“妈妈”,她回头看我时帐钩又晃开了,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朝我吼:“你死到现在才回来,莫非还等我做饭给你肿脖子!”我吓得急忙退出来,委屈着进厨房做饭。
大哥和二哥回来也被唐妈妈骂了出来,我们三个憋着委屈一句话不搭配合着做好了饭,唐妈妈从房间出来吃饭的时候眼睛像两个烂桃子,她骂骂咧咧地吃饭,吃完饭把碗一推走进房间关起门又骂骂咧咧地去照顾唐爸爸了。
我们都发现唐妈妈从医院搬回来之后脾气越来越大了,像是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把盆子椅子弄得乒乒乓乓响声很大,做什么都骂骂咧咧不顺心,她开始咒骂,咒拴不劳晾衣绳的桂花树:“烂树杈子你莫非霉了瘟了死掉半截了?贼五贼六的不省心!”咒划不着火的火柴:“妈个X的火柴你憋着要烧村燎寨啊?”咒两个哥哥:“挨刀子的背时鬼,天大黑不归家,翻天就少把锅铲儿了你!”咒我:“你天上的扫帚星下凡还指着我供你上殿堂?少给我丧脸驼眉的碍眼儿,唐家该着你不成?!”我记得以前唐爸爸还肯抱我看电视的时候指着屏幕告诉过我扫帚星就是彗星,是一种罕见的有着灿烂光尾的美丽的星,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见到的人都很幸运。我想不通唐妈妈为什么拿那么美丽的星星来骂我,是她不知道呢,还是这么美丽的星星更有着其他我没听过的意思?
月亮圆的夜晚我半夜偷偷溜到院子里,跪在桂花树下对着明晃晃的月亮小声说话。在原来的家里二姐教过我月亮圆的时候天上的神仙听得见地上的人说话,这时候对着月亮许下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二姐说了以后我偷偷试过,求月亮让我得一套漂亮的新衣裳,结果那年那个月我到唐家之前母亲真的买给我一套有小白兔图案的新衣裳,尽管后来我多么希望那个愿不灵,只要不到唐家。现在我跪拜着月亮许下愿望保佑唐爸爸不死,让唐爸爸赶快好起来。我怕唐妈妈,我多么害怕唐爸爸要是死了唐妈妈会不会把我拿去换别的什么呀。
我想是不是和我第一次如愿后的翻悔有关系,这一次月亮不灵了。唐爸爸在床上哼了半个月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唐妈妈披头散发哭喊着招我们进去跪在床边,我看见厚厚的被子严严实实盖住唐爸爸,那个银色的缚着橡胶管的金属套箍被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我伤心地嚎哭起来,明白我的唐爸爸是永远都活不过来了。
送唐爸爸上山那天下着雨,披麻戴孝的唐妈妈一整天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忙着分发孝布商量着落土的事。我一个人哭着,不晓得该做什么,后来是唐家的一个大妈把我从忙碌的人群中牵到屋檐下,帮我包扎上孝布,嘱咐我等会儿上路的时候跟着大家,大家跪呢我就跪下磕头,大家走呢我就跟着走,还嘱咐我跪的时候尽量低头并把双手放在膝盖前,千万别给抬棺材的踏到。队伍在初夏的凉雨里缓慢地出发了,一路上披麻戴孝的唐妈妈只是牵着披麻戴孝的大哥和二哥,领着他们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大声嚎哭着一跪再跪三跪。到村口的时候队伍乱了,一些人继续冒着雨朝前走,一些人折回身往村里去,还有一些拐上村口的岔道,大概是别村的亲戚完事了之后要赶回家。我瞻前顾后找先前给我扎孝布的那个唐家大妈,见她跟在棺材后面往前走,我就追上去。唐妈妈回头见是我,停下嚎哭,大声说:“你来干什么?有你什么事?”我就站住了,呆呆地立在雨里看装着唐爸爸的棺木越走越远,越变越小,最后远得看不见了。我抹一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脸,转过身慢腾腾往回走。不知怎么的,我耳朵边老是回响着跳绳时候念的一首童谣:“蒿枝花,十二朵,可怜的妈妈要卖我,把我卖到地主家,地主一年给我三分钱,你说可怜不可怜?真可怜。”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