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谭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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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喜有什么不好。人家是明媒正娶,再怎么也是少奶奶呀。”齐氏气哼哼叫嚷着。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想我堂堂的圣人子弟,黉门秀才,又怎能做这卖女儿的丑事。要让别人知道了,哪还有脸见人呢。”谭秀才一脸不快地对他妻子说道。
“这又不是给人作小妾,哪里就说得上是卖女儿了呢。哦,你是圣人子弟,黉门秀才。你要脸面,你那脸面能值多少钱一斤?你那脸面拿来能当的饭吃呢,还是当银子花啊?我看啊,早晚一家子都饿得到大街上去要饭,看你还谈得上什么脸面!”齐氏说的振振有词
“嗐,你又来了……,哼,你这女人……”谭秀才被妻子一顿的抢白,气的是舌头都打了结,话也说不出全了。
“我什么我啊,你要有能耐,那你拿钱来养家呀。如今你馆都没了,连你那死了的老爹的棺材钱还欠着还不上呢,催债的是天天上门要钱,躲都没处躲得。我看这家呀,也早晚得让人家给扫地出门。”女人见丈夫没了声音,更觉得自己有理了,是越说越声高。越说气越粗“天诶,我怎么这么的命苦啊!真不知道是前世造的什么孽呦,谎听了我那死鬼大哥的话,嫁了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可教我和儿子怎么活呀……”
“你,你……”谭秀才气得说不出话,只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
这谭秀才的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只是到他这里已是式微,守着一份小小的产业度日。娶妻王氏,倒也是十分的贤惠。生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谭秀才自打二十八岁中了秀才之后,总想能一举成名,光宗耀祖,重振家业。可是每次乡试,却都名落孙山,十年下来依旧是个秋风钝秀才。不想那年又遭回禄之灾,把个家业丧得是一干二净,幸好在乡下还有一幢小小的破旧房屋可以勉强存身。加上王氏的女红极为精致,十指灵巧。常在城里的绣坊里接些绣活来做,补贴家用,总算一家人不至于受冻挨饿。谭秀才又经人介绍到吕家庄做了西席,专教那些庶出的子弟识字念书,也不过是教些简单的文章,只图识字而已是相当的轻松,课余之时他已旧埋头于四书五经之中,勤练八股制艺,总想着有机会再赴考场。那吕家庄财大气粗,束脩颇丰,两年下来略有了些积蓄,就又起了赴考的念头。
其年正值秋闱,谭秀才果就辞馆赴试,自以为三篇文章是做得花团锦绣一般,可“场中莫论文”这话是一点都不假,他的命运不济,是再一次的铩羽而归。在归途中又不幸染上了疫病,勉强支撑到家,就此一病不起,还传染给了十三岁的儿子。
那王氏不顾已有六月的身孕,东奔西走,求神拜佛,请医煎药,悉心照料。半个多月下来,谭秀才倒是幸得痊愈,可儿子却不治身亡。王氏是又累又痛,当即小产。她本来身子就弱,连日里辛苦操劳,又遭丧子之痛。结果是小产后失调,血崩而亡。只剩下了一个八岁大的女儿绣儿。
谭秀才病虽是好了,可连遭妻儿之丧,人好像老了十年都不止,萎顿不堪。家中别无长物,只得靠着借债、当当度日。亏得那绣儿自幼跟着娘学得一手的好针线,绣坊老板见她可怜,时常发些小型的绣品给她做,她到也能胜任,且是越做越好,渐渐也能接下大型的物件来做了,收入也就多了起来,成了家了赚钱的主力。从此,这八岁的女孩就开始挑起了养家的重担来了
过了年余,谭秀才的身子才得慢慢好了起来。后来靠着朋友的帮忙,荐他到县衙内教张县令的几个小孙子读书,几年来倒也主宾相安。张家的束脩虽不如吕家的丰厚,但也还不错,足以能度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子嗣起见,谭秀才娶了县里齐书办的妹子那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作续弦。这齐氏虽是容貌粗俗,性情凶悍,致使都快三十岁了,还没能嫁得出去。但她那肚子倒是十分的争气,自从嫁了谭秀才,不过一年的光景,就生了一个儿子。这下,齐氏的气焰就更高了,以谭家的功臣自居,加上谭秀才本来就生性懦弱,夫纲不振,齐氏俨然成了一家之主。
去年谭父亡故,谭秀才要回家葬父。张县令念在几年的宾主之宜,叫他的二儿子送来二十两银子的奠仪。谁曾想那都四十几岁的张家二少爷竟看上了送茶来的十四岁的绣儿。等到谭秀才办完了父丧,回到馆中不久,他就多次遣人来说项,定要纳绣儿为第三房小妾。这读书人的面子事关重大,岂肯让女儿与人做小妾,受人讥笑有辱门楣,谭秀才自然不肯答应,只是婉言拒绝。那二少爷见好事不能成就,便恼羞成怒起来,终日在他爹张县令处拨弄是非,说了谭秀才的诸多不是,结果谭秀才只得落馆回家。没奈何,一家人只能搬回了乡下的老屋里来居住。
这一来,谭秀才就没了收入,加上办丧事又欠了不少的钱,一家子就靠绣儿那十根指头上的那点出息,那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了。齐氏埋怨丈夫不肯允应亲事,是天天的吵闹。那谭秀才虽说是怕老婆,可是这种将亲生女儿与人作妾,失了读书人的面子的大事倒也绝不肯含糊。那齐氏原本对这前妻的女儿早就是视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绣儿生来乖巧懂事,性情柔顺。加上自她亲娘传授的一手好针线,从绣坊接活来做,以资家用。她每日里辛勤劳作,从无怨言,才勉强容忍与她。这下出了这个事儿,齐氏是不分青红皂白,迁怒到绣儿身上,时常借故折磨她,些许小事就非打即骂。绣儿无奈,知道父亲软弱,无力相助,早已就认命了,且对父亲不把她送入张家作妾,甚为感激,更不想因此让他多添烦恼,所以对齐氏的挫磨只是逆来顺受,这才得以相安。

昨日刘媒婆上门来提亲,说是要将绣儿许给那吕家堡的大少爷冲喜。齐氏一看那吕家给出的聘礼加上花红彩金竟有五百两纹银之多,这简直从天上掉下来了大金元宝。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竟然值得这么多的钱,真是喜出望外。还没等那刘媒婆再三相劝,齐氏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谁知丈夫那个迂秀才一听是要将女儿嫁给一个就快死的人去冲喜,觉得大有卖女儿之嫌疑,是坚决地不肯答应,还声色俱厉的把那刘媒婆轰了出去。那齐氏眼看着这快到手的富贵就要没了,这下子她可真的急红眼了。先是软语相磨不成,随即火冒三丈,恶言相向。自打昨日刘媒婆走了之后,夫妇俩就整整吵闹了一夜。
“我好命苦唷,我也不想活了呦.你就顾着你那脸面去吧。我不过了,我,我带着儿子投河寻死去!……”见谭秀才不吭声,齐氏干脆撒起泼来了,抱起儿子就往门外冲去,那孩子才只三岁,正拿着他父亲不要的旧毛笔在废纸上画着玩呢,被他娘猛地拦腰一夹弄痛了吓得是大哭起来。
谭秀才连忙拉住老婆“嗐,你别再闹了行不行,看都吓着孩子了。”一边赶紧抱过吓得哇哇乱哭的儿子,一边说道。“就算绣儿她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她不也总还是叫你声娘的啊。亏你也真狠的下心来,绣儿她才刚十五岁,就要她嫁给那快死的人冲喜,这岂不是送她进火坑,害了她一生吗?”
齐氏一听这话,腾地跳了起来三丈高。扫帚眉儿倒竖,三角眼儿圆睁,手指头直戳到了谭秀才的额头上。“呸!放你娘的屁!哼,进火坑?我看你那是叫糊涂油蒙了心。我这叫送她上天堂享福去。嫁人做什么啊?有道是嫁汉、嫁汉,为的是穿衣、吃饭。不去嫁那有钱的,莫非还你想让她也嫁一个像你这种穷酸不成?”
“可,可那是冲喜!”谭秀才还是坚持说。
“哟,你倒也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不呢?那可是吕家堡的大少爷!人家那是怎样的身价,要不是因为冲喜,就能娶你的女儿了?绣儿那叫是命好,能撞上这样的好事!这下子要成了少奶奶,吃的是油、穿的是绸、使得是丫头奴才,那可是享不尽的福啊。再退一步说,就算真要是她的福命不济,冲喜没把那个吕大少爷救过来,真成了个寡妇。总也比这吃了上顿没下顿,落到大街上去要饭强吧。再说了,人家张二公子可是早放下话来了哦,他要不来绣儿,看这渤海城里还有哪个敢娶她!”
谭秀才被老婆哇哇哇地一通抢白,正戳到了痛处,半天才说“行了,行了。你也别吵吵了。就算你说得有理,那是也没用的了。反正这门亲事我已经回绝了。”
“谁说没用,我这就去找那刘媒婆去!”齐氏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行,不行,这种事,哪有女家倒赶着的道理”谭秀才连忙拦住妻子。
两人争吵不休,那绣儿在里屋边做着绣活边暗自流泪。
“谭相公,谭奶奶,在家吗?”两人正争执不下,忽听得门外有人在叫。
齐氏一听好像是那刘媒婆的声音,真如听到纶音佛旨一般,喜出望外。赶忙颠儿颠地迎了出来“在家,在家呢,刘妈妈,快请里面坐。”
“你家谭相公可也在家?谭奶奶,你家绣儿真是好造化啊。人家吕大老爷可是亲自上门提亲来了呢。”刘媒婆说着指了指门口停着的那辆华丽的四轮马车。
从那车上下来个中年人,微微发福的身子,白净的面皮。身穿宝蓝色湖绸的长衫,外套湘色嵌金线的幕本锻马褂。帽子上嵌着一块碧绿的翡翠,太阳底下显出圆润通透的光芒。腰间荷包上的金链子足有筷子般粗,明晃晃,亮闪闪的那么耀眼,再加上拇指上硕大的白玉扳指,就在那一站,一丈之外就觉得富贵气焰逼人。齐氏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通身的气派,看得她两眼发直。
“我的谭奶奶哎,你发什么楞呀,还不快请吕老爷屋里坐”。刘媒婆见齐氏都看愣了,只是傻站在那里,就伸手推了她一把。
齐氏被刘媒婆一推,这才醒过神来。连声道“请,请,快请屋里坐。”那张终年也难得有笑意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屋里的谭秀才这时也迎了出来,对着吕正龙拱手作了个揖“不知吕老爷大驾光临,学生有失远迎,还望海谅。”
吕正龙也拱拱手道“不敢,不敢,想当日和谭先生吕家庄一别已是多年,想来一切都安好。”说着打量了谭秀才一眼。当年,在吕家庄过年吃春酒的时候,两人曾有一面之缘。那时的谭秀才虽是行事迂腐、说话无味,可究竟还是个像样的西席先生。今日一见竟是如此落拓不堪,愿记得他年纪也并不大,可此时看到的却是个糟老头子,要不是在这,路上遇着了哪里还认得出来呢?。
进得屋来,分宾主坐下,那齐氏连忙高声叫道“绣儿送茶”又连连说道“今日吕老爷的大驾光临,我们这破屋子也是蓬荜生辉的了,只是我们穷家小户的也没什么好的来招待贵客,真是惭愧啊,惭愧的紧啊。”
“客气,客气”吕正龙听得她这番不伦不类的言语,心中暗暗好笑。
一时,绣儿端着茶走到吕正龙旁边,轻轻地将茶碗放在桌上,说了声“吕老爷,请用茶。”
吕正龙盯着绣儿走进去身影,心里思量。不错,这女孩模样灵秀乖巧,行事稳重大方。真没想到如此的爹娘,倒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来,实属难得。竟有这等的爹娘,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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