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无处觅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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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宏涛见奶娘如此的坚决,只得随她去了,就让喜鹊磕了三个头。他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虽说他也怨奶娘为了妒忌而告密,是致使他亲娘自尽的起因,可他知道这真正的祸根出在他那禽兽般的父亲和心狠手辣的奶奶身上。看着奶娘已命近黄泉,随时都会死去的可怜模样,又想起幼年时她对自己的细心照顾,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他不忍心让她带着那么重的罪愆死去。
吕宏涛见奶娘已磕完了她等了十八年的赎罪的三个响头,连忙将她扶了起来,看她那无力的样子,虽说他心里还有着很多的话要想问,可他还是暂时的安奈了下来。
喜鹊完成了她十八年来朝思暮想的事情,就像胸口放下了一块巨石一般,可她那病弱之极的身子,在经历了这样的一番举动之后,似乎耗尽了她所残存存的力量,整个人虚脱了一样,靠坐在那只是喘着气,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喜鹊虽然口中无法说话,可她心中的思绪依旧如江河的波涛般汹涌奔腾,她尽管已入了空门十几年,可还是难以做到空门中人那特有的安详宁静,无思无欲,那难以磨没的往事,无时不刻在搅扰着她的心神,当日,静明师太给她起了个法号叫做心缘,静明师太是希望她能用一颗慧心来化解那一份尘缘,可是静明师太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徒儿的那颗心早被那俗世的孽缘纠缠的无法解脱了。
喜鹊在那个小尼庵里过了整整的十个年头,她每日里除了烧香念经,就是在菩萨前忏悔求告,除了求告菩萨保佑她的小少爷平安长大,也求告菩萨让她有一颗安宁的心来度过余生。三年前,那个小庵堂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她只得带着她那个从野地里捡回来养大的徒儿,去投奔那已成了慈云庵知事的静明师太,静明师太就把她师徒俩安排到了那早已无人主持的清心阁。
两个月前,静明师太一病不起,喜鹊勉强拖着重病的身子到慈云庵去看视,临终前静明师太看着这个在尘世俗缘里苦苦挣扎了十几年的徒儿,又说起了那番当年的话来“心缘,为师的还是那句话,这世上的事就是因缘两个字,你这十几年来非但没有用慧心斩断尘缘,反而被它苦苦缠绕,如今为师就要归去了,再也不能帮你了,看你的情形在这世上的时日也不会久的了,既然你的心无力解这个缘,那就到菩萨跟前求告去吧,把你的心结告诉菩萨,求菩萨指引你,若是这缘该解得话,那终究会解开的,不要把它带到来世,那样的话你就永远无法到达那涅槃之境,永坠轮回之苦了。”
当夜静明师太就圆寂了,而在这之后,喜鹊重又开始做起那当年每夜必来惊扰她的噩梦来了,那秋菊、刘妈、还有那满身血污的小丫头不停地在她眼前晃荡。醒来后喜鹊立时跪在了菩萨的莲花座前,把一切的往事全部向菩萨诉说了一遍,她在菩萨前立誓道“只要菩萨显出大能来,让她能有机缘得见小少爷一面,她必定要在他的面前忏悔祈求宽恕,要将他的亲娘的苦情告诉于他。”
虽她向菩萨立了誓,但喜鹊总觉得在她的有生之年,这个誓言是没有机会应的了。她去不得吕家堡,可那吕宏涛一个大男人又如何会到尼姑庵里来呢。喜鹊的身子骨是越来越差,略一行动就喘的不成样子,还不时的大口大口的吐血,她自知已是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总以为只得带着这个压了她十二年的罪缘一起到阴间去了,只能生生世世纠缠在那里永不得解脱得了。
然而,菩萨毕竟是听了她的求告,佛祖到底显出了他的慈悲,就当喜鹊因静明师太的去世过度伤心病倒在慈云庵的时候,吕宏涛竟会替吕夫人前来烧香还愿到了慈云庵,喜鹊终于见到了她那朝思暮想的小少爷,而今日又终于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全部地告诉了他,也磕下了那三个赎罪的响头。
正当喜鹊还沉浸在那终于完成了一大心愿的激动里时,吕宏涛再也按耐不住了,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要问奶妈呢,当他听到他的亲娘是在跳在那东偏院的井里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自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对那个终年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的小院子很是好奇,就在他十一二岁时,有一天他偶尔发现那门居然没有上锁,他就推开了门走了进去,一看里面不过是一排低矮的屋子,门上都贴着封条,看那纸的颜色似乎已有很多的年头了,院子当中就是一口井可那井盖上面用一大块巨石封的死死的。正当他东张西望的看着呢,彩蓉走了进来,一见他立时脸色刷的发了白,二话没说,一把拉起他来就往外跑,一直跑到那无人之处才停了下来,彩蓉顾不得喘口气,一脸凝重地告诉他说“这院子里闹着鬼呢,所以不能让人进来,小心鬼抓了你去。”还再三关照他不要把进过那小院的事告诉老太太。当时他并不在意,而且从那以后也再没见那门开过。现在才知道,那就是为了自己那惨死了的亲娘的缘故。
“奶娘,我亲娘她现在还在那井里吗?”吕宏涛带着哭声问道。
喜鹊这时才想起,刚才过于激动,竟忘了告诉小少爷他亲娘到底葬在了哪里。她抓住了吕宏涛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小少爷,你娘葬在了西山坡,可是……”说到这,喜鹊再也说不下去了。
吕宏涛紧张地追问道“奶娘,你说,你说啊,我娘她怎么啦?“奶娘的这”可是“两字让他预感到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这正是喜鹊最难对小少爷说出口的地方,因为秋菊虽然埋在了西山坡,可由于不能立墓碑,年久日长,她的坟墓早已是难觅踪影的了。但既然已说到了这儿,再难也得说出口来,喜鹊咬咬牙狠狠心说出了让吕宏涛再一次心碎胆裂的话来“你娘的坟墓再也找不到了!”
这短短的几个字,犹如一把巨大的铁锤,一下子把吕宏涛那本已是四分五裂的心砸成了碎片,他再也是受不了那么剧烈的疼痛,“啊,不!”的一声狂叫起来,这是他所受到的最最沉重的打击。早在慈云庵遇见奶妈以后,他就知道了自己另有生母,也知道自己的亲娘为了生下他来受了很多的折磨,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亲娘死后竟连坟墓都无法找到,连他想要到亲娘的坟前痛哭一场的愿望都成了奢望,这叫他怎么也无法接受。

吕宏涛的叫声又响又长,连在庵门口等候的小尼姑也被惊动了,她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因担心师父就跑了进来,见到竟是那吕家的少爷在狂叫,只见他脸涨的通红。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的暴了起来,两眼紧闭人如疯似狂的一般。吓得她连忙上去又推又喊的想让他停下来。
在那小尼姑的又推又喊之下,吕宏涛终于停止了疯狂的喊叫,但他的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喜鹊和徒弟两个哪有这个力气把他拉起来,只能看着他痛哭,喜鹊也是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喜鹊看吕宏涛的哭声略微的低了一点,就开口对他说“小少爷,你先别哭了,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我带你去看看吧。”
吕宏涛听奶娘这么一说,顿时止住了悲声,那刚才还发软的身子一下子就有了力气,他腾地站了起来,只说了一个字“走!”就迫不及待的往外走去。
喜鹊也勉力站起身来,拿起那她平时拄着到院子里活动的竹杖也跟着往外走去,她的徒儿连忙拦住了师傅“师父……”她知道这几天来师傅连到院子里去都已不能够了,哪里能到外面去呢?她想来扶着师父,可喜鹊推开了她“我没事,你不用跟着来,听到了吗?”喜鹊有过那些深刻的血泪教训,她不想让她的徒儿受到无辜的牵连。
小尼姑的叫声提醒了吕宏涛,他这才想起奶娘已是个连床都起不了的病人,他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搀扶起奶娘说道“奶娘……”
喜鹊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小少爷,你让我去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说罢,就往门外走去。此时喜鹊突然觉得自己的双脚有力起来,已经不知多少天没有这样过了,她明白自己这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她要趁着这最后的时间为自己多赎一些罪过。
桑桥村离西山坡不到二里的路程,由于到西山坡上坟祭拜的人很多,那条路虽是羊肠小道倒也平坦,常人走这点路连一炷香的时间也用不着。可喜鹊和吕宏涛足足走了又一顿饭的光景才到那里,喜鹊是凭着一股超人的力量才走完了这点路,等到了那里,她那件青布僧袍已是完全被一身身的虚汗所的湿透了。他们来到一片长满了杂草灌木的山坡,喜鹊停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刚想说话,一阵猛烈的咳嗽让她无法开口。喜鹊只觉嗓子眼一甜,吐出了一大口的鲜血,人就摇摇晃晃的站不住了,吕宏涛连忙扶她在一个土坡上坐下,等她慢慢地平息了下来,喜鹊指着那一大片的坡地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说道“小少爷,你的亲娘就葬在这里。”
吕宏涛抬眼望去,只见那片山坡上,长满了各色的野草矮树藤蔓,似乎能看出有不少大大小小一个个的土堆,可是都没有一块墓碑,很难分辨出哪是坟墓,哪是土包,有些地方蒿草已有半人多高,显然是很久都没人动过的了,可有些地方却只长着些许的小草,看来是新近动才过土的。吕宏涛暗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乱葬岗子么,他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喜鹊,问道“就在这么?”
喜鹊避开了脸,她不敢看小少爷的眼睛,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回答说“是的”
由于当年吕永志立下了那条传承至今的家规后,所有吕家的庶出子孙们,既然连族谱上都不能留名,那死后也理所当然的不许入葬祖坟的了,这座小山就成了他们的坟地。这座山分东西两块,东山坡是吕家庶出子孙后代的墓地,而这西山坡就是吕家奴仆下人的葬身之处了。在这西山坡又再分了两片,一片是那些自然死亡的人们的墓地,他们因大多有家人有子孙,所以虽然简陋可还是有坟头,有墓碑,清明冬至也还有人上坟祭拜。但这里就不一样了,这里葬的都是那些死于非命的可怜人。
按着吕府的规矩,那些被处死的,被受责打伤重不治的,和那些害怕刑罚自尽的奴婢们,为了在死后还要继续受到责罚,是没有棺材,没有坟头,不许立墓碑的,大多数都是一领草席裹尸,挖个坑埋了就算了。吕家的家规极严厉,每年这样死的少说也有好几个,这近两百年来的时光,在这片土地上不知埋了多少冤魂苦鬼。这里就被称为“罪奴坟”了
当年天齐庙的大师算出了吕宏涛的命水被阻,吕夫人就想到了那还浸在井里的秋菊,她就安排了稳妥可靠的人把秋菊打捞出来,还给了她一口还算不错的棺材,让他们把她埋在了西山坡。这事就是派的彩蓉的丈夫和喜鹊的男人去办理的,吕夫人一来为了事情可以做的隐秘,他们两个一个是护院的头儿,那进出就无人查问了,一个是车马房的掌事,用起车来方便,二来他们的妻子也都知道这事的轻重,不敢乱说。这两人接了这个差事就犯了愁,为的是把秋菊埋在哪好呢,既不许立碑,那就只有埋在这片所谓的“罪奴坟”了。他们自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所以是找了个地势高爽的地方,又挖了个深深的坑,还把土堆得比别处高些。可自喜鹊出家后的这些年来再从未有人来照看过,又加上这十几年来新死的可怜人也埋了不知又多少个了,等喜鹊回到桑林桥的清心阁后,她曾偷偷的去看过那墓地,可再也找不到当年她丈夫所说的那个大土堆了。
吕宏涛此时心里就像被万箭穿过那么的痛苦,明知道亲娘就葬在这里,可再也无发照到那埋葬她的坟墓,连扑在娘亲的坟上痛哭一番的权力也被剥夺得精光的了,这叫他如何能过甘心啊,吕宏涛看着那零零落落生长在杂草堆里的几丛野菊花,仰天大叫“娘啊!你在哪啊!”哭倒在那蒿草之上,昏厥了过去。
喜鹊又是悲痛又是体力耗尽,也晕了过去。
就在此时,黑压压的乌云聚拢了过来,午后的天色竟如同傍晚时分一般。一阵秋风刮过,扬起了地上的尘土,草叶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几只归巢的乌鸦掠过上方,发出了几声怪叫,让人倍感凄凉。
霎时间,一声焦雷震得人耳欲聋,一道闪电在黑沉沉的天空上划开了道口子,倾盆大雨落了下来,似乎老天爷也为这人间的惨剧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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