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战前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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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抽打着帐幕的声音就象是催眠曲,身边的战友都已经沉沉睡去,偶尔有战马的嘶鸣让睡梦中的士兵翻个身,然后吐出一连串的梦呓。帐篷里弥漫着烧马粪和松明的气味。每当有风卷扬起帐幕的一角,隐约的火光就会夹杂着雪花冲进来。
张别离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还没有睡着,正在把玩着脖子上的一根项链。
一根细绳上串着的零碎物件表明着他所有的战斗经历。每当他感到紧张时就会下意识地这样做。一场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什么时候?他无法确定。他对战斗已经麻木,已经不在意战斗什么时候开始,甚至都没有在意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一场战斗中活下来。
他能做的就是祈祷这项链上的一切能够给他带来好运。
最后他的手停留在一枚戒指上。摸到这枚戒指,他就能从心里感觉到一种暖意,夜里也会睡得塌实。张别离加入独立军团,舍死忘生地战斗,为的不仅仅是“自由和荣耀”,在他心底还有一个不为外人知晓的目的。
他第一次参加战斗的经历不堪回首。
那时他只有十三岁,跟随自己的队伍穿行在大沼泽里。这是云西帝国的天然屏障,骑兵完全发挥不出作用,帝**队必须化整为零,象猎人一样在湿地的泥浆里寻找敌人。当然,对云西帝国的雨林战士来说也是一样。在这样的战斗里,猎人同时也是猎物,谁也不能肯定地判断自己的处境。
张别离刚刚看到敌人就被撂倒。
一个远比他高大和强壮的敌人从埋伏的灌木后突然出现。当时天色昏暗,还下着雨,剑光却把敌人的脸映照得很清晰,张别离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冰冷的残忍。张别离下意识地做出了格挡的动作,但这个敌人还是把剑从他的肩窝处刺了进去。如果不是一直关注着他的铁屠及时出现,这第一次的战斗就会是张别离的最后一次战斗。据军医说,那一剑只差一点就刺到他的心脏。从那以后到现在,他受伤的次数多到连自己也无法记住,但没有哪一次能比这一次更危险。
敌人的脸又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剑光就象那个雨夜的闪电一样刺眼。
他在敌人的剑下载倒,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敌人的身体忽然在他面前四分五裂,铁屠的独眼就从血雨中盯着他,愤怒而惶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张别离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可铁屠还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定了定神,自己不是在做梦,真的有人在帐篷外叫他的名字。
微弱的火光下,关向东和几个天风营骑兵须眉皆霜地等在他的帐篷外。
关向东的这一路骑兵没有遭遇到敌人,尽管他游弋得更远。
关向东本来可以早些时候回到营地,但在他们遇到了驻扎在大营二十里外 “黑堡”哨所的天山营派出来的求救者。驻扎在“黑堡”的是天山营的一支小队,队长是田百陌那支百人队的副将东白。因为各营损失惨重,尤其是队伍里的军官严重不足,铁屠命令各部重新整编,把原先的百人队合并**数从二百至五百不等的“大百人队”,而且重新任命了各级队长,若有战损,便由低级者依序补上,东白正是田百陌的接替者、是独立军团中重要的高级军官。
这个哨所发现了越过河岸的新月军,正遭受新月军的进攻。考虑到人数上的劣势,同时也确定这一支新月军暂时没有向虎踞大营进发的态势,关向东没有妄动,没有和敌人接触就撤回营地寻求更多的兵力。他的神色看上去颇有不甘。
“据说凭借着‘黑堡’的天险,我们的人还能够支撑一段时间。”关向东喘着粗气,不住地用袖子擦着额头上流下的汗水。“趁着夜里敌人摸不清我们的虚实,我们可以把他们接回来。”
张别离裹紧衣襟,沉吟不语。他还没有从睡意中完全清醒,而敌情更让他迷惑。可以明确的是,敌人已经从两翼包抄,但没有急于合围。而现在,虽然他们在两翼都发起攻击,但从敌人的表现来看,这些攻击更象是一种试探,似乎他们也并不完全确定虎踞大营有没有骑兵驻守。巡查营在东西两侧战场没有也不可能真正阻止敌人前进的决心,但他们的出现让敌人迷惑,干扰了敌人的判断。
关向东走上一步。“我们不去救他们,他们死定了。”
张别离在雪地上踱开几步,沉默地望着天边的星光。
关向东的声音带了些不耐烦。“要是你害怕的话,把指挥权交给我,我自己去接应东白。”
关向东是员骁将,但对战局缺少起码的认识。“黑堡”虽然有天然屏障,但新月军既然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断不会攻之不下还让里面派出求救者。很明显这支新月军想借此吸引独立军团分兵救援,就可以在半途中伏击军团的有生力量。利用北地人的袍泽之情,敌人的用心极其阴险。
张别离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去接应东白。”
关向东跨前一步,声音凶狠起来。“为什么?”
张别离毫不退缩地看着他。“因为这是一个圈套。”
关向东咆哮起来。“就是有圈套我们也得尝试一下,那是我们的手足亲友,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完蛋!”
几个骑兵也都不满看着张别离,他们也都有同样的疑问。
独立军团从来不会抛弃自己的同伴。
永远不会。
这正是他们纵横天下而无敌的重要原因。当知道可以把生命交付给自己身旁的战友的时候,军人们总能够爆发出超乎寻常、压倒一切的力量。不去援救险境中的同伴,在北地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张别离也很矛盾。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谁下过这样的命令。
但这一次情况不一样。如果北地人被击垮,整个帝国就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稍微有些远见的人都会意识到,只有这一次,北地人的生死不由北地人自己做主,他们没有权力自暴自弃。
张别离正视着关向东要杀人的目光。
“他们需要运气,我们也是。如果你觉得我的决定不近人情,那么有件事也许会让你宽慰一些,那就是我们和东白下地狱也不过是早晚的差别。”
关向东恶狠狠地看着张别离。“你可能有你的道理,但我要向万里侯本人去请示。我相信他的做法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火光中,张别离的脸上带着一个淡定的微笑。
“我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你可以去请示万里侯,但在这之后我就要砍你的脑袋。其实我现在就可以砍了你的脑袋,因为我知道万里侯的看法会跟我一样,我现在不砍你的脑袋,是想让你死个明白。”
张别离语气里的坚定让关向东犹豫起来。
就算铁屠赞成他的看法,越级上报仍然是个死罪。为了东白那些人,关向东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砍头,但做为一个荣誉感极强的军人,他不愿意背上一个违反军令的罪名。

张别离打量着他和他的部下。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关将军,我可有冤枉了你?”
关向东虽然外号叫做关大胆,却不是一个笨人。眼看张别离指挥若定,对军情洞如观火,他的气势已经先弱了几分,再加上张别离搬出十七律五十四斩来,更是吓得他一身冷汗,气势立刻弱了。
“我是担心东白跟他的部下,一时情急,这也能算得上构军之斩?我听你的军令不就完了,用不着拿大帽子压人。”
张别离也踏前一步,站到关向东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看起来你的豪情万丈也不过如此。你不怕被敌人杀死反而怕被自己人砍头?你到底是真的为了东白着想还是想证明你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
他突然的咄咄逼人让关向东慌了手脚,火光中都能看得出他的面红耳赤。
张别离本来就没有斩他的心思,但听到关向东还不服气、话里话外透露着自己压制他的意味,不禁心头火起。今天若不制服这个刺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会给自己搞出乱子。
看到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张别离心中暗笑,他怕关向东看出他眼中的笑意,立刻转身回到自己的帐幕,看上去更加象因为愤怒拂袖而去。只要这个时候打掉关向东的气焰,以后他再想寻衅生事就好好好思量一番。
关向东对着帐篷发呆,他的部下也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半晌,关向东才跺了跺脚,大步离开,他的部下连忙跟上。
在稍微远一些的帐篷边上,铁屠和巨昆吾正窥视着这边的情景。
在跳跃的火光中,铁屠的表情很严肃。
“我不知道这个小子说了什么,不过关向东肯定没有说服他。”
巨昆吾点头。“真的不去救东白?”
“东白是个军人。有的时候,军人就是得孤军作战,而在这个时候,他只能够把希望寄托在军神而不是我们的身上。”铁屠面颊边的咬肌收紧,又放松。“要怪只能怪那些野蛮人。”
巨昆吾笑了笑。“关大胆可是个混人,新的百夫长表现不错。”
铁屠冷笑。“表现不错?我不想看到一个军官越级上报军情,那表明他不信任自己的长官。该死的他要是质疑自己的长官就是在质疑我,而我绝对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要是他不能制服关大胆儿,就不配做这个百夫长。”
巨昆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他还是个孩子,你对他的要求太高。”
铁屠挑起一边眉毛,不悦地看着他。“要求太高?勇毅家族里没有一个废物,他想做我的兄弟可没有那么容易。”
巨昆吾好笑地看着他。“好象他还不知道有你这个哥哥吧?”
“他不知道对他反而有好处。”铁屠脸上露出一点无奈。“他很在意这个小子,所以我们就得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见鬼,好象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子关心过我。”
巨昆吾笑起来。
“你自己照照镜子,我要是老公爷我也不会心疼你的。”
铁屠大笑。“我是不是除了太英俊就没有别的缺点了?”
巨昆吾还是笑眯眯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敢保证老公爷不会让你好过。所以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
铁屠叹气。
“我已经在为这个担心,现在要摆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象从前那么容易。”
大敌当前,大营的防御一点也马虎不得,两个人正走向大营的护墙,巡查营区的防务,顺便观察敌情。
乌云密布,朔风凛冽。
似乎是为了配合大战的到来,天气又变得可怕起来。
站在护墙上,已经能够看见新月军在营地里燃起的篝火。星星点点,布满了雪原。如果这不是疑兵之计,那敌人的兵力相当可观。
可铁屠的心情却反而好了起来,用手里的鞭子指点着敌人的营盘侃侃而谈。
“为什么冬天我们不作战?因为影响作战的因素有很多,而其中你特别要考虑的是天气的影响。大苍山是我见过的最寒冷的地方,天气就能够杀死你全部的士兵。可联盟军似乎并不在乎这一点,所以我说,我们的机会很大。”
巨昆吾却对眼前的敌情不感兴趣。
“如果你没把他送走,你父亲会怎么说?”
铁屠慢慢地收起笑容。
“如果他真的出了事,我父亲什么也不会说,但他一定会很伤心。”
巨昆吾点点头。“他这辈子伤心的次数已经太多。”
铁屠摇头。“两回事,完全是两回事。老巨,你是我们家最亲密的人,但你也不会懂得这其中的原由。如果这个小子出了什么意外,我父亲肯定受不了。”
巨昆吾看着他。“那你呢?你打算让老公爷再伤心一次?”
铁屠的表情越发严肃。“我一直在尽我的能力分担老头子的压力,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点。但现在是乱世,谁能为什么事情做什么保证?在乱世,每个人能够指望的只有自己,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也不管谁将要伤心。”
巨昆吾搓着自己浓密的胡须。“你直说了吧,你对眼前这一仗并无把握。”
铁屠没有回答,但巨昆吾看到他在轻轻地摇着脑袋。狂妄如铁屠,也已经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准确的回答。
远方,篝火的数目仍然在逐渐增多,隐隐有人喊马嘶的声音随着夜风传来。
铁屠慢慢地伏身在护墙的垛口上。
“最迟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敌人就会大举进攻。”
也伏身在护墙的垛口上,巨昆吾把一口浓痰吐向无边无际的夜幕。
“我***才不在乎。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乎敌人什么时候来,我也***不在乎他们有多少,我***只想把他们全部杀光。”
铁途若有所思地点头。
“等这一仗过后,我要和统帅部的人好好谈一谈。就算我父亲不允许,我也要跟帝国元帅、幕僚长们好好地谈一谈。”
巨昆吾笑了笑。“等这一仗过后?你忽然又有了把握?”
“什么***‘不败的新月军’?”铁屠忽然笑了起来。“无非就是一群会骑马射箭就以为自己能够打仗的野蛮人。他们还差得远。我倒要看看,耶律初一这众口相传的名将,连输两阵还能够沉得住气。只要他乱了方寸,我就有机会。”
巨昆吾猜测,是张别离的骑兵跟新月军的遭遇战让铁屠对战局有了新的期待。虽然他自己并不能算是一名真正懂得作战的军官,但他很明确地知道一点,那就是铁屠对于战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感觉,非常善于在纷乱的战局中捕捉战机。在帝国,他很可能是勇毅公之后最好的军人。
北地人的勇猛战斗足以使敌人迷惑,到底在虎踞大营中还有没有可以战斗的骑兵。这种迷惑不会让敌人改变计划,但绝对会影响敌人主将的战斗决心。这就让敌人在排兵布阵的时候难免会有顾虑,造成行动上的缩手缩脚。
敌人的任何错误,都可能是独立军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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