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虎帐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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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别离回到大营时,还在为敌军没有追击而不解。表面上看,他的小队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差不多一比六的伤亡对他的乌合之众来说已经是个奇迹般的战绩。但他自己知道,他的收获只是知道了敌人已经过河,而这本来也在铁屠的预料之中。至于敌人的数量他并没有太清晰的印象,所以他没有部下那么兴奋。
谁也没有想到战斗居然会这么容易就取得了胜利,连天风营的老兵们都对青年百夫长的本事刮目相看。以少胜多的战斗并不少见,但胜得这么干净利索的却并不多。
伤兵被送到辎重营。关向东和他的部下还没有返回,也许在他那个方向的敌人并没有那么接近大营,所以他和他的骑兵要游弋到更远的地方去。离大营的距离越远就越不安全,而且超过一定的距离和范围就失去了巡查的必要,但以关向东的脾气,只怕他不会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大营里已经变成另外一副光景。在营区之间的通道上,辎重营的士兵们正在把各种防守的军械运到护墙前,各个营区的士兵则在整理自己的武器。军营里没有喧哗,但这种沉默的忙碌更容易让人感受到大战即将来临的那种肃穆气氛。士兵们对此习以为常,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在一个营区前有一个士兵扯下了营门上做为军神节装饰的灯笼,却被自己的队长呵斥了一通又重新挂好。那个队长的话让张别离印象深刻。
“不管敌人来不来,我们都要过我们的军神节!”
在中军大帐里已经聚集了独立军团的高级军官。一般来说,每个帝**团都由“风”、“火”、“山”、“林”四营组成。“风”营是帝国赖以纵横天下的骑兵部队;“火”营是帝国最具杀伤力的弓弩部队;“山”营是每个帝**团的根本、攻守兼备的步兵部队;“林”营则是由军团中贵族军人视战场情况临时组成但却是帝国象征的重甲骑兵部队。各个军团在“风”、“火”、“山”、“林”四个字之前加一个字以区分序列。独立军团是各军团之首,因此以“天”字为号。天山营的第一百夫长、征远侯高原猛和天火营的第一百夫长、平南侯师辟邪带着各自的部下分坐在铁屠面前的长桌子的两边。
在过去的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铁屠基本上可以算是英俊。一条黑色的眼罩斜挂在脸上,让他的英俊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点邪恶。他那只炯炯有神的独眼似乎比一般人两只眼睛加起来还要大。当他盯着某人时,这只独眼就会发出一种诡异的光彩,似乎能够一直看到人的心底。
大北地独立军团的军人都以仪表堂堂而著名。四季分明的大北地以辽阔的地平线、古朴优美的自然景致而闻名,也许就是这样的环境给了这里的人高大强壮的身躯和豪爽开朗的性格。
看到张别离满身鲜血地走进来,铁屠转向所有的军官。
“我们现在有了新的巡查营百夫长。”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张别离,但高原猛还是乜斜着眼睛打量他。
“这是个正式的晋升?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得到通知?”
铁屠向高原猛看了一眼。
“当然是老规矩:新任命的军官要熬过一仗再说什么正式的晋升。”
高原猛继续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张别离。
“这孩子的奶牙掉干净了吗?”
天山营的军官们都笑起来。既然是附和自己的主将,他们都笑得特别大声。
铁屠厌烦地看着高原猛。
“是不是我做什么决定你都要表示一下疑问?”
高原猛看上去很严肃。“老公爷不在,我要确保你的一切决定都足够正确。”
铁屠腻味地挥挥手。“你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出色,不过这一次我会让你心服口服。”
高原猛环顾了一下在座的军官,放肆地大笑起来。
“是吗?那可真的不大容易。”
铁屠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一般来说,在独立军团里上下级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铁屠虽然是勇毅公的儿子、此时的最高长官,但在座的军官都是他从小到大的同袍,他们表达起尊敬来在外人看更象是表达一种轻蔑。在独立军团只有老公爷才拥有绝对的权威。
没心思跟高原猛纠缠,铁屠转向所有人。此时他还不知道张别离跟敌人交锋的具体情况。“根据新巡查营百夫长的发现,我认为至少有一支万人规模的联盟军队在向我们进发。虽然听上去荒唐,但在这个无聊到发慌的季节,我很愿意把他的发现当成真正的敌情来对待。”
高原猛靠在椅背上,粗壮的身体把椅子压得格格响。
“麻烦。本来天山营要跟天火营来一次‘偷营劫寨’,可这样一来,我的部就得先在野蛮人身上浪费体力和精力,倒让天火营捡了个便宜。”
天山营的军官中又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不过没关系。”高原猛笑嘻嘻地看着师辟邪。“等我们收拾完了敌人再收拾你们,别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眉目清秀的师辟邪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天山营军官。似乎是不屑与这些军官争论,他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就好象是一个信号,他的副手千真瑜微笑地看着高原猛。
“别担心,高将军。有天火营庇护,天山营兄弟可以好好地过节。天火营可以保证,还不等你们看到敌人的样子他们就会在护墙前面死光。但我们不会为接下来的游戏担心,因为你们和那些野蛮人一样不堪一击。”
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百夫长也微笑着。
“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天山营的兄弟们打扫战场、埋葬死人,希望这不会让你们觉得太操劳。”
千真瑜拍了拍这名百夫长的肩膀。
“别瞎操心,他们干这个比我们谁都有经验。”
天火营的军官们哄笑起来。
高原猛想要反唇相讥,却被铁屠摆手制止。
“别高兴得太早,现在我们又有了新的敌情。”
铁屠向张别离招招手,示意他走到沙盘前面来。
等他走近,高原猛忽然皱起了眉头。“你身上的味道可真叫人恶心。”
张别离转过头来看着他。
“是不是不习惯闻到鲜血的气味?”
高原猛捂住鼻子。“野蛮人的血也不该这么臭。”
另一名天山营的百夫长田百陌也捂住鼻子。“这是獾油的味道,看来新百夫长很注意保养。”
张别离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用手指在沙盘上某处用力一点。“我在这里遇见了新月军骑兵,敌人要比我们多得多,所以我们马上就撤退了。不过我还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这招呼给他们的印象一定很深刻。”
铁屠斜眼看着他。“我只希望你没有让我的骑兵损失太多,在这个时候这支杂牌骑兵对我们很重要。”
张别离抿紧了嘴唇。“杂牌骑兵?你应该看看他们杀敌的样子,他们和天风营的差别只是身上的号衣不一样。”
“他们应该有这样的表现。如果他们表现得差劲,那倒霉的只会是他们自己。”铁屠的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意味。“能够活下来你觉得很自豪?”
张别离还没有回答,铁屠的目光已经落在沙盘上。
“那么,打了这么一仗,你有什么新发现?”
这才是关键所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张别离。
张别离犹豫了一下。铁屠会根据他的看法决定整个军团的作战方针,所以他的回答必须正确而谨慎。
“从人数上看,那应该是敌人的主力。”
帐篷里静下来。
在整个夏天和秋天,联盟都加强了对虎踞大营的攻势。尽管独立军团每次都取得了胜利,但他们的损失也很大,尤其是长时间得不到后方的支援,独立军团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唯一算得上是后援的是驻扎在大苍山第二防御线上的联合军团,可这支军团被联盟联军打垮之后还在休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恢复战斗力。一旦独立军团失守,联合军团也无法阻挡联盟军。
铁屠环顾着部下,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怎么,你们大家害怕了?”

“什么叫害怕……”高原猛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来。
“你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高将军,现在叫别人说些有价值的。”铁屠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已经厌倦了你的那些废话。”
高原猛并不觉得这是冒犯,笑嘻嘻地又靠回椅子背上。“那我先等等。”
铁屠看向田百陌。“你是我们中最有经验的,你有什么主意?”
田百陌虽然是高原猛的助手,但他却是独立军团中最年长的军官,跟随勇毅公的年头比所有人都长。很多在场的军官包括铁屠在内在进入军团后都曾在他的麾下服役。田百陌经验丰富而且足智多谋,就是勇毅本人也经常会在作战时征求他的意见。
“敌人来势汹汹,我们应该退向第二线,汇合联合军团共同驻守。”田百陌说话的时候轮流咱着在座的军官,好象要得到他们的支持。“我们已经战斗了整整一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刻。”
帐篷里没有人说话。独立军团现在缺兵少将,联合军团也还在休整,两个军团各自都应付不了一场象样的战斗,但会合在一起就不一样。不但彼此增强了力量,而且拉长了联盟军的补给线,联盟军一次进攻突破不了防线就只有后退。
铁屠还没有说话,高原猛已经怫然不悦。
“这是什么屁话。独立军团要后退?独立军团从来不会后退,老公爷听到你建议会揍得你屁滚尿流。”
大帐里的军官们议论起来。
高原猛说的是一个事实。但是,与其被各个击溃,还不如合兵跟敌人展开决战,这是更加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北地军团的威名对所有北地人来说都是神圣的,可这威名不应该成为军团的拖累。
铁屠手里把玩着一个酒瓶,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争论中的部下。
他还不打算说话。他心中对接下来的战事早有决断,但多听听部下们的意见也很有必要。他要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士气可用,要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把握能够打赢这一仗。
连天山营自己人都为是战是退而分成两派。高原猛不同意后退,但他也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是用上级的身份斥责下属,而支持田百陌的军官也不大惧怕这位上级,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
师辟邪和他的部下没有参与到争论中。
这位平南侯很清楚天火营的作用:他们所有的时间都是为同伴提供支援。所以该怎样作战他并不担心。该怎样作战,那是大帐篷里的人该做的决定,天火营只要无条件的服从。他和天火营的军官们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天山营的军官“窝里斗”。
“野蛮人能够打垮独立军团?!”高原猛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看向部下们的目光里似乎有火焰要喷射出来。“谁敢再说一句这样的狗屁,我自己就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大帐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铁屠。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铁屠一直伏在沙盘上没有抬头。当大家全都看向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抬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铁屠站直了身体,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搔着耳朵。
“大北地军团永不后退。”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铁屠把手里的酒瓶放倒在桌子上,然后轻轻地拨动一下,看着它在桌子上旋转。当瓶子停下来的时候,瓶嘴正好指向他自己。
铁屠笑了笑,看向田百陌。他的笑容里带着点歉意。
“后退是个好建议。但是有一点你没有考虑到,敌人的骑兵很多,很可能不等我们到达第二线就会被追赶上。而后退中的队伍士气总是很差,我可不想带着这样的军团作战。我们留下,可以为联合军团争取时间,而且在这里有险可守。”
田百陌笑着耸耸肩,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
“你是我们的军团统领,做决定的那个人是你。”
其实,原地坚守和后退寻求战机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分别,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决定。
铁屠又俯身在沙盘上,用手在上面来回指点着。
“敌人出现在这里很不正常。这地点离我们太近。即使是骑兵,距离我们这么近也不符合常识。他们从两翼进攻,在中间摆开这么大的空当,说明他们根本不在乎被我们分割。哈,这帮野蛮人知道我们没有骑兵。”
因为得到铁屠的支持,高原猛的心情好了很多,咧开大嘴笑起来。
“野蛮人有那么聪明?也许他们只是一味蛮干,根本没有考虑过你学过的那些战略战术。”
铁屠摇头,眼中略带迷茫。
“这个时候我可不会心存侥幸。不过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如何知道我们没有骑兵?”
田百陌插嘴道:“有点常识就能判断出来。冬天在这里不可能给那么多的马匹找到充足的草料。”
铁屠向他眨了眨独眼。“要说这些野蛮人有那么聪明我又有些怀疑。不,我不认为他们聪明到了这个地步。敌人不可能知道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可他们居然知道了,这很蹊跷。不过,算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敌人的骑兵已经出现,说明战斗就要开始。我敢说这些野蛮人也没什么太精明的做法, ‘天时’、‘地利’、‘人和’这些东西都摆在这里,他们所能做的选择非常有限。第一,他们从正面冲锋,骑兵在两翼策应;第二,因为我们没有骑兵骚扰,他们可以让步兵绕远路渡河,把战场转到我们的侧面,但这会耗费很多时间;第三,也就是一个折中的办法,一部分敌人会在正面,而另一部分渡河后在骑兵的策应下进攻我们的侧面。”
他停顿了一下,将双臂抱在胸前。
“还能有什么更天才的想法?不管他们多么想要我们的性命,他们都得站到我们面前才能干掉我们。没有什么聪明才智能够取代真刀真枪,只在那里动脑子是杀不死一个人的。战场就在这里,决定最后胜利的还是每个士兵的勇气和信念,或许要再加上一点运气。”
他忽然拿过另一个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
自从那只眼睛受伤之后,铁屠的头部就一直有问题。只要看他激动时额头上绽出的青筋就知道铁屠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这也是他酗酒的原因。一般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可他不但活下来,而且还很好地控制了伤势带来的影响。
铁屠又俯身在沙盘上。
他虽然不说话,可起伏的胸膛说明他还没有冷静下来。
师辟邪试探地敲了敲沙盘。“那你认为耶律初一会怎么选择?”
铁屠又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声音低沉下来。
“我不知道。我还不了解这个人,我只是听说过他和他的新月军。不,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会怎么做?”
铁屠抬起头,凌乱的长发里独眼闪着灼灼的神采。
“你们也不是战场上的新丁,也许你们可以告诉我耶律初一会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
就象铁屠说过的,没有人了解耶律初一是怎样一个人,所以没有人能够预测到新月军的做法。在这个时候铁屠不需要任何不切实际的猜测。
铁屠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耶律初一会怎么做,但我知道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我会驱赶我所有的士兵从遇到的障碍上爬过去,就算前面是刀山、是火海都不许后退,直到我的士兵全都死去或者敌人全都死去。如果耶律初一真的是传说的那么厉害的话,那么除了够聪明以外,他还要够勇敢,勇敢到愿意冲在队伍的第一位。光有智慧不能踏入虎踞大营。要想做到这一点,他还要有蔑视死亡的勇气以及能用这样的勇气感染每一个部下的能耐。”
铁屠的目光无意识地凝注在沙盘的某一点上,再次陷入沉思。
大帐外传来风卷战旗的呼啦声,外面的风变得猛烈起来。
巨昆吾轻轻吹了声口哨。
“要是他能够完全象你说的那样做,那我们是不是就得输?”
铁屠笑了笑。
“这还不够,老弟,他还得表现得比我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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