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老婆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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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摊上迎春接福的盆花越来越少,显示年节愈来愈近。今天,上午的花价还很高,过了中午花价开始猛跌,我知道,除夕的脚步就在家门口。
中国人十分注重传统的春节。这些天来,百万千万的人在回家的路上奔波、劳累,为的是在除夕之夜,一家人能团聚在同一个屋檐下。村里的外来户已经走了80%,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父母身边过年。就在我招手拦的士的时候,中午1时20分,手机响了,阿婷,就是那个像林忆莲的孕妇,反复求我去她家陪陪她。
路过花摊,我买了一大束粉红的康乃馨。递给阿婷的时候,她并不高兴。几天不见,她那圆润的脸颊瘦了一圈。
“你老公呢?”在阿婷拥有的一室一厅入坐,环顾左右,只有她窝坐在客厅沙发上,整个居室显得了无生气。
“呜……”阿婷忽然哭起来,我抽出纸筒里的纸巾递给她。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边哭边说:“这几天他都没过来看我。我就知道,今年春节又像往年那样,他不会过来和我团聚。1997年春节,我们刚同居半年,心想‘新婚’又逢新春,两个人该一块过年吧?他说要回香港和他妈过年。初一、初二、初三我打电话都打不通,他到初四才过来。第二年,他又说他爸身体不好,我只有独自一个人回老家过年,初五赶回深圳后他才过来。第三年,也就是1999年,他说要加班,我又不得不一个人回老家。去年春节,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深圳等他过一个团圆年,他还是说要加班。今年,我要生小孩,他依旧是不管我和肚里的孩子。他是铁石心肠?他怎么这样无情无义?”
“别哭,别哭。”我声音苍白地劝慰阿婷。我想,此刻,街道上,外出的男人都纷纷回家,家家户户庆团圆,只有一个村姑站在路边翘首张望,等待年年说回家年年不回家过年的郎君……她是望夫石。她是孟姜女。她是阿婷。
阿婷哭了许久,哭累了,斜躺在沙发上抽泣,开始数落着男人:“他有老婆我都不计较,谁叫我命苦呢?可是,这4年的春节,难道就不能跟我过一个?现在都这个样子,过几年更不会理我的死活!”
我干脆将整个纸筒都递给她。过了大约10分钟,她又一次哭累了,转而关心起我来,问:“你今年怎么不回家?”
“我没脸回家啊!”我说。
“我也不想回家。”阿婷说的家,是她父母的家。她对我的假话信以为真,叹了口气说:“我一回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钱都给不起。我们家是村内的大家族,谁都以为我在深圳赚大钱。你知道吗?我是17岁那年出来打工的,那年春节没钱回家,第二年回去时,初一早晨起来,我封压岁钱的时候,把我吓坏了。五服之内亲戚的孩子都来啦,你猜猜有多少个?40多个!”说到这里,阿婷扑哧笑出声来。
阿婷情绪稍有好转,我便打开电视机,一家电视台的迎春歌舞会很是热闹,暂时转移了阿婷望夫石那样的注意力。
让人料想不到的是,下午4点30分左右,阿婷老公突然回来了。他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棉袄,手中拎着一只大大的旅行袋。当他走进房内时,阿婷即刻快活得像一只春天的百灵。
“过来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阿婷老公献宝似的递上一罐比利时蓝罐牛油曲奇,一盒越南产的大树菠萝干,一筒英国拖肥糖等等,阿婷不等老公忙完,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我其实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回来就好。”
阿婷老公站起身来,看见我,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如释重负地说:“阿敏啊,好久没有来啦,正好可以帮我陪一陪阿婷。”
“怎么,你现在还要回香港?”阿婷脸上很快乌云密布。
“不瞒你说,阿敏,我今天是偷偷出来的,”阿婷老公根本不敢看阿婷的脸色,转而望向我,焦虑不安地搓了搓手,又偷偷地看了看表,喃喃自语:“怎么办?……今天下午,我那边,那边一家人不知道我偷偷出来了,晚上,他们等我回去吃年夜饭哦!”
阿婷奋力将他转向我的头扳过去,让他正对着她,逼视他的眼睛说:“那我怎么办?”
“我保证,明天下午就过关来陪你。”
“保证,你保证了4年,每年都是初四、初五才敢过来。你老婆是人,我就不是人啦?我不管……”阿婷越说越委屈,干脆嚎啕大哭起来。
阿婷老公掏出一只利市袋交给阿婷:“别哭啦!这是给你的利市。”他又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沓钱,“喏,这个也给你。”
“不要!”阿婷很坚决地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年夜饭陪我。”
谁种下的苦果,就让谁去收获吧,我脚板下揩油,说:“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不行!”阿婷老公急了,像抓根救命稻草那样使劲拽住我的胳膊:“阿敏,你千万替我劝劝阿婷,你不知道,我的二儿子刚刚结婚,大儿子也带着妻子刚从英国回来过年,今天晚上的团圆饭很重要,现在还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这种时候,这种男人,能一刀劈成两半,一半留香港,一半在深圳就好了。可是,哪个男人也无法做到。他们永远只能在灵与肉中将自己撕扯成两半!

“你真的要走?”阿婷显然绝望了。
“没办法,不好意思。你让我先返屋企吧!(先回家)”
阿婷快步走到阳台上,扶着栏杆摸着肚子说:“你今天要是回去,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我告诉你,出了两条人命,今晚你也别想走得脱。”
“别,别,千万别这样。”男人慌乱得六神无主。
“我就不相信,你不回香港过年会死?你老婆有儿有女一大帮人,谁像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你知道我守了多久了,你……”阿婷脸色如烟土一般灰灰的,看一眼都让人心头发颤。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死死地拽住她的衣角,惟恐她在除旧布新的日子里就这样结束生命。
阿婷再一次重申:“反正你今天就得陪我,你要是回家,我就跳楼,我说到做到。”我一边拉住阿婷,一边直视她男人躲闪、游移、恐惧的目光,用眼神告诉他:阿婷可是玩真的!
“好啦,好啦!”阿婷老公胆都吓破了,急得不停地跟阿婷解释说:“我不回去,我肯定不回香港,我就在这里陪你。”
我一看形势已经缓和下来,就跟这对老夫少妻告辞。直到这时候,我才感到身上的薄毛衣已经被冷汗打湿了,手心也是汗,都是吓出来的!临走时,阿婷老公塞给我一张纸条说:“阿敏,拜托,无论如何也要帮我打个香港电话给秦生,就说我姓郭名冠清,是他的好朋友,叫他替我想办法跟我老婆解释。”
在邮电所,我拨通了纸条上的香港电话,一位沙哑的老年人的声音传来。我问对方认不认识一个叫郭冠清的人。对方回答说,认识。我就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对方叹了口气说:“我早知巨(他)会出事,搞什么鬼?北上去滚滚出一个女仔,依家(现在)好了,人家跟你拼命了。”
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帮郭先生打个圆场什么的。对方说,猜都猜得到啦!大家都知道,只是没想到连家都不要了。随后,挺有礼貌地说了声:多谢。
刚挂完电话,一阵零散的鞭炮声响起,给即将到来的有人欢乐有人愁的除夕之夜,增添了几许热闹。
初一上午,我被阿洁的拜年电话吵醒。她叫我立刻起床,去她家吃饭。我赶了过去,阿洁的老公大头还未起床,我在客厅里小坐片刻,建议她陪我一起去看看楼上的阿金。
阿洁说,大年初一上门拜年,自己结了婚,按广东的风俗,应该给阿金的女儿包一个利市。她回里屋拿出一个利市袋,在里面塞了50元钱。我问她是不是我也要如法炮制?她想了想说,你还没有结婚,不用。过了一会儿又说,她太可怜了,你也掏50元吧。
阿金家房门紧闭。我们敲了半天门,阿金才睡眼惺忪地跑出来开门,她的女儿倒是很高兴,马上转身回房拿阿金一晚没睡,不是守岁,用她的话来说,是在“闭门思过”。看见我们两人争着掏利市给她女儿,她的眼圈即刻就红了。她说:“那个死鬼,不管我们,倒是朋友们一直在帮我。”
我十分关心昨晚除夕之夜,在新旧交替各家各户打爆了电话拜年的那一刻,阿金她老公有没有打电话来拜年?阿金沮丧地说没有。
阿金又叹气说,也不是头一次了,她什么都经历过,也开始变得坚强起来了。
真的,我女儿生下来才半个月,他过香港去,便没有音信。一连两个月都不给我来个电话,报一声平安,问一声好。那时,幸好他还有个寻呼机,我就查台,查到他的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打过去。对方问我是谁,我说是他的老婆。不错的,是名正言顺的老婆,只是还没有领结婚证罢了。
我告诉对方说,麻烦转告他一声,请他给深圳的家打个电话说一切都好。
一个星期后,他突然打电话来说,他在住院,撞伤了脚,要住两个月的院。我问他,假如他不管我们,我们母女吃什么喝什么?他说我还不成熟,就将电话挂了。等我们重修旧好后,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脚,脚上一点伤都没有,我问他为什么撒谎?他嘿嘿一笑,就是不说话。
后来,他公司有位同事的“二奶”告诉我,他认为我家的女娃子是他的克星。也是凑巧,女儿一生下来,他在蛇口拉铁的工就没了。他在香港算了一命,巫婆说女儿克他,他就相信了,恨我女儿,对她总是不太喜欢。
做人的小老婆就是这样,每年过年注定看不到他的影子。第一年过年,他说他妈妈80几岁,全身瘫痪在床,他必须尽孝在床前照顾。第二年春节,他说陪他父亲回顺德老家探望祖宗。今年没有理由了,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说他在香港早就结过婚,有个太太和两个小孩。我们从圣诞节就开始吵,吵得很厉害,越吵,他越是不回来,甚至干脆连电话都不接。看看别人的家和和美美,唉……
隔着一条浅浅深深的深圳河,阿金、阿婷等众多姐妹啊,总是痴痴地张望,自家的男人哟,你在哪扇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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