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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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大汉当世所作的挽歌……”真髓苦涩道,“明公,您刚才说‘汉室衰微,治世崩溃’……能否为小侄讲述一下那段故事的始末?”
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年,可是晚上睡觉仍然经常会梦到幼年在洛阳的安宁时光,梦到那一场大火。每次做过这个梦之后,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不是从睡梦中苏醒,反而是进入了真正的噩梦了一样。
”当年小侄年纪尚幼,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大汉朝,忽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曹操一面拾起木棍,拨开火堆上即将燃尽的木炭,使火烧得更加旺盛些,一面淡淡地说。
他抬头望向无月无星的苍穹,沉吟了半天才感叹道:“回想起来,那段岁月千头万绪,倒真令曹某难以说起呢……”
※※※
曹某记得,那是中平元年春寒料峭的二月二十一日的深夜,那天跟今天晚上差不多,也是一个无月无星的漆黑夜。
那天大约头更时分,一个人忽然闯大理寺。他自称唐周,说是太平道信徒,特此前来密报妖贼张角、马元义即将造反,还有中常侍徐奉和封谞做朝中的内应。大理寺官员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立即呈报入宫。天子连夜下令逮捕马元义,并将唐周的告密奏章传遍三公府和司隶衙门,追查京师百姓以及宫廷卫士中的妖贼信徒。
贤侄,你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应当有些印象罢?半夜忽然哭声大作,惨叫连连,第二天人都道是鬼门开了,将人捉了去。
嘿,这世上哪儿有什么鬼门呢?那是朝廷在杀人!按照唐周提供的名单和地址,缉拿队按个儿闾里搜杀妖贼信徒,家中如有一人是妖贼信徒,便满门就地处死。就在那一个晚上,总共杀了将近二千人。
因为宵禁的缘故,入夜百姓必须都呆在闾里的住宅里,不得随意走动。因此像你们这些没跟官兵接触的人只听到哭喊和惨叫,没看见实际的情况。因此谣言满天飞,其实都是些无稽之谈。
虽然朝廷得到密报,但妖贼张角以太平道治病为名,已经发展了整整十几年,着实蛊惑了不少人。那时候他的信徒已有数十万,遍及八州,按照八使三十六方的编制组织完备,得知马元义洛阳事发,一声令下,数日之后全国数十万蛾贼蜂起,号称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你问我“蛾贼”是什么?咳,蛾贼其实就是太平道信徒,“蛾贼”是官府文书里对这些人的称呼,形容他们数量众多。由于贼兵人人头裹黄布,因此也管他们叫“黄巾贼”。那些人上了张角的当,都以为自己有天师庇佑,能够刀矛不入呢,所以个个都只知死战冲锋,不知后退未何物。后来曹某从议郎转为军职,担任骑都尉赶赴颍川前线,与那些妖贼作战。放眼望去,只见碧空万里下,到处都是黄澄澄的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头全都顶着黄布裹头,好像海潮一般汹涌澎湃,呐喊着漫山遍野地冲过来,前仆后继,杀之不绝,那股悍勇的气势真是让人打心里发寒。
处死马元义的第二天,孝灵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商议应对之法,朝中百官宛如热锅蚂蚁,却连个像样的主意都拿不出来。平时这帮人彼此勾心斗角,心机深沉一个赛一个,诡计阴谋那玩儿得叫一个高明厉害,可是遇到这种大事,却都变了无用的熊包。最后还是中常侍宦官吕强出头,主动提出应当赦免‘党人’,因为党人当中有不少人“明战阵之略”,应当让他们为国出力;况且倘若不拉拢党人,说不定这些人反而会同张角合流,那便不可收拾了。
说到‘党人’,贤侄估计也是不大了解的。哦,对了,令尊跟你说起过吗?那解释起来就简单多了。总而言之,党人就是那些被宦官诬陷迫害为“结党谋反”的地方官僚士大夫们。吕强虽是个宦官,却能在关键时刻抛弃私利争斗提出这样的意见,曹某对他这份胆识真是钦佩不已。孝灵皇帝听了吕强的意见,大赦党人,重新起用他们为官为将,同时任那个何进担任大将军,统领京师禁卫军卫戍洛阳。要不是当时情况危急,一个杀猪的怎么可能当上大将军呢?
唉,接下来是九个月的殊死战斗……
嘿,曹某投身战场,几番出生入死,深有感触。那九个月里,蛾贼纵横八州,烽火连天,赤地千里,血流飘橹,庐舍为墟,生灵涂炭……蛾贼杀人放火,自是不在话下,而战败的溃兵则趁火打劫,比蛾贼更凶残恶毒十倍!
贤侄,你曾做过浪人,应当比我清楚,经此浩劫,等到蛾贼主力被平,我大汉大半边国土,已经都变了百里无炊烟的鬼蜮。
哼,可妖贼主力消灭还没过几天,全国还是混乱不堪,宦官和士大夫之间,已经忙不迭地开始新一轮的互相倾轧了。
当年党人被宦官诬陷谋反,各个家破人亡,可现在事情调了个儿,他们成了维护朝廷的功臣!若是容党人重新掌权,那宦官们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宦官的新打击很快就下来了,没多长时间,孝灵皇帝将宦官们都封为列侯,谏议大夫刘陶等人被宦官诬陷害死的消息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同时遭到陷害的还有王允王子师,也就是你原先的主公吕布的老丈人。那时候他还不是司徒,是豫州刺史。子师与皇甫将军还有我,都是一同在颍川抗贼的。士兵们在贼营里找到了张让宾客私通黄巾贼的书信,子师二话没说,当即就此书信上交了朝廷,狠参了张让一本。可那哪儿参得动呢?孝灵皇帝对张让什么惩治都没有,斥责一顿了事,从此张让恨上了子师。
通过皇帝对宦官们的大肆封赏,张让确定自己没失宠,就捏造罪名三番五次将王司徒,不,是将王刺史下狱,据说上了好几次大刑,腿骨都断了。子师可是个刚硬人呀,连下属们都觉得他绝无生望,流着眼泪劝他仰药自尽,免受宦官们无穷无尽的折磨拷打,可子师就是不喝,破口大骂,说拼命也要活下去跟阉竖斗到底……最后还是杀猪大将军,那个何进上书保他,这才免了子师的死罪。
这事情其实我也不是亲见——当时曹某已不在京师,因平灭颍川蛾贼之功,已迁为济南相,到地方上任去了。
可是听到那些消息,曹某知道不妙。因为我上任之后,处置不法豪强,罢免贪官污吏,其中不少人是张让的门生,那个睚眦必报的老妖怪是不会放过我的。只是我父当时在朝中担任太尉,明着整我只怕也不容易。果然没过多久,京师下诏书将我调到东郡去做太守。嘿,这东郡太守一职,看似锦绣前程,但黑山贼与南匈奴经常越过太行山滋扰那一带,前两任东郡太守都是被贼兵所杀,张让其实是要我去送死呢。
所以曹某索性托疾不就,第二次回家乡隐居。
这里说句题外话,贤侄,曹某临去济南之前,令尊曾专门就“福兮祸所伏”仔细向我讲述一番道理。我本不了解他的用意,后来才明白过来——曹某每次稍有成绩,仕途刚刚拓展,打击便接踵而至,不得不中道废弛;可是真要到了打算就此隐居一生,从此秋夏读书,冬春射猎的时候,朝廷却偏偏又找上了我。这倒真是应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呀,哈哈哈。
嗯,蛾贼虽灭,但天下未靖,余党仍然四处出没,所以我回家还不久,就接到朝廷征我做都尉的命令。
当时我父已被免职,朝中连撑腰的都没了,可谁能料想,我坎坷的仕途,竟然又峰回路转了——没过多长时间,孝灵皇帝在原本的京师卫戍军五校尉之外增设新军西园八校尉,以小黄门宦官蹇硕为上军校尉,总领八校新军。因以往的战功,我也被提拔为八校尉之一,担任典军校尉。
话说回来,贤侄不觉得奇怪吗?尽管洛阳空虚,原本的五校尉军日渐衰落,可其时蛾贼大部已经平定,皇帝却忽然要在京师里再建立一支新军……这新军是要用来对付谁的呢?
哈,不错不错,贤侄果然猜到了。组建八校尉就是为了对付那个杀猪的,大将军何进。我做的《薤露》前半截,“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其实说得就是他。
要知道,早在光武皇帝安定天下之后,担心外戚权臣领军擅权,所以曾下令‘防慎舅氏,不令在枢机之位’禁止外戚担任大将军一职,又规定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下。可是孝和皇帝即位时,窦太后诏令外戚窦宪为大将军,打破了这一常规。以往将军都是临战授衔,战争结束,大将军、车骑将军等职皆罢免取消,可是自从窦宪以后,即便战争结束,依旧保留大将军职务,变成了常设军职,而且常在京都。从此以后大将军一职,一直由外戚所把持,等到了孝顺皇帝,更加成为了与三公相同的高位。
这种局面,一直到大将军梁冀倒台才发生改变,梁冀那厮被称为“跋扈将军”,曾将两代皇帝**于股掌之上。擅权专断,文武百官稍有违逆,立遭灭顶之灾,就连质帝都被他毒死,可谓是我大汉朝自王莽以后的第一逆贼。孝桓皇帝诛除他之后,皇室对外戚擅权有惨痛认识,所以绝再不让外戚染指军权。直到黄巾民变,何进在机缘巧合下当上了大将军。你说,孝灵皇帝对他能没有防范之心吗?
孝灵皇帝沉溺酒色,朝夕达旦地在女人肚皮上征伐,虽然才三十多岁,可身子骨已经不成了,几次朝会时昏倒或吐血,随时可能驾崩。赶那个时候建立新军,就是希望统领新军的蹇硕能起到制约何进的作用。皇帝是担心自己一旦驾崩,那个杀猪的变成第二个梁冀呢。
他之所以选择小黄门蹇硕,而不选择张让、赵忠等中常侍大宦官把握兵权,也正是因为这几人与何氏外戚勾结过密,怕他们连成一气的缘故。
既扶植这个,又庇护那个,在臣下之间制造矛盾,把握权力平衡,这就是帝王心术了。
何进看到这种情况,知道自己大大的不妙。他虽然跟张让等中常侍沆瀣一气,但光依靠那几个人,想要扳倒蹇硕还是困难。所以杀猪大将军改变了以往的立场,尽力网络天下名士大儒,开始向党人靠拢。他的如意算盘是借助党人的力量,消灭政敌蹇硕。
嗯,让曹某想想……没错,曹某记得就在那一年之内,何进先后下大力气胁迫郑玄、申屠蟠等海内大儒进他的幕府,又联络世代公卿的袁绍,通过袁绍拉拢了逢纪、荀攸等名士,还真是笼络了不少能士呢。记得那杀猪的刚升任大将军时,司徒杨赐派掾属孔融孔文举前去恭贺,他给文举好大的难看,还差点把文举杀了。一个人的转变竟是那么迅速和彻底,真真有趣。
不管怎样,总之杀猪将军这次倒戈,在朝廷中最终形成了外戚与官僚士大夫们的联合阵营,共同对抗宦官集团尤其是对抗蹇硕的格局。等到第二年孝灵皇帝驾崩,连台的好戏就开始了。
在那个血雨腥风、变幻莫测的残酷年代,人总是死的很快,今天还在对人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说不定第二天脑袋就高高挂在了宫门上。
蹇硕就属于这种人。
他谋杀何进不成,自己的脑袋却很快就被何进挂在了朱雀阙上,那应该是,应该是……没错,就是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的事。南宫朱雀阙峻极连天,远在偃师都能望得到。只是不知道在上面挂个人头,是否也能从偃师看得到呢?
蹇硕自以为兵权在握,天下可以随意横行,可他也不想想,西园八校尉里除了他自己是宦官外,其他七个都是官僚士大夫,是党人,他当真指挥得动么?孝灵皇帝驾崩没多久,他自称受先帝遗命,要拥立王美人的皇子协为嗣君,这无疑是于火上浇油,既与要拥立自己妹子之子皇子辨的何进势不两立,又同样维护何皇后的张让和赵忠的中常侍们也势不两立起来了。

唉,这人已经众叛亲离,腹背受敌,却没有丝毫自知之明,一意孤行,那还有不身首异处的?
何进也是这种人。
只不过他的头,是用竿子高高挑在北宫门围墙上面的。
侄儿皇子辨嗣位为君了,政敌蹇硕死了,拥护皇子协的孝仁皇太后董氏也死了,自己的妹子也临朝听政了,所以他也就不可一世起来,对诛杀宦官也没先前那么起劲了——毕竟何氏外戚发迹,是依靠宦官的。按本朝采女制,像何氏这般出身卑微,举止粗俗,难登大雅之堂的女子,怎可能进入皇宫?何氏能够入宫,再从嫔妃成贵人,从贵人当上皇后,都是宦官下大力气的结果。再说,消灭蹇硕里也有张让、赵忠的一份帮助。
所以那个杀猪大将军在诛除宦官的立场上,始终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评他一句“犹豫不敢断”,没错吧?
但是诛不诛宦官,这事已经不由何进作主了。
何进根本就是个草包,袁绍那时是他的幕僚,怂恿他号令四方猛将外兵入京勤王以胁迫庇护宦官的何太后。这种屎一样的计策,他居然会言听计从!
四方猛将,那都是久在边疆手握大军的悍将,一旦入了京师,那还不跟你这杀猪的将军争权?论打,你打得过他们吗?现如今手头有兵的方伯诸侯当真不少,一个进来夺权,其他的岂有不眼红的道理。你来我往,国家朝廷,还不都打成了一锅粥?
哼,曹某当时便说,乱天下者必是何进,现在贤侄你看,果然被我说中了罢?
袁绍那厮又诈称大将军令,向各个州郡发布了逮捕宦官亲属的文告,这下就把杀猪大将军何进跟宦官之间妥协的可能给破坏了——老家都被抄了,亲属都被逮捕,这就是要诛灭九族的架势呀。
对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日,贤侄有印象么?正是,就是天气异常闷热的,到夜里城内仍然乱成一团的那天。
那天下午,大将军入长乐宫觐见妹子,说是请求尽诛宦官。我和袁绍在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于是我等调集兵马,大声呼喊,不一会儿,何进的人头就是那样被张让和段珪挑了出来。
他的表情谁也看不懂,一脸的诚惶诚恐,却没有任何愤怒的模样,大张着嘴,似乎正要解释什么。
接下来便是一夜的杀。
张让等人杀了何进,又宣布诏书,罢黜司隶校尉袁绍与河南尹王允。只可惜他们没有兵——京师里已经没有供宦官驱策的部队,而大将军府里掌管兵要的都是士大夫。
所以根本没人听从宦官们的喊话,一句“张让伪造诏书”就顶了回去。我们大伙儿都上去进攻宫门,宫门又高又厚,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去。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虎贲中郎将袁术,就是现在你我称呼为伪帝袁逆的那个人赶到了。当年的他,可是个侠义过人,鲁莽暴躁的勇士呢。袁术顶盔贯甲,带着两个部曲冲在最前面,冒着宫**出的箭雨,推着点燃的冲车上前撞击南宫青琐门,把宫门给烧倒了,这才攻破了皇宫。
袁绍、何苗、吴匡、张璋还有我和袁术,带兵穿过熊熊燃烧的大门,一拥而入。皇宫里到处都是摇曳的火把,闪亮的刀矛甲胄,来回跑动的士兵。头盔下一张张挂满汗珠和鲜血的脸上,流露出充满了好奇、残忍和兴奋的神情,仿佛不是去杀人,而是去赴宴一样。皇宫太大了,我们逐间逐间地搜索,遇到宦官就杀。到了后来,情绪激动的人们已经不受控制,但凡是遇到没有胡须的宫官,便叫嚷着“阉竖,阉竖”迎上去便是一顿乱砍乱捅。残肢断臂还有黏稠的鲜血,塞满了宫内的排水渠。
到处都是屠杀、放火,大家仿佛陷入一种疯狂的境地,以至于杀到后来,宫内无人可杀,竟然互相杀将起来。
当时我带着三百名士兵正在攻击端门,看天色已晚,撤回到朱雀阙一看,门内外到处都是遗弃的尸体。御花园的水池里的水是红色的,少了半边脑袋、一只胳膊还有四根手指的何苗漂浮在上面,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各种兵器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后来问了袁术才知道,因为何苗素来不主张将宦官斩尽杀绝,所以袁绍那厮竟然借题发挥,鼓动士兵说谋害大将军的便是车骑将军何苗,杀起性子的士兵们立时就掉头向何苗部杀了过去。再加上这时董卓的先锋已到,几方人马打得一塌糊涂,杀人的,被杀的,都是穿绛红军服的大汉士兵。
乱哄哄地闹了一夜,却就是没有找到首恶张让和天子,等到第二天天明传来了消息,张让等人已经投水自杀,奉诏赶来勤王的并州牧董卓,已经找到了天子和陈留王。
那天上午,在董卓的带领下,大队西凉人马开进了洛阳城。
据说后来董卓在长安被处死还点了天灯,因为肚子上脂肪太多,竟然燃烧了三天三夜,应该是个大胖子才对。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领头策马在天子前面的,就是并州牧董卓了。那厮又高又瘦,看上去就像一根竹竿一样,脸上一对蛇眼,凝视别人时真有能让人魂飞魄散的威势。
无法想象,短短几年之后就变成了那个样子。他那一身肥肉,到底是吃什么养出来的?
当时看到西凉兵进城,我就觉得心里发凉,知道洛阳城要大难临头了——西凉兵们脸上的神情我见过,跟冲进皇宫的士兵的一模一样。充满了好奇、残忍和兴奋,就像是即将赴宴一样。
※※※
“再往后,你都知道了,”曹操闭目缓缓道,“董卓的暴兵几乎天天在城中杀人放火抢劫。曹某逃回家乡,号召关东诸侯联兵讨董。董卓为了阻碍联军,放火把诺大的洛阳城烧成了白地。”
真髓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原来朝廷崩溃,是因为党争。”
曹操苦笑道:“除了党争,还能因为什么?妖人张角祸乱天下,信徒数百万计,声势浩大之极,可是起兵仅仅九个月就被扑灭,首级从棺木中起出传送京都。不正是因为大赦党人,朝廷内部团结一致,上下一心么。可是在治世最末的那几个月,朝廷内部外戚对士大夫,外戚对宦官,士大夫对宦官,全都斗了个死去活来。说来好笑,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最后宦官和外戚们竟然是同归于尽,一个也没留下,而士大夫们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八月那一场宫廷喋血,胜利者只有一个,大权在握的董卓。”
他意犹未尽道:“那张让、赵忠,狡诈一世,就因为蹇硕后来居上得到了孝灵皇帝的信任,所以联合何进害死蹇硕。使得宦官集团在最后在那场大火并中,根本没有了掌握兵权的名义,就连拼个鱼死网破亦不可得,只能被一面倒地被士大夫们屠戮殆尽。最典型的莫过于‘杀猪大将军’何进了。若不是他及时与党人士大夫结交,从而釜底抽薪夺取了西园八校尉的兵力,再联合宦官中内讧的张让、赵忠,又怎能顺利诛除蹇硕呢?他对待宦官的立场反复无常,结果既得罪了张让、赵忠的宦官集团,又使袁绍袁术等士大夫集团对他不满,最终孤立了自己,身首异处,不也正是这个缘故吗?”
“合则两利,斗则俱损,这是至理名言。”曹操最后下了结论,“那些鼠目寸光,只顾眼前蝇头小利的小人,相互斗来斗去,最终也难逃覆巢绝无完卵的下场。贤侄,如今新朝廷刚刚建立,四面强敌环顾,其险恶之处远胜过孝灵皇帝之时。所以更要以此为鉴,千万莫要重蹈覆辙呀。”
真髓本来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最后一句,悚然一惊:曹操分明是话里有话,想不到他竟能将一番关于治世之末的长篇大论,不知不觉地影射到了眼前的形势,只是司空大人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对曹操表示赞同:“明公所言在理。小侄倒联想起了董卓。此人天下枭雄,手握精兵悍将,天下第一。关东诸侯联兵讨伐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不了了之,可是后来在长安,却因为王前司徒的连环计,而被奉先公所杀,这也是内讧的教训。董卓死后,他的部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团结一致很快就打回了长安,将奉先公驱赶到了关东。要不是这几人后来将精力都放在了权力内讧上,铁羌盟原先就曾被他们打败,又怎能轻而易举取了长安呢?”
曹操鼓掌大笑:“贤侄果然精明,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今日上午曹某见你离去时面有不愉之色,想来是因为朝廷分出司隶四郡,还有剥夺你司隶校尉一职的缘故,是也不是?”
他醉态已消,目光炯炯盯着真髓,眼神之犀利冷静,几乎令真髓怀疑,面前这个曹操,和刚才那豪情勃发,击履高歌的浪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明公目光如炬,小侄拜服。”真髓吐出一口气。曹司空的询问,正犹如这人用兵的风格,迂回反复,奇兵突出,却又予人一种开门见山,堂堂正正的感觉,让自己没法闪烁其词。
他向曹操敬酒道:“老实说,的确如此。当时小侄听明公说,要分出西北四郡设立秦州,又剥夺了小侄的司隶校尉一职,心中不满之极。明公适才最后的一番话,是要教训小侄,莫要‘鼠目寸光,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么?”
曹操举碗回应,这次却只沾唇做了个样子,不再一口喝干了。
“‘教训’二字言重了,贤侄能如此坦诚相告,足见待我之心甚诚。今日上午我曾对贤侄说过,设立秦州是天子的意思,其实那是场面上的官话,想来贤侄也是看得出来的,哈哈。眼下就咱们爷儿俩,曹某就跟贤侄把话挑明了讲。”
他将缠在腰间的衣服穿好,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曹某并不否认,如今朝廷军国大事皆出自我一人之手,秦州之事也是我一人的主张,与天子无关。之所以设立秦州,实是干系我朝全盘战略的第一大事。本打算今日便就此事向贤侄说明,可是梁纲来降,出乎我意料之外,事情实在太忙,所以打算明天再与贤侄详谈的,不过既然有缘此地相见,正好说个明白。”
真髓放下酒碗,肃然道:“还请明公示下。”
曹操一时没有说话,皱起眉头,仿佛在研究如何措辞,忽然道:“贤侄你可知道,当今总共有多少家皇帝么?”
真髓茫然摇头,仔细揣摩曹操的用意。天下一家,皇帝自然只能有一个。这还用问,难道袁术那伪皇帝也算皇帝么?
联想起袁术,他猛然明白过来:“啊,莫非除了袁术之外,又有人称帝了不成?”
“正是,”曹操正色道,“曹某在赶来固始之前,收到了袁绍要求今上撤销帝号与年号的通牒。本初原本正与公孙瓒和张燕对峙易京,我遣使通知他武定帝已入继大统,并虚大将军之位以待,可此人竟然大逆不道,行为狂妄侼乱,回应使节说什么刘幽州之子刘和应是正朔。结果十天前,本初回师邺城拥立刘和为天子,建元‘天安’,还自称是大将军、尚书令,真是岂有此理!”
真髓沉思道:“袁绍雄踞四州,自恃是天下第一人,有这种……这种出格的举动也不足为怪。”他正要说“狂妄侼乱”四个字,忽然想到袁绍拥刘和为帝,性质其实与曹操和自己也差不多,只不过是个先手后手的差别罢了。这么一想,即将出口的四个字便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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