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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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裹在那一片带血的白衣上,犹如皑皑雪地上散落着片片寒梅,冷冽孤绝,独峭惊艳。那剑意不同于玉星子那青城劲竹般霸道刚直,也不同于心莲那月城湖水般轻盈多变,那是冷到不留一丝温度的冰刺,从极北而来,带着傲世的锐气,冰封天下。
剑的主人,便是那松风一派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沈敖之,他虽然生性放荡,但手底下的功夫端得了得。沈敖之此时的表情也和方才大不一样。手臂被伤的痛楚虚弱、被阿灵揭穿时的羞愧慌乱,此时都已不见,他的脸也好似蒙上了一层冰霜,眸中闪烁着光芒,仿佛点点寒星。
此时的心莲也被这凌厉的剑意所震惊,她心下暗道:“敖之这孩子,天赋异秉,难得还有那份心智毅力去修习剑法,年纪轻轻便如此功力,只可惜……若是有谁能够劝得他去掉那一身坏习气,大师兄现在所受的苦,也算是有所回报了。”
就在心莲暗叹之时,沈敖之已袭到银蝠洞主三人之畔,蓝齐与阿灵只觉脸仿佛被冷风吹过,刀割般疼痛,那剑上所蕴含的真力,也着实寒冷刺骨。他们俩一愣之下,闪避已然不及。忽然间只听得平地一声闷喝,这闷喝不是晴天惊雷般焦裂,也不是仰天长啸般洪亮,而是闷含在胸中,仿佛是用心喊出来的声音,震动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
一阵罡风,银色的风暴吹散来自极北的冰刺,闪着寒光的剑芒瞬间飘零黯淡,沈敖之也被这风暴吹到三丈开外。这风暴的中心,赫然便是银蝠洞主。
此时最高兴的便是蓝齐。他又看到了他心中那个无所不能、完美的父亲。银蝠洞主此时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低头看着蓝齐的眼睛,温情又在他们之中散开,在这银色风暴的中心,战阵之中。厮杀已经不只是血腥,它已经包含了更多更多。
沈敖之在空中变换了数十次身法,方勉强落地。此时,他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微笑。他心中当然明白,面对连戊方剑都能够击退的银蝠洞主,这一剑必然无功,但他的目的已达到。
玉星子此时也已经明白沈敖之那一剑的目的。他的目的便是自己。玉星子看了看手中的戊方,虽然浩然古朴的剑身上已经有了一丝裂痕,但它的意义还在——松风一派的尊严!松风,虽然不是峨眉、华山那样人丁鼎盛的大派,但蜀中一带的幽绿灵韵,还是守卫着一方百姓,驱散山间毒兽恶鬼的阴影。
方才他还在犹豫这剑该不该出,而沈敖之冰寒的杀气,又一次激荡起他心中的责任与决绝,“就算是错误的决绝,就算是颠倒的正义,我也不得不出剑,如果守卫松风要背上不义的罪名,那就让我一人承担吧。”
玉星子在空中轻轻地叹了口气,此时,飘零的细雨已然渐渐小了,他呼出的那……
缕无奈,融化在被洗过的空气中,丝丝潮湿,滴滴清平。“人生在世,又怎么万事皆合人意,反而不如意事,十有**。专心做好一件事,恐怕也就够了,无论为了梦想,还是责任。”
空中的玉星子显得沉静深远,他身上仿佛隐隐潜藏着什么深埋已久的力量,那力量逐渐苏醒、抬头,伸开双臂,与玉星子的**融合为一。那是诸神诛魔时才有的天怒神力。
在场的众人都感到了玉星子的变化,还不等银蝠洞主发话,华晨回过头大声招呼:“大家快藏到洞中深处!”心莲眼前一闪,门奎已然飞身回洞口,灵魇洞的勇士摆成扇形,护卫着洞中的老小。
“师兄终究要……从少年奋斗至今得来的一切,此时便要尽皆舍去,这般做,当真值得吗……”心莲没有理会门奎,她只仰头看着,玉星子,那个与她一同入门,一同修炼,并肩除妖的师兄。“不过……我这般揣度他,恐怕也过于执着于世俗只见了吧。”她自嘲地一笑。
因为她看到了的玉星子,又怎么能够用“值”或“不值”来衡量呢。
银蝠洞主此时也脸色大变,方才的玉星子,原来还藏着此等杀招,他不敢猜测那招式的力量,也不敢想自己是否能够抵抗。在他心中最大的恐惧,果然,还是害怕失去他的子民、朋友与亲人。而不是所谓的银蝠月华之力,百蝠洞主之名。
当他看到他忠实的战士、义气的兄弟,守护在洞口,他微笑了——昔日的默契还在,昔日的血性还在,昔日的辉煌还在。都为了一个目的——守护,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这份感情,又怎么比人类逊色?但世俗偏偏要给种族挂上正邪的标签,这就是天道吗?天道,真的便不能改变吗?
玉星子的的光芒已经完全展开,戊方仿佛被附上神灵一般高高悬在他的头顶。青光大盛,将苍茫的天色侵染。罡气从各个方向传来,天上地下,已经再无处躲藏这道家真力的压迫,而这压迫并不是霸道的强压,压得人喘不过气,而是一股轻灵,沁入身心,每个人的灵台也在逐渐清明。这青光,便是戊方真正的光芒吗?
霸道的蓝色剑光也无法凌越的青色之光,青城悠悠的墨绿,便是松风真正的精髓。
银蝠洞主看着此等景象,也不敢轻易出手,此时的玉星子便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一旦弓弦被外力割断,必然弦断弓碎,瞬间迸发出难以控制的粗暴力量。而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一旦难以控制,结果可想而知。
他只能等,等那青光精射的箭发出,也许,等待的结果是他可以阻止这支箭,但,结果也许是,死,
他轻轻摸挲着蓝齐的头,蓝齐仰头看着空中的玉星子,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安与惊恐,可又不知怎地,这些不安又仿佛被一种信任所……
安抚,这种信任,令银蝠洞主心中直感到一股暖意。
阿灵看着眼前的父子二人,嘴边不自觉地微微划出一个唯美的弧度。平时银蝠洞主似乎不是她的首领,高高在上,而是她可以依赖的长辈,时时刻刻守护着自己;蓝齐则是她的玩伴,她的弟弟,那份姐弟相依,更令“洞主”二字褪色,他们,更像是一个大家庭。

她深深地明白,蓝齐眼中的信任,来源于他心中完美的父亲——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父亲在,大家便都会平安的吧。阿灵眼角似乎有点点晶莹,她比蓝齐大十岁,见识也自然广些。玉星子刚劲无形的道家真力,已经臻于道法极致,当真有借助天地自然之力为我而用的态势。即使天赋月华的银蝠洞主,也无法抵挡天地之力。
门奎也明白,华晨也明白,他们每个人紧握着兵刃,指关节也因过于用力而发白。门奎只想大喊,宣泄这憋闷的担忧与苦涩,但他呼不出声,他看到银蝠洞主此时安详的表情,看到了蓝齐信任的眼神,他,又怎能喊出自己的忧虑。
他只能在内心大喊。为即将失去的亲人,即将失去的战友,即将失去的一切。
青光终于在一次次膨胀之后稳定下来,如巨大的穹顶,笼罩着众人。戊方剑芒又盛,闪烁着,如白炽的雷电,闪过每个人的脸:沈敖之的轻松,心莲的幽怨,门奎的痛苦,华晨的神伤,阿灵的苦涩,银蝠洞主的释然,蓝齐的信任,还有,玉星子的决绝。
宏大的剑气终于倾然而下,戊方剑指处,风暴席卷,银蝠洞主看了眼蓝齐,轻轻地道:“好好活下去。”他飞身化为银色的光影,向风暴欺身而去。他不敢看第二眼,他怕蓝齐落泪,他怕看到蓝齐眼中的信任土崩瓦解,他怕看到那份属于蓝齐的完美瞬间消失,这一切,未免太过残忍。
“爹爹!”蓝齐猛然间哭喊出来,银蝠洞主所担忧的残忍,已经真真实实地发生了。银蝠洞主心念不禁一动,心中的防卫登时瓦解。
阿灵忽然感到眼前一花,黑色的衣襟掠过,蓝齐赫然已经随着银蝠洞主迎上那股风暴,她失声大喊:“小蓝齐!”素手伸出,她想在最后一刻留住他,然而他手上抓住的,只是一方残破的衣角。
狂乱的风暴圈起尘沙,每个人连面前方寸之地都看不清,只觉自己被吹得连连后退。心莲见状,运起真力大呼:“松风众弟子,紧随我仙剑,敖之断后!”
只见心莲祭起仙剑“月城”,化作一道闪亮的红光,像一道烟火,拖着常常的光影,向风暴外冲去。松风众弟子听得心莲话语,纷纷祭起仙剑,御剑飞行,跟着心莲的光芒奋力飞出风暴肆虐的戊方剑圈。
戊方剑力所发出的风暴虽狂暴不止,但此行的松风派一干弟子个个修为不弱,尤其……
是断后的沈敖之,白色的仙剑光芒尤为耀眼。远远看去,暴风中,天边红光为首,白光为尾,天边七彩煞是斑斓好看。
与此同时,风暴的锋头之处,一道闪亮的银影之侧,多出一道微弱的黑色身影。银蝠洞主向身侧一看,正是蓝齐。
平日间沉静的银蝠洞主,此时也不禁脸色大变:“齐儿,你……赶快回去!”
蓝齐不答,他只看着前方肆虐的风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其中潜藏着坚毅、悲戚与一丝不甘,还有,点点晶莹。
银蝠洞主看到蓝齐此般神情,心中也忍不住一动,他从他的骨血之中,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一腔热血,无限的倔强。这两样东西,是什么语言也劝不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强下了狠心,厉声道:“你连爹的话也不听吗?!”
蓝齐侧过头来,眼中强忍的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哽咽地喃喃:“爹……”
银蝠洞主不忍再看,他恐怕再多看一眼,便下不了应该下的狠心。他长袖一挥,一股强劲的真力,将蓝齐向灵魇洞的方向推去。
蓝齐在风中大呼:“爹!”
银蝠洞主听得这发自心肺的声音,心仿佛被忽然抓紧,一阵紧缩感蔓延到喉咙、鼻腔,一滴清泪,在他瘦削的脸上流下。
在人类的眼里,眼泪,恐怕不属于那些可怖的妖怪吧。
巨响传来,仿佛九天神兽嘶鸣,诸神运起巨大的法器,碰撞大地。那声响如重锤,砸向每个人的鼓膜,修为较低的松风弟子,此时已支持不住,昏厥在地。
那道闪着月华的银影,消失在戊方的青光之中。
尘土渐渐消散,苍茫的天气也已转晴,天边的山顶,挂着一轮落日。残阳如血,仿佛在诉说着蜀中地面,一个种族的消亡。
灵魇洞已成一片焦土。
如血的残阳照在玉星子的脸上,那本儒雅耿直的神情已经消散,此时,只有说不尽的落寞,悲戚,仿佛一时间,他已老了几百岁。
沈敖之站在他的身边,他的脸上仍然像笼罩着一层寒霜,冷峻无情。
“敖之。”玉星子的声音沙哑,“你知道这是什么剑法吗?”
沈敖之神色恭敬地答道:“师叔,侄儿不知。”
“这是戊方剑真正的力量,它自身的力量。”玉星子看着天边,仿佛不是在向沈敖之讲解方才的剑意,而更像是在对自己诉说这段情节。“戊方乃本派开山祖师无真上人所携佩剑,相传是天外异物所炼制,凭人间之物、之力,断不可能炼造,所以一直被奉为镇派之宝。”
沈敖之听着,猜不透玉星子到底要说什么,可他心中隐隐觉得十分古怪,平时站在玉星子身畔,都能感到戊方凌厉霸道的剑气,而此时,这种感觉却消失不见。
玉星子苦涩地笑了笑,“你也发觉了吧。”说罢,他从袖中拿出一物,一把断剑,戊方。
他续道:“我年轻时便以掌管戊方为目标,苦修心法剑法,终于击败了同辈弟子,包括你的父亲,取得了这把象征着松风威严的仙剑。而今天……”他又苦涩一笑,“它也从我的手中而去了。我,终究还是无法拥有它吧……”
说罢,他一挥长袖,走过愣在当地,长发遮脸的沈敖之;走过眼中含泪,早已了然一切的心莲。残阳如血,暗红的光影下,只有那落寞的背影,微驼的腰身,手中兀自握着一柄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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