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赚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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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日,阴,颍口。
大成国车骑将军张勋站在城头,用力揉搓自己凉得跟铁甲一样的面颊,凛冽的寒风刮在皮肤上,就像刀割一般疼。自从跟主公来到九江,他已经好几年没遇到这么冷的日子了。
也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舒适的生活过得太久,张勋越来越讨厌寒冬初春,每到这个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裹得暖融融的,偎在火炉边打盹儿。
可是现在,他只能站在城头的望楼上,饱受冷风肆虐,打着寒颤努力巡视。
做为袁术倚为长城的左膀右臂,大成军几乎所有的作战计划和布防,都是出自张勋之手。
张勋上个月刚刚过完五十大寿,他戎马三十年,流的血比小伙子们的汗都多,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对手的用兵手段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以至于成军一败涂地,陷入难以挽回的糜烂境地。
此番曹操的攻势凌厉,进兵路线和进攻时间都选择得极其刁钻。
早在主公冒然称帝时,张勋就已经预料到曹操南下是迟早的事,所以力主攻克陈国后在那里重兵布防,建设成为抵抗曹军的前线——若论临阵指挥,成军中没人是曹操的对手,可固守就容易多了。陈国富饶,如今各地粮食都不多,只要凭借坚城耗上四五个月,等曹操粮尽,不撤也得撤了。
可是曹操绕过陈国,从颍川直扑汝南,使得张勋的如意算盘能没打响。
再者如果没有足够的存粮,一定要尽量避免初春远征,这是用兵的常识。长途远征必须考虑到补给,动员一万士兵,起码需要三万民夫运粮,这些人都要吃饭,粮食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所以一般出兵都选在七月到十月之间,这是因为粮食刚刚收获,足够承担大量消耗,战马也正是最肥壮的时候。反之则尽量避免深冬到春季,在那几个月里,陈粮即将吃尽,又要准备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按照张勋的判断,曹操刚刚夺回兖州,兵粮应该并不充裕,况且深冬初春天寒地冻,士兵们人人缩手缩脚,越冬衣物厚重而不灵便,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但这人居然胆大包天,敢冒兵家之大不韪,这又是他始料不及的事。
一步棋错,满盘皆输。
在曹操灵活多变的打击下,陈国、汝南等富饶重地接连失守,大批辎重粮草落入敌手。陛下慌忙援救汝南,不听劝阻要与曹操一战,结果固始一败,三万精锐毁于一旦,而且还耗干了寿春粮库里最后一点家底——陛下素来奢侈,将大量粮食都用来酿酒享乐,使得军中存粮原就不多,眼下就更困难了。
从前线退下来的败兵口中得知,袁术逃跑后曹操再度发起进攻,梁纲、乐就军被杀散,二将不知生死。编制散乱的逃兵们逃跑进九江郡淮北诸城。可没多久各城就接到曹操的讨逆檄文,当地豪族们纷纷杀死大成国委任的官吏和士兵,以响应王师,能逃回淮南的士兵已是万分侥幸才捡了性命。
听完这个消息,张勋的心都冷了:淮北已失,曹操很快就要到了。而主公失魂落魄地跑回来后大举抓丁征粮,寿春城百姓一日之内竟然三起暴动,民怨沸腾,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假使曹操一张檄文传入城中,只怕不必打,寿春城自己就破了。
这还怎么继续抵抗下去?
我军需要腾出时间休整,他忧心忡忡地想,哪怕能多出半年的工夫也好,新军就可以整备完毕,粮库也可以积蓄充实,民心也可以重新平复。
想到这些让人焦头烂额的事,张勋不由向不远处的淮河看去。此时满天都堆着阴沉沉的云,不见阳光,宽阔的水面看上去灰蒙蒙的一片。
但若说还有一丝希望,那只能是淮河了。这条出自桐柏山的千里长河,一路上汇集无数支流,穿过崇山峡谷,奔腾东流。在颍口与颍水和淠水交汇,河道骤然展宽,汹涌北折。自古中原通向东南的官道都是从汝南顺颍水东来此处渡淮的,这里是要津。从颍口登岸向东不到二十里就可抵达重镇寿春,是这淮南重镇的西大门。所以欲守寿春,则必先守颍口。
曹操的远征有利有弊:这个季节的淮水冰冷彻骨,水面上有些地方还结有薄冰,渡河艰难之极。况且早在袁术刚到九江站稳脚跟时,张勋就已经着手在距河岸五里处修筑新城。他几年苦心经营,将颍口变成了一座要塞。城内建有高高的京台和望楼,方圆数里之内河岸的动静一览无余;城中还修有数条秘密地道通向城外的小树林里,一旦敌人兵临城下,守军不用开城就能出其不意地冲杀出去;地窖里还储藏了不少油脂、弓矢和粮食等军需物资,足以供应三千名守军同敌人周旋半年。
老将张勋回首环顾这座自己修筑的坚城,如今大成国的生死存亡,就全赖此城了!
一名小校快步跑到张勋的身旁,低声道:“张将军,西北角望楼的陆副将请您赶紧过去!”
张勋点头道:“步都尉,你跟我来!”
这步都尉乃是四天前从淮北逃回的败兵。当时零星跑回来的人着实不少,前前后后被颍口的巡逻队拿住一百六十多人。张勋为人精明,他先仔细查证这些人携带的武器和戎装,看的确都是成军的物品,而后反复盘问查对他们的番号和伍长及同袍的姓名,最后核对无误,这才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以这姓步的伍长最为机敏果敢,提拔为统领全队的都尉。
两人来到望楼,发现所有的将领都在紧张地向对面张望,奋威将军陆鸣陆双鹤迎上来道:“张将军,淮西对岸有情况……您最好自己看看。”
张勋环视诸将,只见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心中料到了七八分,不由暗暗叹气,走到?望口一看,果然对岸尘土飞扬,竖着无数旌旗。
陆鸣紧张道:“张将军,我等应当如何是好?”
张勋心中一动,如今袁术大势已去,这谁都看得出来,大敌当前,陆鸣竟然有此一问,分明是有了降曹之心。却不知城中其他诸将意下如何?
想到这里,他淡淡道:“双鹤以为应当怎样才好?”
陆鸣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原本是袁术虎贲卫队的武士,武艺出众,勇冠三军,又出身江东名门,所以极好名誉。纵然已有了投降的念头,但不战而降是武将最大耻辱,又怎能启齿?
旁边石将军看气氛稍僵,连忙道:“如今敌军势大,以我之见,我等不如退兵寿春,与主公合兵一处再作打算,如何?”
左将军石朱石宇彤,年近六十,资历最老,所以此言一出,不少人七嘴八舌随声附和。
张勋没有回答,心里却暗暗叹息:老石与自己共事多年,想不到临到老来却变得如此怯懦,分明是也存了不战之意,只是觉得投降又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才出这种建议。
“真是懦夫之见!”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众将一齐转头,愕然发现,原来发话之人竟然是在一旁站岗的士兵。只见这士兵面黄肌瘦,一张瘦脸犹如骷髅,目光如电,正是张勋从淮北败兵中提拔的邓都伯。
一个小小的都伯竟然敢对自己无礼,石将军不由勃然大怒。他抢上一步刚要破口大骂,已被张勋一把拦住:“宇彤莫急。”
张勋上下打量邓都伯,点了点头道:“你的胆量不小,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小人没什么高见,”邓都伯直视张勋,侃侃而谈,“小人只知道,颍口是渡淮要冲,又是寿春的门户,将军在此地筑城,不就是打算凭借淮水坚城挡住曹操么?倘若颍口有失,即便我等退到寿春,还不是要做瓮中之鳖?”
张勋身后的步都尉露齿一笑,啧啧道:“左将军该不会是不愿承担背主献城的骂名,所以打算回寿春后请求主公下令全军投降罢?如此既留了性命,又可以保全体面,这算盘果然打得甚精,佩服啊佩服。”
这句话听得石将军一张老脸乍红乍紫,倒真不负他的字里有个“彤”字。
他恼羞成怒,“锵”地一声拔出佩剑,大叫道:“你们几个临阵脱逃的小贼,安敢如此辱我!今日不杀这几个无赖,我誓不为人!”
“我等千辛万苦自淮北逃来颍口,是要留这条命与曹贼决一死战,不是继续逃跑当懦夫的!”步都尉脸上罩了一层霜,他后退了一步,横刀厉声道,“固始一战,步某在乱军中手刃曹兵二十七名,斩杀伍长四名,全身上下大小伤痕不下十处。步某是否算临阵脱逃的小贼,石将军何不用剑来验证一下?”
所谓羞刀难入鞘,局面僵持了片刻,石将军挺剑等了一会儿,看周围竟无一人过来阻拦,这才觉得有些不妙,连忙心惊胆战地抬眼望向张勋。
张勋已将其余诸将一律挡在自己的身后。他冷眼旁观,见石宇彤剑锋微微晃动,却一步也不敢上前,知此人色厉内荏,此时看到老石投来求救的目光,却将头转到了一边。
石将军心中一冷,他人老成精,已明白这位车骑将军之意:张勋分明是要自己去死,以懦夫之死来鼓舞全军士气!想到这里,他汗珠涔涔而下,一支剑如铅之重,怎样也提不起来。
忽然听对面的步都尉长吸了一口气,朗声道:“步奢不求别的,但请石老将军收回对在下和撤回颍口的众弟兄的羞辱。”
石将军闻听此言,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低头道:“适才是老夫失言了,还望,还望步,步都尉海涵……”话未说完,他面皮通红,狠狠一跺脚,丢下手中之剑,转身急速下楼去了。
张勋冷冷地看着石将军下楼,转身面对诸将朗声道:“邓都伯说得不错,今日之事,惟有一战。诸位谁有异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奋威将军陆鸣站出来大声道:“在下有异议!张车骑,你怎能允许一个小小的都尉侮辱石老将军?”
张勋回头看了看步都尉,道:“小小的都尉?你错了,步奢是我刚任命的裨将军,石宇彤的军权已经归他节制调遣了。”
陆鸣听得呆了呆,怒道:“张车骑,你未免太儿戏了罢!我要回寿春向主公告你!”
张勋眯起眼睛,点了点头道:“要去告我,很好。你回寿春,我不拦你,可你必须要将所辖士兵尽数留下,交给新任的邓将军指挥。”
陆鸣愕然道:“邓将军?”他的目光转移到邓都伯身上,忽然明白过来,勃然大怒道:“张勋!你!”
“小子你给我闭嘴,听本将军来告诉你们!”张勋厉声道,视线从左到右来回在这些将军的脸上巡视,“第一,谁对此战有异议,尽管走。去寿春还是去对岸投降,爱***滚到哪里就滚到哪里,本将军不需要不同心的人在这里掣肘。但走的人必须留下士兵,自己一个人滚蛋,我解除他的指挥权!第二,谁有跟曹操拼死一战的决心,本将军就提拔谁做将军,将士兵交给他指挥!”
他一指稍显不知所措的步、邓二人,高声道:“从今天起,这两人就都是将军了!”
“谁都是将军啦?”一个清越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张勋你擅权加封军衔,好大的胆子呀!”
张勋一怔,转过身面向楼梯,大笑道:“原来是国师大驾光临,张某本应远迎。不过望楼的楼梯狭窄,恕张某失礼了。”
楼下人哼了一声,随着木梯咯咯作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来。
前面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眉清目秀,身高八尺,身着黄色法衣,披头散发,正是大成国师张?;后面那人白发苍苍,弯腰躬背,犹如点头哈腰的狗儿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却是刚才负气而走的石老将军。
看张?那副挺胸抬头,不可一世的模样,张勋不齿地撇了撇嘴。
张?这厮原本是一个在寿春市井中扮瞎子算命的货色。去年秋天主公从投奔而来的羌人将领雷吟儿处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城中又多有奇异歌谣流传,似乎是祥瑞预兆,于是会合众人商议此事。这个河内张?却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第二天就捧着一本名为《石苞室谶》的邪书,站在官邸门前高呼要朝拜天子。主公大喜,这才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称了皇帝。这厮还说什么自己乃是南华老仙转世,一番胡话扯得天花乱坠,于是被册封为国师。
大成皇帝御驾亲征汝南,也将张国师带在身边,自然是期望能借助国师法力消灭敌军了。只可惜国师的牛皮吹得比天还高,上了战场却什么法术都失灵了,最后和主公一起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尽管牛皮吹破,可这狗头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反而更得主公的宠信,十日前还被委任做了都督,前来节制颍口的诸将。

张勋冷眼看他道:“国师此来,有何见教啊?对岸敌兵云集,您不是自吹有撒豆成兵,役使鬼物之能么,为何还不赶紧使将出来?对了,国师最近肠胃安好否?该不会和随我主出征时相同,又得了跑肚子拉稀,走了仙气儿,没法施术罢?”
他一上来就揭人疮疤,挤兑得张?一张脸变得青黑如螃蟹一般,戟指怒声道:“你,你……本国师的事,不用你这老卒丘八过问!我问你,你有什么权力纵容下属,侮辱同僚?”
张勋平日里每看到这妖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见这厮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更是怒气勃发。
他冷哼一声,一把揪住张?的前襟,切齿骂道:“狗头!今日曹操大军压境,归根结底全是你这般专求荣华富贵的小人,劝说主公称帝惹来的祸事!你还恬不知耻来质问本将军?”
张?被他拎得双脚离地,这才知道害怕,他全身簌簌发抖,挣扎着尖叫道:“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陛下钦命册封的国师。你,你竟敢对本国师无礼,就,就不怕……来人啊,来人啊,张勋反了,张勋反了,快将张勋……”
“拿下”二字刚要出口,已变成了长声惨叫——张勋拎起他随手往望楼的?望孔里一塞一推,就跟丢麻袋一般,直接将这位国师头朝下顺了出去!
看到国师大人忽然化作了手舞足蹈的飞天,众人赶紧都涌到?望口边纷纷向下瞧,只见张?头破血流,一动不动蜷缩在地,就像一条死去的毛虫。
城头众兵都看到刚才那一幕景象,顿时一片哗然。
“步将军,去打开东门,”张勋背着手也不回头,沉声道,“带上二十名硬弩士,恭送陆石二位将军出城!”
派步奢送走了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将军,将任务分派给诸将去执行,张勋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望口前,仔细观察对岸的动静。
“邓艾,你来看看,”他招呼新提拔的邓将军道,“对岸那些人……似乎不像是曹军啊。”
邓艾上前看了看,沉吟道:“的确有些古怪……曹军士气高昂,断然不会将旌旗插得东倒西歪,营盘也不会这等散乱不整……倒似乎是在哪里吃了败仗……”
张勋赞许道:“英雄所见略同,本将军果然没有看错你。”他又迟疑道:“既然不像是曹军,那又会是谁呢?”
邓艾全身一震,转头瞪着张勋道:“莫非……莫非那是退回来的乐、梁二位将军么?”
张勋闻言“呼”地站了起来,兴奋道:“的确有这可能!”又叹道:“只是相隔太远,旗号看不清楚呀。”
邓艾断然道:“将军不必心急,不论那支兵马是何人率领,既到了对岸,肯定是打算要渡河的。如果真是二位将军侥幸逃脱,率领残部归来,定会传递消息予将军。我等严加防范,静观其变,总是不会错的。”
“好一个严加防范,静观其变。”张勋手捻苍髯,感慨道,“你稳健缜密,又极明白地要,这是良将的天赋啊。我大成怎么没能早点儿发掘你这等人才,否则又怎会落得今天这个局面?”
邓艾低头道:“将军谬奖。”
张勋问道:“听你的口音,应当是荆州人罢,是怎么加入我军的?”
邓艾苦涩道:“将军说得对,在下是义阳人,家乡饥荒,在下逃至南阳避难,结果从了军。”
张勋点了点头道:“是啊,当时我主虎踞南阳,跟现在蜗居寿春可大大的不同。前线溃败,你仍然能回来继续为我主效命,忠义双全,真是难得,看来还真是上天要我大成振兴呢。”
邓艾叹道:“将军如此说,真愧杀小人了。实不相瞒,曹操大军开到之后,各地响应檄文,纷纷组成乡勇民团袭杀落单的大成兵士,甚至将孤身的外乡人都当作逃兵杀死领赏。小人倒想过换掉戎装逃回家乡去,可被逼得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能跑了回来。”
张勋苦笑道:“你倒是老实。唉,这都是主公大力搜刮,激起民愤的结果。只要我等将曹操阻挡在淮河之北,他不会在此长驻,等他撤军之后,我要面陈主公,万不可再这般竭泽而渔了。”
邓艾点了点头,还未说话,步奢回来了。
张勋并未回头,淡淡道:“步奢,你身上有血腥气。”
步奢赶忙行礼道:“张将军,石陆二人是祸根,不可不除啊。那石老头儿分明一心投降;陆双鹤恨您和我抢了他的兵权。况且倘若任他们回到寿春,在大成皇帝耳边吹上几句风,纵使陛下没有投降,纵使我等能抵住曹操,也只有死路一条啊。”
张勋沉声道:“你做得对,却又不对。石宇彤乃老迈无能的庸才,搬弄口舌是非,却无真才实学,杀之毫不可惜。但那杜双鹤武艺过人,是骁勇果敢的猛士,留他在主公身边,就为我大成多留了一份力量啊。又怎能私怨当前,擅自将他处死?”
步奢听得张口结舌,磕头道:“听张将军一席话,小人惭愧莫名。您大公无私,一心为国,实是小人的楷模。”
张勋笑道:“坐过来罢。你很机灵,能够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这是本将军看重你的地方,但往后还要向邓艾多多学习,必须更加缜密慎重才好。”他顿了顿,又道:“步奢,本将军当时不加阻止,是有意让你在斗剑时杀死石宇彤,可你为何放他一马?”
步奢刚刚起身,闻言又低头道:“张将军,那时小人不过是一介都尉,犯上已是有罪,又怎能真将左将军杀死?万一事毕您怪罪下来,借小人的脑袋以平大小将军之心。那小人岂不是冤死了。”
张勋大笑,点头道:“说你聪敏机灵,果然不差。本将军老了,你们二人正当壮年,将来都是我大成的栋梁之才,好好干。”
邓艾一直沉默不语,忽然一指江心道:“将军,您请看!”
张勋凝神观望,只见几只仓促扎成的木筏正从对岸划过来,领头筏上一人正奋力挥舞旌旗。此时距离近了,张勋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分明是一个大大的“梁”字。
※※※
梁纲梁纪常看到城中将领列队来迎,等不及木筏到岸,嚎啕着跳下河,在齐腰深的冰水里挣扎着扑上岸。
张勋下马抢上前去时,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坐地不起,哭得犹如泪人一般:“全完了,全完了!桥将军殉国,李将军殉国,乐将军殉国,他们都殉国了……天杀的曹操,把他们的人头挂在一个木架上,用马拖着在淮北各地巡回展示……数万战死将士的头颅,被那恶魔堆土筑成了高台,还号称什么‘破逆京’……曹操正在向淮北各城征集粮草,转眼就会开到这里……张将军,张将军,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他衣甲破碎,到处缠着沾血的布条,头发和胡须又乱又脏,两眼失神,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几乎不**形。
此时邓艾提着一只食盒,快步来到梁纲的身旁,双膝跪倒,进上饭菜。
嗅到香气,梁纲眼里这才有了点神彩。他挣扎着扑过去,也不用食具,伸手从碗里捞起菜肴就往嘴里塞,连嚼也不嚼就吞将下去,一面吃一面流泪。吃得急了,一块饼滚在地上。他一把捡起,也不顾上面沾的泥土,直接就往嘴里送。
看到他这付模样,张勋一阵惨然,道:“纪常,你先歇息一下罢。”
梁纲一顿猛吃,这才有了点元气,哽咽道:“让张车骑见笑了,打了败仗之后,我带着儿郎们东躲西藏,已经四五天没找到吃的了。对岸还有我五千三百多名儿郎,恳请张车骑收留。”
张勋点头道:“没有问题,你快让贵部渡河罢,颍口虽小,多几千张嘴还养得起。”
梁纲大喜,挣扎着跪拜道:“多谢张车骑!”
“纪常,何必见外?”张勋搀他起来,轻拍梁纲的肩膀,“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
饱餐一顿后,梁纲提着那只还未吃完的食盒,讨了满满六船的粮食,先回北岸去了。
张勋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陡然闪过一丝疑惑,矗立岸边久久不语。
邓艾起身,面色凝重道:“张将军,在下只怕其中有诈。”
张勋丝毫不感意外,冷冷一笑道:“你也觉察出来了?”
邓艾点头道:“是。梁将军一身血污,头发脏乱,可适才末将靠近他时,却只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没有闻到血腥气。”
张勋长叹道:“他已投降了曹操,是打算前来赚城的。”
邓艾黯然不语。
旁边步奢急躁道:“既然如此,为何还将他放回北岸,还接济他们粮草?”
邓艾摇头道:“即便拿下了梁将军又有何用?与大局无补。接济粮食正好可以麻痹敌人,让他们自以为得计。将军莫非是打算夺取梁纲手里的那数千士兵么?”最后一句是对张勋说的。
张勋笑着对邓艾道:“你真是本将军肚里的蛔虫。”
他叹道:“如今颍口城仅有守军三千,主公的寿春也不过六千兵马,兵微将寡。主公御驾亲征所统率的三万将士,都是我大成的精锐之师,倘若能收回梁纲残部,也总算是为国家保存了一点元气。”
步奢皱眉道:“小人有疑问。假使梁纲真已经投降,那么这五千人极有可能是曹兵,梁纲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傀儡。”
“不会,”张勋摇头道,“本将军戎马半生,各式各样的军队见得多了。那五千人不可能是曹兵,起码当中绝大部分都不是。东倒西歪的旌旗、散乱不整的营盘,这都容易模仿得很。但在经历惨败之后,士兵们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尊严扫地和颓唐落魄,绝不是曹军那样屡屡胜利、斗志高昂的劲旅能够模仿得了的。”
邓艾道:“将军所言极是。在下认为,对岸的五千人应当由两支兵马组成,靠近岸边故意摆给让我等看的是梁纲部,还一支是隐蔽在梁纲营中监视他的曹军,统帅另有其人。”
“邓艾说的不错,”老将灰眉下的双眼射出冷冷寒光,轻轻摩挲着剑柄,“即便刚才杀死一个投降的梁纲,又有何益?本将军剑下要斩的,是那支隐蔽曹军的敌军主将!他们不是打算赚城么?我等索性来个将计就计,将梁纲部等放过河来,彻底切断他与曹操指挥的主力的联系,再伺机吃掉他们。”
步奢恍然大悟,摩拳擦掌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杀人放火就看小人的罢,管叫曹兵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张勋摇头道:“光杀人放火怎么行。梁纲部的士兵要收,而曹操的兵将却要杀,需找个最稳妥的法子——邓艾,你怎么看?”
邓艾道:“末将以为,梁纲既然打算赚城,渡河后就一定会请求进驻颍口城内。将军先找个理由加以回绝,暂且让他驻扎在城下罢。当晚再找个借口将梁纲孤身招入城中,再将之逮捕,城下的士兵群龙无首,自然就可以轻易收服。”
步奢不赞同道:“这算什么?老邓你适才还说,那五千人其实是两支兵马,梁纲在明,曹将在暗。既然如此,梁纲肯入城,那曹将难道也肯入城么?咱们在城里一动梁纲,他在城外还不照样指挥兵马?还能顺理成章收了梁纲的兵权呢。到时候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将渡口也送给了曹军的先锋。如此等曹操大军一到,这颍口城还怎么守?”
他转向沉吟不语的张勋道:“张将军,依小人之见,根本不必等敌兵过河,等他们搭好浮桥后,小人率兵马来个半渡而击,定可活捉梁纲!那样虽不能取得很大的战果,但起码可以鼓舞士气和信心,一扫我军近来屡战屡败的颓势!”
张勋暗自好笑,步奢毕竟是年轻气盛了些,心思单纯得很:原先他是邓艾的上司,如今邓艾反倒与他平级,再加上自己也屡次在他面前表彰邓艾,想要他不起争强好胜之心,那是千难万难。
他故意不看步奢,向邓艾道:“邓将军,步奢说得有理,你怎么看?”
“末将对步将军的作战方案没有异议,”邓艾淡淡道,他面色分毫不变,“只是明明可以事半功倍,为何不选择一条取胜的捷径呢?”
步奢不悦道:“你的计划漏洞百出,还说什么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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