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丧母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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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有许多机缘是无法说得清楚的。
刘二出身寒微,从末受过教育,也没接受过军事训练,却在中国近代那段波谲云诡的历史上,带领着一伙游民,聚啸一方,冲锋陷阵,最后竟以装备大刀长矛、火枪土炮的血肉之躯,一再击败武器精良的法国侵越军队,确保了中越边境一隅暂时的安宁,扮演了一个颇为世人所重的民族英雄角色。
在许多饱读诗书、权倾一时的达官贵人的看来,他更像是一个投机者,像个一贫如洗的店小二,在为别人做生意的同时,也在经营自己的业务。结果越做越大,越做越强,最后独树一帜,成为令人不敢侧目的一方霸主。
是的,在历史的大潮中,这个曾经的小小滩师,本来就没有更大的能力和野心改变历史走向,他只是指挥着自己的人生之舟,顺着波翻浪滚、危机四伏的河道,东躲西避,冲波逆折,闯出了一条跌宕豪雄的立功报国之路,这实在令常人跌破眼镜了。
时势造英雄,刘二这个英雄,只能产生于大清末年那个饥寒交迫、兵荒马乱的特定年代,而不是过去,更不是将来。
而在他末成为英雄之前的岁月,就还要稍稍多花费一点口舌。
现在,经过数天奔波劳累,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家了。
村头上,矗立着一堵巨大的黑影。
那是南方的村落都会有的一道风景:社公树。树是风水树,或榕、或樟、或松、或楠,树下有社公的神位,有能力的村寨,会请人刻上一对石像,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叫社公社婆,两侧刻上对联:社乃一方主,公为百姓王。神案上,供奉有四时不绝的香火,以期保佑一方平安。
高大的树成了一个村寨的旗帜,迎风招展,风姿万千,外出的人想到这面旗帜,思乡之念就有了依托,回到家乡远远看到这面旗帜,思乡的尘埃就落到地上,多么困顿委屈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平复了。
树荫下,刘二听村中老人讲过许多英雄豪杰的故事,看过外乡人来演的木偶戏,随父亲学过几路棍棒拳脚,和小伙伴们打过群架、捉过迷藏,但今天他没有心情去注视那棵大树,径直从树下穿过,回到了座落在小河边的家门口。
暮色中,一个身影迎上他。那是李保哥,刘二同母异父的哥哥,从小体弱多病,像一捆干枯的稻草,风吹都会飞起来的样子。
刘二八岁那年,他们全家从钦州迁到上思,每天都要赶路,走上七八十里,刘二脚板上走出了血泡,也一声不吭。李保哥却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大叫脚痛,反而要弟弟扶着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这个巨大的反差,使母亲更加看重刘二,将更多的心血和希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而现在已二十出头的李保哥,个头还没有刘二高,只能在家里跟着母亲下田,干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待人行事反而象是刘二的弟弟,都要刘二牵着扯着带着护着。
二,快!快!快!娘一直等你。我们都等你好多天了,娘快不行了!望眼欲穿的李保哥一把拉住刘二,像年幼的弟弟等到了哥哥,语气里充满着焦灼。
刘二几乎是奔跑着回到家里,走进母亲房中。
房内昏暗而闷热,母亲躺在床上,看不清脸面。刘二扑通地跪到床前,捉住母亲伸出床前的手。那是一双经常劳动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此时却软得像一把被太阳晒蔫了的芋苗,温热中透着一丝微凉。
娘,你怎么啦?
娘没有出声。
娘,我回来了。刘二再喊一声。
娘仍然没有开口。
保哥点上油灯拿过来,说娘几天水米未进了,只是不停地叫你:二啊,二怎么还不回来?
昏黄的灯光下,刘二看清了母亲的脸,灰白,浮肿,一绺头发粗暴地从脸上划过,像是沉重的刀痕。
刘二为母亲理了理头发,母亲眼珠子定定注视着儿子,隐约流露出一点点宽慰。
刘二从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包东西,那是他特意为母亲买的,一块靛蓝色的土布,织工细精,要是母亲穿上用它缝的衣服,肯定要年轻许多。
母亲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一只手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红纸,还没等刘二接过红纸,她的手就低垂下来,眸子里的光突然熄灭了。
一股闪电撕破黑暗,一阵雷雨倾盆而至。
母亲的手,就在刘二的手心里慢慢变得冰凉。
娘——!刘二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保哥泪如雨下。身躯像河边的宝塔一样的父亲,拄着拐杖站在保哥身后,黑着脸默然无语,紧咬的牙关隐藏了男人无尽的哀痛
风雨交加,雷鸣电闪,整幢小屋成了一叶飘摇不定的小船。
不幸的消息像黄昏的蝙蝠,迅速地飞向四面八方。
天亮之后,陆续有接到消息的人赶来吊丧。
有左邻右舍,有村中父老,更多的是母亲多年里一手接生的后辈,他们将母亲认作义母,平时过年过节,都会过来看望。现在义母仙逝,他们自然要来送行。

母亲停灵在正屋中间,刘二给她梳洗一番,却找不出一件完好的衣服给她换上,只好拿那块蓝靛布覆盖在她身上。蓝色的高低起伏,就像门后那一列蜿蜒而去十万大山,又像门前那条一去不还的小河。
父亲仍然沉默如山,端坐一旁。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膂力过人,打得一手好拳,性子刚烈得像火药一般,一点就着。记得刘二八岁那年,家还安在上思州,他随父亲去邻村为人打零工,劳累了一天,回来经过一个大户人家,一条半人高的大黄狗拦除去路。任他们怎样威吓驱赶,黄狗就是不让路,还呲牙咧嘴朝刘二扑过来。
刘二躲避不及,黄狗一口就咬到他手臂上,尖利的犬牙撕烂了衣服,在手臂上划开一道血口。父亲情急之下,抓住狗的后腿,在空中抡了一圈,重重砸向路旁一块大石头,恶犬脑浆迸裂,顿时气绝。
在门前狗主人看到这一幕,叫喊一声,几个家丁围上来,非要他们父子赔偿不可。父亲跟他们说理,他们毫不理会,七嘴八舌地说这条狗如何如何名贵,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银子,若不赔偿,就要抓他们去见官。按他们说的价钱,刘二父子就是一辈子做他们的长工,也未必能够抵偿。
眼看天色渐暗,父亲瞄了一眼四周,向刘二使个眼色,大喝一声:走!施开拳脚,三下两除二就将几个家丁打翻在地,领着刘二,一口气沿着山路跑了十多里。夜色黑咕隆冬,没见有人追赶,他们这才慢下脚步。
第二天,他们举家迁往上思,一迁多年。
农闲时节,父亲开始教刘二学棍棒拳脚,但他给儿子定下了规矩:功夫只能用来护身,不可用来欺人。刘二很欣赏父亲打拳的样子,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只螳螂,跳跃腾挪,动作幅度很大,力道也十分刚猛,带着一阵呼呼作响的风,显得飘逸、洒脱。
刘二学了个开头,许多拳路还没学完整,父亲一天早上起床,蹲完茅坑,想站起来,突然动弹不得,一头栽进粪堆里。大家将他救起来,只见他嘴歪眼斜,满面污秽,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急忙请郎中来看,服了不少草药,总算保住性命。只是半边身子已经麻木,吊着一只手,拖着一条腿,像挂着两根多余的棍棒,平日只能靠左边胳肢拄着拐杖,在家里走动,无法下地干活了,一个高大强壮的中年汉子,一下就成了废人。
父亲娶母亲的时候,母亲是带着保哥改嫁过来的。
保哥这种身份,人们称为油瓶仔,往往受到后父的嫌弃,但父亲没有嫌弃他。刘二出世了,和保哥情同亲生,父母对他们不但一视同仁,还因为保哥身体羸弱,就对他特别偏袒,只要有一碗吃的,也要先给保哥大半碗,然后才能轮到刘二。
刘二出门当滩师,开头那些年跟师傅,一年到头也就不至于挨饿而已。这两年独立带船了,才多少有点收入,积累起来,年底全都带回家去,交给父母帮补家用。而今天,母亲辞世,父亲卧病,保哥又孱弱不堪,带回那点钱,一半送了人,一半被人偷去,现在他已一文不名了。
母亲的那些义子几乎都是穷苦人,看到刘二家里的窘境,都纷纷慷慨解囊,这个几只铜板,那个一串制钱,钱在屋厅的桌子叮叮当当堆积着,刘二和保哥跪在旁边,叩头作谢。半天下来,就积起了好些钱,父亲粗略估算,够买一副棺木了,就叫了村里的金水兄弟拿钱去圩上买棺木。
金水为人精明,积极热心,也是母亲的义子,村里人有什么事,都喜欢叫他帮忙。他带了钱就往圩上赶,算时辰,晌午时分准能赶回来,连夜大殓,明天即可出殡。
天气闷热,逝去的人还是趁早入土为安。
一对蜡烛在母亲灵前熠熠闪亮,缭绕的香火中,往事一幕幕在刘二眼前展现。母亲为了他和保哥,不知捱了多少苦难,儿子对她还没有过任何报答,她却撒手而去,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母亲这么一走,家便不复完整,好象一棵大树轰然倒下,树上的鸟儿惊惶乱飞,一时无以为家了。
吊丧的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有的人刘二认得,有的不认得。这种流传了千百年的丧仪,成了乡间表达哀思的传统方式。来者或痛哭流涕,表情略显夸张,或沉默不语,将悲悼强压心底。
有的义子雇了专事哭丧的女人来,哭出了曲调,也哭出了唱词。唱词里用了许多美丽的言辞,称颂逝者的勤劳俭朴、隐忍无私,乐于助人等诸多美德,未必都是死者的特点,但听者都不会提出异议。
将近晌午,一个村民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声地说:不好了,不好了!金水一到圩上就赌博,结果把棺材本全输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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