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雷雨天葬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金水到了圩上,看到那里的赌场十分热闹,就拼命钻进去,我拉也拉不住。
来人气喘吁吁地说,金水说他手气一直很好,他要赢回大把大把的钱,给义母来个风光大葬。
进了赌场,看到骰子在赌桌上骨碌碌转,他的眼睛也跟着转了起来。
那是买大买小的赌法,最简单快捷,赌注下桌,赢了翻倍,一赔二,二赔四,三赔六。眼看有人拿着几个铜板进去,不消半个时辰,就捧着一堆钱,喜笑颜开走出来。
金水开头还比较谨慎,先试着放两文钱,赢了,变成四文。再放四文,赢了,变成八文。八文下去,变十六文。十六文下去,变三十二文。也不知为什么,他的手气特别好,买小他赢,买大他也赢,不一会,面前就堆起一小堆铜板。他兴奋得脸色通红,额上冒出了晶亮的汗珠。
我连连扯他的衣袖,说快走吧,我们还有急事呢。他推开我,用衣袖擦一把汗,说我手气正旺,别扫我的兴。说着将面前那堆钱全押上去,结果又赢了。他猛掏出身上那袋棺材钱,重重押下去,大叫一声:买大!我想将钱抢回来,但赌棍们都拦在旁边,再说庄家立马就开了庄,结果是:小!
金水懵了,怔愣一下,突然省悟过来,抢起面前那袋棺材钱,拔腿想跑,但庄家一把揪住他的辫子,旁边的赌徒夹住了他,拳头雨点般落到他头上脸上身上,鼻子出血了,嘴巴出血了,他捂着肚子蹲下去,大家抬脚又猛踢一气。
我看事情不好,赶忙跑出来,还不知金水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刘二听了,当下就愣住了。父亲气得重重地顿拐杖,连连大骂畜牲,狗娘养的,天打五雷轰。骂得一口氮涌上来,堵住喉咙,连连咳嗽不已。保哥忙为他抚胸捶背,不断好言安慰。
事已至此,气也没用。刘二只好请了村里的木匠来,拿了家里最好的一副床板,拼成一副简易的棺材,连夜将母亲装殓了。然后他就守在棺材旁,守着棺材前点着的那盏长命灯,一直守到天亮。
门前,义子们凑钱请来的师公在敲锣打鼓,以一种翻来覆去的旋律,念唱着安魂的曲子。母亲生前曾经跟刘二说过这样的笑话,说有一户人家,请了几个师公来做法事,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起先主人还觉得很正常,后来他细心地听了师公们的喃唱,才发现他们唱的哪是什么好东西啊?不是颠三倒四地念什么“熟鸡大只猪肉大块,熟鸡大块猪肉大只”,就是什么“主家妹儿靓又靓,跟我回去做小娘”,主人气得拿起棍棒,立马就将他们赶出门去。
眼前的师公们倒是比较敬业,唱的是民间流行的那些十难歌,歌颂母亲的勤劳艰辛和母爱的仁慈伟大,刘二细心听着,似懂非懂、此情此景之中,直听得他心潮起伏,听出了满脸泪水。
次日清晨,刘二捧着香火走在前面,父老乡亲们抬着母亲的棺木跟在后面,走上了村子后的山坡。山坡向阳,视野开阔,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松树,墓前山坡上野菊开得正旺,满目金黄耀眼,一大片灿烂的温暖。
就在众人将棺木放进墓圹的一刹那,大片乌云席卷而来,天色突然毫无预兆地变得漆黑一团,噼啪炸响的闪电粗暴地撕破黑暗,顿时狂风大作,雷雨骤然而至。忽明忽灭的闪电中,只见满山黄叶纷飞,沙尘弥漫,四周树木激烈摇晃,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走,又像有无数巨兽野物在追逐,周围的泥土哗啦啦塌进墓圹中,一派山摇地动之势。
心潮澎湃的刘二跳进墓圹,涕泪滂沱,双手伸向漆黑的天空,迎着千万支凌厉的雨箭,拼命喊叫,像要抵御这番狂暴的雷雨。他实在不明白,老天这种方式是要给他惩罚呢,还是要给他什么暗示?
但还没等他想清楚,天一下又放晴了,风歇雨住,万里无云,乾坤朗朗,山野青青。
刘二跳起来,回头看那墓圹,已埋进了许多泥土,泥土是沙质的,干爽黄净,一点雨水都没有,实在太令人惊异了!
天葬,大吉之兆!有位乡亲大声地叫。
哈哈哈!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啊!为刘二择**的那位老者更是得意地大笑起来,老夫为人看山择**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呢。
这个墓地是他拿了刘二的钱,帮忙看中的一块吉壤。不管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灵异,这番突如其来的暴雨,倒是为他的选择提供了一个巨大而有力的理由。
以这位风水先生的老朽之躯,显然无法看到未来刘二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刘二在晚年回忆中,以特别得意的口气堤起了这次葬礼,他尽管没有点明这次雷雨大葬和他后来的人生道路有什么必然联系,但那番自豪自得之情,却禁不住洋溢在言谈语气之间。他自觉出身寒微,即使后来官居高位,也总感到底气不足,与古往今来许多有相类似经历的人那样,腾达之日,总想从自己的种种人生异象中,找出些天命神授的依据来。

那时候,他当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些。
那时候,他还依然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
那时候,他母亲走了,重要的家庭支柱就倒了,父亲卧病,大哥孱弱,家庭的重担毫无疑问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依然要到河上去当滩师,一次又一次地穿行在那些险滩暗礁之中,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种种匪夷所思的遭遇。
十数天后,他领船回家,和一个船客同路。那人看样子有点驼背,行动也不怎么方便,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对话。走到半路上,突然碰上巡检的差勇,那人拔腿就跑,跑得出奇地快,全然没了原先那腿脚不便的样子。刘二不知要发生什么事,跟着他狂跑起来,也不管前面是荆棘还是茅草。奔跑间,那人怀里一包东西掉下来,滚进路边草堆里,刘二恍然大悟,显然又是个夹带烟土的!
兵勇们仍不舍不弃地追过来,刘二钻进路旁的草堆里,眼看兵勇从身旁呼啸而过,越追越远。
看看无人,刘二从草丛翻出那包东西,果然是一包烟土,足足有四五斤!刘二想,随身夹带几斤烟土的人,也就是为了挣点养家活口的钱,不会是什么太有钱的人。没了这点货,他不知该多着急呢。
他坐在草堆里,想等那人回来,将烟土还给他。没料一直坐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人仍然没有回来,看来不是被差勇抓起来,就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他刘二将这包烟土拿回了家,一路上也曾忐忑不安,但他以种种理由宽恕了自己。第二天就拿烟土到圩上卖了,得了一笔小钱。家里父亲病情越来越重,这钱正好给他看病抓药,这或许就是上苍赐给他的帮助。
秋天正是农忙季节,家里在山坡上有几分贫瘠的土地,刘二白天收了黄豆玉米,收了玉米收木薯,整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晚上拿上一柄鱼缴,到门前的河里,用竹竿接上一条细绳,细绳上绑上几条蚯蚓,放进河水,不一会提起来,用鱼缴接着,往往就能抓到好些塘角鱼。
在有钱人家看来,塘角鱼本是滋阴健体的好补品,但刘二家里缺盐少油,做不出什么好味道,父亲多吃两餐,腻了烦了,觉得满嘴发腥,就将饭碗一丢,不再吃鱼。父亲没说什么,病人的口味是很刁的,刘二只能想办法上山去弄些野味,顺便挖些草药回来。
刘二扛了一支鸟枪、别上一把短刀上山去。鸟枪装的是火药铁砂,轰的一声打出去,天惊地骇,撒出大片铁砂,小点的猎物不死也会重伤,只能乖乖就擒。如果碰上成群的鸟,收获往往就不止一两只了。
十万大山,群峰林立,树海苍茫。人走进去,像一颗沙子掉进了沙漠,转眼就被淹没了。秋天,本来是山林里的野物活动频繁的季节,它们要趁一年中这个收获的季节,积聚自己过冬的粮食。但刘二跑了半天,却没见到什么值得他扣鸟枪的猎物,偶尔见有一两只松鼠,在他周围的树上跳来跳去,幸灾乐祸地注视着他。
所幸在一面高高山崖的石缝里,刘二挖到了一大把石斛,看那样子已长了好些年,高崖上的老石斛,可是难得的滋补强身药,正好拿回去给父亲用。母亲带他采过这种药,拿到圩上去,还可以卖出个好价钱呢。
前面是个山神庙,一条小溪哗啦啦地从庙旁流过。树荫下的庙门前,有一块偌大的青石板。刘二吃了两块木薯片,喝了几口山溪水,一阵倦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在青石板上躺下来,再拿随身带的竹笠盖在头上挡住阳光,不一会就呼呼入睡了。
熟睡中,他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叫唤:黑虎将军!黑虎将军!
刘二睁开眼,只见眼前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胡子的老人,环视身旁,却没见有什么黑虎将军。
黑虎将军!老人分明在叫他。
我不是什么将军。刘二嘟哝着,翻身又要睡去。
老人扯着他的肩膀说,你就是黑虎将军啊,现在兵荒马乱的,还不出山干什么?在这里徒费光阴啊!
刘二突然惊醒过来,一看,周围哪有什么老人?南柯一梦罢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