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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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却没有在意,点头赞同道:“‘本初克己复礼、深沉大度,虽然不如弟弟公路那样以任侠武勇闻名京师,却更得海内名士的拥戴。是时,党锢之祸事起,天下士大夫多离其难。本初依仗家世,冒险与被通缉的名士何颙何伯求结交为友,何颙常私入洛阳,按照本初计议,援救党人中穷困闭厄者。其中有被掩捕者,则本初与何颙广设权计,使得逃隐。因此活党人无数,被海内名士推崇为‘天下英雄’。”
“曹某的《蒿里》中的‘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其实便是讥讽袁氏兄弟这哥儿俩,”他轻轻翻动篝火上面串着野兔的木棍,油一滴滴地落入下面跳动的火舌,烤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淮南弟称号’的袁术你是知道的,刚被你我联手打得落花流水,逃回寿春去了;至于‘刻玺於北方’么,便是指本初。其实本初雄心勃勃,决不在公路之下,只是他更加善于隐蔽自己的心思罢了。贤侄,我等闯宫诛灭宦官的那天晚上,皇宫中出了一件大事。那一夜我等乱哄哄闹到了天明,才得知天子在张让、段珪等人的挟持下出北门往小平津去了,于是众人赶紧提兵向北,路上遇到了已经迎接到天子的董卓,而后清点皇宫中的器物,无数珍宝在那场劫难中丧失或损坏,其中丢失的,就包括自秦以来一直流传至今的传国玺。”
“此事跟袁绍有什么关系?”真髓琢磨不透,猛地想到一事,“明公,这传国玺不是传闻说落到了孙坚的手中么?”
“那传闻是贼喊捉贼,栽赃用的,”曹操冷冷一笑,低声道,“贤侄,此事我只说与你一人知道。传国玺就在袁绍手中!”
真髓倒吸了一口凉气,仍然是半信半疑,反问道:“此事明公怎么知道?”
“丢失了传国神器,那还了得?”曹操叹道,“得知传国玺失踪的消息,曹某便在城中详加探查,最终找到了那两名掌玺监的尸体。那两名宦官就死在朱雀阙不远处的何苗军尸堆里。这传国玺是用漆盒盛放的,外用黄绫包裹。其中一人的尸体仍然将半截黄绫攥得死死的,只是盛放传国玺的漆盒却不翼而飞了。”
“等到后来我等联兵讨董,可关东诸侯却各有各的打算,谁也不愿前行,闹了一阵子也就散去了。”他回忆道,“后来得知董贼毒杀少帝。本初与韩馥借口天子协‘逼于董卓,又远隔关塞,也不知是死是活,刘幽州为宗室之长,应当被立为主’,打算强行拥立刘虞为帝,对抗董卓执政的长安朝廷,还企图让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结果被曹某婉言拒绝。后来他见说我不动,便从怀中取出一只漆盒,从漆盒里拿出一方玉印,对我笑道,‘孟德,你看我这方玉印,刻得如何’?在他掏出那漆盒的时候,我当时心中就是一惊。贤侄,你要知道,敝家祖曾在宫中行走,他老人家到了晚年,经常对曹某讲一些宫中器物的形状。所以曹某一见那漆盒的角上有个一个月牙形的缺口,便识别出,此盒正是盛放玉玺的漆盒!”
“如此说来,那方玉印岂不就是传国玺了?!”
“非也。秦始皇统一天下,于是择天下美玉制成那方传国玺。秦人工艺风格粗犷大气,所以传国玺虽然玉质极佳,却并没有太多雕琢。可那玉印造型虽与传国玺一模一样,但制工极其细腻,显然是奢侈之风大起的孝和皇帝年间工艺,绝非传国神器。”
“那传国神器究竟……”
“漆盒既然落在本初手里,传国玺又怎可能例外?只是私藏神器大逆不道,他真敢拿出来示人么?”曹操不客气地打断他,“本初炫耀玉印,无非是用隐喻试探,倘若他自己称帝,曹某的态度如何。嘿,他与韩馥打算拥立的刘虞尚且是皇室宗亲,入继大统还有情由可讲。他袁家世代受朝廷恩泽,居然妄图称帝,那就是最最忘恩负义的逆贼。支持他?曹某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那等蠢事。他见曹某笑而不答,知道曹某的立场,以后也就没有再提。”
一番话说到现在,到现在仍然跟设立秦州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真髓倒也不着急,他已经发现了曹操的特点,此人讲话总是喜欢先兜个大圈子,左转右转,旁敲侧击,却又不是无的放矢,最后等到切入主题,反而显得证据充足,极有说服力。想来秦州的设立,应当与袁绍的野心有很大关系,况且传国玺之事的确刺激有趣,倒也不妨仔细听听。
他想了一会儿,出神道:“那两名宦官是死在朱雀阙的……袁绍在那里鼓动士兵杀死何苗……莫非先得传国玺之人是何苗,此事被袁绍知道,所以鼓动士兵杀死何苗,夺取了传国玺么?”
曹操赞同道:“曹某也是这么想的,据说在内讧前,何苗先逮捕了赵忠在朱雀阙将其处死,很可能那两个掌玺的宦官是与赵忠同时被捕的。只是无论是何苗还是那两个宦官,都已经死去多年,朱雀阙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了,再无半点痕迹。自从看到那漆盒后,我几次对本初旁敲侧击,企图套出传国神器的下落。可那厮嘴巴很紧,硬是不露半点口风,不知是否对我起了疑心?没过多久,粮食吃尽,诸路方伯联军做鸟兽散。唯有南路的孙坚孙文台,自鲁阳北上,一路连斩华雄、胡珍等西凉悍将,进入洛阳,扫除宗庙,祠以太牢,随即便传来了孙坚得到传国玺的传闻。此事尚无法辨其真伪,可袁绍却推波助澜,四处宣扬孙坚得了传国玺,使文台成了众矢之的——这分明是欲盖弥彰,嫁祸于人。”
真髓悚然道:“难怪袁绍大言不惭,发通牒要求武定皇帝撤销帝号与年号,原来传国神器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小侄忽然想到,倘若此贼趁我等发兵汝南,却去偷袭空虚的濮阳,那岂不是大为不妙?”
曹操胸有成竹道:“贤侄不必为此担心,袁绍此人野心虽大,但自恃出身高贵,鄙夷兵将,颇以不知兵为荣。贤侄这种兵贵神速的思想,别说他做不来,就连想都想不到,况且曹某此番征讨袁术,已将天子南迁至中兴府许都安置了。啊,我几乎忘记告诉贤侄,颍川郡已经易名中兴府,往后许都就是我大汉的新都了。此外就是遣往公孙瓒处的使者已经回禀,‘白马将军’迫于袁绍的军势,与张燕已经表示愿奉我武定年号和官职,如此便是在袁绍后背上插了一柄钢刀——从濮阳传来的快报,袁绍在匆匆为刘和举行过登基典礼后,已经在五天前誓师北伐,率大军十万开向易京了。”
他面色凝重道:“曹某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间公孙必定败亡。眼下我等必须与袁绍争夺时间,先从雄踞江淮的叛逆袁术着手,而后荆州击败刘表,稳定关西和徐州,才能准备迎接来自北方的挑战。可尽管如此,袁绍的河北兵力强盛、人口众多、土地富饶,而我与贤侄的河南之地,兵力薄弱、人口离散、土地贫瘠。我等与袁绍相比,宛如蝼蚁比之巨象。正是如此,更不能因夺地而分散兵力,这也是我分割州郡,让贤侄统辖司州三郡的目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真髓沉思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适才明公言道要稳定关西,那么分割州郡而设立秦州,也是打算以此安抚马超,使他与韩遂相争了?”
“贤侄就这么小看我曹操的器量么?”曹操放声大笑,“你出兵陈县,因此消息不够灵通。从关西传来的战报,逆贼韩遂弑杀天子之后,已自称大周天王定都岐山了,再加上河首平汉王宋健,以及其余大大小小羌氐数十部人马,凉、秦二州已非我大汉领土。马超宗族本在右扶风,尽管马腾被韩遂谋杀,家族实力仍然根深叶茂,又熟悉地理人情,所以是担当关西之任的不二人选。假使他是真心归附汉室,若能为朝廷除却逆贼韩遂、宋健,平定关西。就算将凉州牧一职一并也交给他,又有何妨?”
真髓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小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颇不以为然,韩遂的事迹自己从贾诩和二舅子马休处听了不少,的确是心黑手毒、老奸巨猾的剧寇。马超冲锋陷阵的确骁勇无双,但要凭这就能对付得了诡计多端的韩遂?自己却是一百个不信。
曹操摇头道:“贤侄也没有完全说错。马超久在边地,对汉室并没有多少忠心。我已经接到情报,袁绍拥立的刘和伪朝向他发了伪诏,要任他做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马超已经欣然同意了——那厮居然两头挂衔,试想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曹某岂能不多加提防?”
他眉头深锁道:“况且真正令曹某寝食难安的就是河内。倘若袁绍举兵数路南下,高干的并州之兵便可以直接通过河内,从侧翼越过黄河和河南府,轻而易举便可打到许都。相反,倘若能牢牢控制住河内,不仅可以斩断袁绍的侧翼威胁,而且还能向北夺取并州诸郡,掉过头反从侧翼威胁袁绍的冀州与幽州。”
说着,又拍了拍真髓的肩膀,诚恳道:“曹某非常欣赏贤侄的将才,令尊又是我昔日好友。曹某将这司、并二州托付与你的这份苦心,还望贤侄仔细体谅。当今乱世方兴,你我同殿为臣,正应该群策群力,同舟共济才是啊。等到天下平定,想要封侯拜相,那还不容易么?”
真髓恍然大悟,心中又是佩服,又是警惕。
秦州的建立以及刺史人选的分配,被限制的不仅仅是自己,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对付大舅子马超和那个盗玺贼袁绍。
根据自己与大舅子的联姻协议,马超下一步将向西发展,攻打河东等司隶西北部郡县。按照曹操设立的秦州牧辖区,那些郡县也都包括在其中,这对马超向西拓展是一个极大的鼓励。同时以官职的任命,正好将河内这块要地顺理成章地从极不可靠的大舅子手里转交给自己。大舅子既与袁绍勾结,所以曹操放心不下,让担任司州刺史的自己去占领河内,这就好比在大舅子与袁绍之间锲进去一颗钉子,将二者分隔开来,使之不能继续往来勾结,相互呼应。
尽管自己接收河内名正言顺,可毕竟有违联姻时的和平协议。以大舅子的为人,绝不会心甘情愿就把河内交出来,其中少不了一场龙争虎斗,这样一来,更把自己与马超的联姻关系给破坏了。
曹操果然老谋深算,地图上面胡乱划了几下,竟然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明公对小侄推心置腹,真髓感激不尽。只是明公就不担心小侄得悉内情后,掉过头去与马超、袁绍连成一气么?”想通了这些关节,他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小侄可是曾经大逆不道,弑杀了主君奉先公的大罪人呐。”
曹操闻言放声大笑,声音宏亮,震得真髓几乎要捂住耳朵。
“贤侄说得好,袁绍势力雄厚,远胜曹某。倘若贤侄真要与他联合,那我也无法可想,只能束手待毙了。可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曹某的原则。”他看着真髓的眼睛,仿佛一直要看进心里,“中牟之事我早有耳闻,但曹某决不相信只有弑主夺权那么简单。今日一见,更加坚信这一点。贤侄,似你这般识得大体,血气方刚之人,绝不会做出那等弑主求荣之事!”
“我与贤侄把酒言欢,一见如故,”他用力在真髓肩膀上一拍,大声道,“曹某愿以身家性命做注,赌你绝不是那种忘恩背信之人!”
真髓热血上涌,朗声道:“好,明公如此信任小侄,小侄必不辜负您的一番厚望!”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以往鄙夷陈宫的为人,就是觉得那厮反复无常,背叛恩主。可到了后来,自己却在奉先公的压迫下不得已反戈一击,背负了弑主之名。所以每次想起当日之事,总是耿耿于怀,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和自厌自弃。
虽然他对曹操仍抱有警惕之心,但曹操最后那一番话,着实打动了他的心坎。
曹操大喜,欣慰地点头道:“曹某果然没有看错人。关于河内,以我之见还不能轻举妄动,马超虽有不稳的迹象,但毕竟已明确表示依附我正统汉室,还是要以拉拢为主,盼他能幡然觉醒,弃暗投明才是。”
真髓苦笑道:“不瞒明公,小侄也不大希望和马超反目为仇,不过他若真与袁绍勾结,反叛朝廷,那也无可奈何,只得刀兵相见了。”
“日后再说罢,不必操之过急么。”曹操笑道,“对了,上次奉孝出使归来,我听他提起,贤侄幕府缺乏良谋能吏,又少粮草,可是真的?”
真髓窘道:“河南府饱经战乱,人口土地都残破不堪,倒是让明公见笑了。”
曹操道:“曹某倒可帮上点小忙,明后两年,我可勉力为贤侄开支一半的粮草。”
真髓喜出望外,跪倒叩首道:“多谢明公!”
曹操道:“贤侄,你我亲如一家,何必客气?”又戏谑道:“听说贤侄设立什么发丘都尉,在河南府偷坟掘墓,以充军需,此事可是有的?”
真髓窘道:“明公连这个都知道了……偷坟掘墓是重罪,您不会打算因此治小侄的罪罢?”
“治罪?治什么罪?”曹操倾过身子,附在真髓耳边低声细语,“不瞒贤侄,曹某初到东郡时,没钱每粮,也曾秘密设立过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这偷坟掘墓的营生果然好使得很。”
真髓先是愕然,随即二人一同捧腹大笑。
笑了一阵,曹操道:“不过你我的手段,却都比不上董卓了。那奸贼放火焚烧洛阳之前,大肆搜刮抢掠,将洛阳附近的皇陵发掘一空。等到董贼伏诛,从他的眉坞中查抄出金有二三万斤,银**万斤,珠玉、锦绮、奇玩、杂物皆是山崇阜积,不可知数呀。”
真髓惊讶道:“这奸贼竟积攒了这么多?”不由自主想到让自己偷坟掘墓的贾诩,难怪他能想出这种缺德的主意,当时那老狐狸可不是就在董贼军中么?
“多?曹某得知这消息后,只有惊讶其少!”曹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当时我派遣在洛阳的密探回报,董卓在洛阳搜杀富商,掘皇家公卿之墓,再加上侵吞了国库和孝灵皇帝所建私库,搜刮的黄金少说也有十五万斤!据说这奸贼将财宝总共分成了几份,除了眉坞之外另外还有数处秘密藏金之所。还有消息传言,董卓安置好藏金之处后,活活烧死了三百名抓来搬运黄金的士兵,将地图刻在了一枚寸长的小刀上。除了他的女婿牛辅、亲信李儒和吕布之外,谁也不知道藏金的地点,”

真髓却是不信:“只怕明公这消息不够确实。既然牛辅、李儒和奉先公知道,怎地小侄从未听奉先公说起此事?倘若真有这么一笔藏金,牛辅得知董贼被杀,为何不用藏金乞命,反而孤身逃亡呢?宝藏的传说自古便流传甚广,不过很多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董贼穷奢极侈,就算真搜刮了大笔金银,全都被他用掉也说不定啊。”
曹操也不坚持己见:“这倒也是。无论有没有这笔藏金,董贼还不是身首异处?真正赖以成事的,是人而不是黄金。”
他又问道:“贤侄如今也算成家立业了,不妨将娇妻移到许都居住如何?中牟毕竟属于面对河内的前敌阵营,比不得许都的安宁呀。”
真髓反应极快,马上就联想到原先曹操在兖州陷入困境,袁绍要他迁家邺城的故事。
若是将马云璐留在许都,那么曹操既加强了对自己的控制,又变相拥有了马超家族的人质。曹公纵然再怎样信任自己,可毕竟事关重大,将来的发展孰难预料,又怎能听信自己的空口白话呢?有这种要求也是理所当然。
说句老实话,他对马云璐没有太深的感情,甚至从主观愿望来讲,将小丫头送到许都正合心意——既可以让曹操对自己安心,自己还正好可以跟罗珊尽情双宿**呢。可是想到新婚头一天,自己就跟罗珊搅出那种事来,心中着实觉得对这名义上的妻子不起,又怎忍心将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许都做人质?
可是曹操如此仗义疏财,眼前若是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又怎能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想到这里,他苦笑道:“明公,此事容以后再议罢。小侄才刚刚成亲呀,这个,这个……小侄说不出口,您是过来人,自然是知道的。”此事无法跟曹操讲理,那就只索性胡搅蛮缠,设法动之以情了。
对真髓的暗示,曹操心领神会,大笑道:“这个自然,我明白了,那便过两年再说罢!哈哈,瞧曹某这脑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忽略了?”
他又叹息道:“两情相悦,新婚燕尔,好不羡煞人也。来来来,敬贤侄一碗,曹某祝愿贤侄早得贵子,哈哈哈。”
真髓肚里暗暗好笑,表面不好意思道:“多谢明公。”
两人又干了一碗酒,曹操一抹嘴道:“贤侄肩负重任,任重而道远,需要广招人才呀。如不嫌弃,曹某倒有两个合适的人选,想推荐给你。”
真髓心知肚明,曹公推荐自己人才,无非是换了一种法子便于更好地控制自己。自己已经回绝了曹操迁家属到许都的请求,如今他退而求其次,自忖是不好拒绝了。
于是点头道:“全依明公的意思,不知这两人姓甚名谁?”
曹操笑道:“这第一个人,贤侄熟得不能再熟了,听说你与他还拜了异姓兄弟。”
真髓大喜道:“是奉孝兄!”
曹操道:“正是郭嘉郭奉孝。奉孝胸有吞吐天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能有他辅助贤侄,曹某就安心了。曹某已经任命他为司空祭酒,参议军事。如今推荐给贤侄,你可不能亏待了他呀。”
真髓心花怒放:“这个自然!小侄定会对奉孝兄奉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这便好。奉孝身体不好,还请贤侄千万要多担待些啊。”曹操敛了笑容,正色道,“曹某推荐的这第二人,名为董昭。此人本是张扬部下,早在原先李傕、郭汜专权时,曹某遣使入长安就得了他的帮助。所以做为马超使节来濮阳后,被曹某征辟入了司空府。劝说马超归顺汉室,他当立首功。董昭深谋远虑,有王佐之才,在我司空府中也是参议军事的重要谋士,他对河内的山川地理,以及对马超和袁绍手下的将军谋士们都甚为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定能给贤侄很大的助力。”
真髓笑道:“能得明公荐此二贤相助,小侄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定能不负明公嘱托。”
奉孝兄虽然与自己极为投缘,但他对曹操的忠诚,自己是十分了解的;那个董昭虽然还没会过面,想来也是极为难缠的角色。曹操派此二人,无疑是在自己的司州军中安插了两个钉子。
不过他心怀宽广,倒也不在乎:记得奉孝兄说过,用人之道,就在于尽人之贤愚皆能为我所用。求得其长处而又必定会发挥其长处,根据其短处而特意适应其短处。这样使人尽其才,方能取长补短。
即便此二人是曹操安插的奸细也罢,自己虽不能用其忠,起码也可以借助其智嘛。
“野兔已经烤好了,”此时正事已全部说完,曹操心怀大畅,将火堆上架烤的野兔摘下来,随手递给真髓一只,“贤侄,尝一尝曹某的手艺罢。”
真髓下午出来行猎,一直还未进食,当下也不客气,抱着烤兔大啃起来。
曹操咬了一口兔肉,含糊不清道:“贤侄,老夫一事不明,要向你请教。贤侄名‘髓’。字却是‘明达’,这二者之间似乎完全没有关系呀?老夫一直奇怪,以令尊这样学识渊博,怎么会给贤侄起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真髓正忙于咽下满嘴的食物,一时无法回答,闻言于是伸手在地面上写了个“邃”字。
“邃,乃深远之意,”曹操探头看了看,颔首道,“莫非贤侄的本名,应当是‘真邃’么?嗯,真邃真明达,这个倒还说得过去。”
真髓狼吞虎咽,几乎噎住,灌下一大口酒才道:“‘真邃’才是小侄的原名,家父性子急,于是索性便将“明达”这个字一并为小侄起了。盼望小侄能将继承家学,将之发扬光大,做一个学识渊博,聪明通达的人。”
他吁了口气:“后来洛阳大火,百姓被迫徙往长安。一路上疫病流行,很多人都因此丧命。当时小侄也病倒了,家父于是为我易名‘真髓’。据说骨髓乃人之血气命脉所在,先父为我改这个名字,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度过那场劫难罢……”
他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自己虽然挺过了那场瘟疫,但父母双亲却……
曹操沉默了半晌,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之心……记得幼年时曹某整天不务正业,飞鹰走狗,很是令先父失望。如今老夫也有了四个儿子,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才了解当年慈父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
他眼圈竟似乎有些发红,随即却又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看到他这幅表情,真髓猛然省起,曹操的父亲曹嵩正是被陶谦部下杀害的,联想到此人闻知父亲死讯,一怒之下起兵大屠徐州百姓数十万,尸体阻塞河道,泗水为之断流的惨事,不由心中一寒。
真髓默默地往篝火中丢了几块木柴,火烧得更旺了些。他由徐州屠杀又想起离狐见过的诸葛瑾一家,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兄弟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到底在荆州找到他们的亲人没有?转眼又联想起自己的爹娘,不禁凄然。
忽然听到曹操在一旁发问:“贤侄,将来天下重归太平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天下重归太平之后?”真髓茫然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太平”这两个字,距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
“这个问题小侄从未想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小侄想要去九原——我曾在奉先公的灵前发誓,要将他的骨灰安葬在故乡的大草原上。”
曹操饶有趣味地听着,点了点头:“对做官有没有兴趣?将来天下归于一统,在朝中当个大将军怎么样?想要去九原么,那就做个度辽将军或是西域都护,如何?”
真髓笑了笑,摇头否决:“小侄其实并不喜欢战场厮杀,所以真要等到天下安定,也就是小侄卸甲归田的时候。至于朝中任职么,适才明公讲述孝灵皇帝时党争祸国,听得小侄后背发冷,那种权力斗争真是太复杂了,不是我这种人能活得下去的……”
他仰头望天,憧憬道:“如果有可能,小侄倒想去做一个县令什么的,安抚百姓、教化子民,尽量让大伙儿都能安居乐业……”
又低头苦涩一笑:“只是不知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曹操在一旁大笑道:“天下太平,那有何难?太祖高皇帝击败霸王,只用了四年;光武皇帝扫荡四方群雄,是用了七年。”
他伸出两根手指,满怀自信道:“曹某这点微末的才能,自然不敢与二位先帝相比。就以二十年为期限好了。从今日算起,到武定二十年之前,定要削平诸逆,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真髓听他说得踌躇满志,不由笑着打趣道:“明公要用二十年,不觉得太长了些?还是十年罢?”
曹操摇了摇头,沉声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其中道理,就在人心向背。战国数百年七国纷争,到秦得以草定,秦法失之于暴,致使天下重新分裂,但统一大势已趋,人心所向,故此太祖高皇帝仅仅四年就完成大业。王莽篡政,人都归罪于伪新,而依旧向汉,所以绿林赤眉无知小农,起兵尚且知道奉汉室宗亲为王为帝。光武皇帝只用七年就统一天下,道理在此。可如今就大不相同了。”
曹操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来:“贤侄不妨算一算,姑且不论,仅仅孝灵皇帝即位之后,前前后后就有多少起兵称王称帝的逆贼?早有自称越王的会稽许生、自称天子的渔阳张举,张角弟兄虽然没有称王称帝,却号称‘苍天已死’,那是明确地说要推翻大汉了;还有那攻杀刺史的益州黄巾马相,他是自称过天子的;被陶谦先联合又杀之并其众的下邳阙宣,不也是自称天子的么?袁术自称天子,那都算是晚的了。连无知小民都敢妄称天子,可见大汉已经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现在正是人心思乱,天下刚刚呈现出分裂的苗头的时候,曹某预计用二十年平定天下,已经是短得不能再短了。”
真髓倒吸了一口冷气,苦笑道:“明公的名单上,现在又加了河首平汉王宋健和大周天王韩遂的名字。照您这么说,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呢。”
曹操沉声道:“不错。要想收拾浮动的人心,安抚百姓,重新建立治道,非长年累月之功不可。”顿了顿,又道:“贤侄你要记住,治理国家之道,就在四个字,‘秩序井然’。只有众人都遵循秩序,诸侯和百姓各安其位,各守本分,天下自然能够太平,百姓才有安居乐业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大治之道。如今你我所要做的,便是以武力重新建立秩序。那些不愿归化秩序之人,一律都是乱臣贼子,理当用严酷的刑律和杀伐去惩戒他们。”说到最后一句,流露出一股冰冷的杀气。
这使真髓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为何,就从刚才开始,自己对曹操的话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排斥感。
他忍耐不住道:“明公,小侄对您诗句中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那四句深有体会,念念不忘。不禁想问明公一句,既然您一心建立治道,让百姓重享太平,却为何又在徐州大肆屠城?那数十万惨死的百姓,都是因为李傕之乱好容易才辗转逃到徐州,只想过几天安稳生活的无辜百姓呀。他们也是不愿归化的乱臣贼子吗?”
话一出口,不由微微后悔,知道此问实是直斥曹公之非,恐怕会得罪这位强援,但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听此一问,曹操沉默了半晌,才沉痛道:“徐州之屠,的确是曹某所犯的最大错误。曹某一向率性而为,所以得知先父之死,兼之当时我头风病发,所以才作出那等全无头脑的决定。现在每每想起,都深自痛悔。”
真髓怔住,他万没想到曹操竟会坦然自承己过,不由暗自佩服。
只是曹操接下来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陶谦屡屡进犯兖州,又杀我父,是逆贼!”曹操念之仍然恨恨不已,“徐州的贱民竟为这逆贼纳税服役,当然是不愿归化秩序的乱臣贼子,此罪不可赎!只是曹某当时却没有想清楚,一场杀戮竟使得兖州也因此人人自危,张邈与陈宫迎奉先入主了兖州。反而使曹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倒是始料未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曹某已经向全军下了严令,此番攻克寿春后,除了袁术的亲族之外,其余百姓一律免死。”他将徐州之事一语带过,大笑道:“贤侄有所不知,下午你走后,曹某得到消息,孙策和刘备都已经起兵响应天子讨伐逆贼袁术的诏书。一个自东北一个从南方同时向袁术发起进攻。二人竟不约而同派来了使者,说是打算与我等在寿春城下会师呢!”
这几句话就好像当头泼下一盆冰水,真髓只觉得全身都冷得透了。
他怔了一会儿,失望和愤怒渐渐在胸中凝结:曹公,原来在你的脑子里,对此事只有利害的计算吗?对那鸡犬不留的血腥大屠杀,你竟然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泗水河岸数十万惨死的冤魂,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是否应当收买人心的教训吗?
曹操仍然在就本次用兵和日后的战略侃侃而谈,可是下面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看着面前雄心壮志,豪情勃发的曹操,他忽然有种感觉,原来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真实距离竟然是那么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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