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以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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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者佐成了刘义的朋友、兄长,又成了他的师傅。
刘义的脚只是扭伤了脚踝,王者佐为他用药推拿,他推拿的手法,令刘义大开眼界,一会按,一会捏,一会揉,一会拍,两只手像一对活泼灵动的兔子,跳跃翻飞,噼噼啪啪的声音,充满了节奏和韵律。在这种旋律中,刘义脚上的伤痛渐渐消失,瘀血渐渐散却,没几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者佐又教他练功夫,说现在尽管盛行火器,但关键之际,近身博斗还是免不了的。学好拳脚一可健身,二可防身,乱世之中,有一身好功夫总是好事。
他看了刘义打的拳,说你父亲教的拳路太过张扬,那种拳法只适用于身材高大、体魄强健的人,像你这样瘦小个子,体力不大,下盘不稳,只适宜以柔制刚、以巧胜力。像一把短刀,只要使用得当,使用得巧,作用也不会比关云长的那柄大刀差到那里去。刘义听得心悦诚服,觉得识文断字的人就是不同,即使是学功夫,也能讲出一番大道理来。刘义练拳更下心机,拳术果然有了一番突飞猛进的提高。
黑狗的腿伤也逐渐见好,整天在刘义身边撒欢地跳来跑去,活像刘义黑色的影子。刘义想起那个黑虎将军的梦,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虎,才叫上两遍,它就心领神会,只要一听到叫它名字,不管在多远地方,它都会飞快地跑过来,阳光下的一团黑色,就像一枚破空而来的黑弹子,直落刘义跟前。
者佐教刘义写字,刘义总觉得拿小毛笔写小字不好控制,就拿起那支最大的斗笔,蘸上水,在厅堂里那张巨大的红木方桌上练大字。写了擦,擦了写。写字之际,刘义喜欢用上打拳一样的力气,大开大合,尽管间架结构不美,但却有一股沉雄的力道。刘义最喜欢写“虎”字,他融合了自己的想像,在虎字里突出了两只虎眼和一条长长的虎尾,令者佐大为惊叹,说你这是像形书法,别具一格,无师自通啊!刘义听罢称赞,得意的神情像晚霞般灿烂地烧在脸上——自此之后,直到晚年,他写得最勤、也写得最得意的字,就是这样一个像形的“虎”字。他将它写在厅堂里,分送给朋友们,成为了他的独家标志。不知原由的人,还以为刘义学问渊洽,精通书道,其实他最明白自己:通过者佐一番速成式的解蒙,固然识了几个字,但与真正的读书人相比,他也还个是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文盲。不过,就像者佐笑他那样,至少是不至于站在通缉自己的布告前了。
愉快的日子总是太短。待刘义想起要回家的时候,已是十多天后的事了。他平时长年累月在外做滩师,习惯了离家的日子,但一想到要回家,就是十头牛也拉他不住了。
者佐知他归心似箭,也没挽留,拿出了几钱碎银,让他带上。
刘义坚辞不受,说承蒙相助疗伤,打扰了这十来天,自己无以为报,怎好意思还拿你的钱?
刘义走出庄子,才突然想起黑虎,平日一直围绕在身边的它,今天好像还没见过影子。他连叫几声,又吹了几下唿哨,却仍没见它出现,心里不觉有点遗憾,也许它与他的缘份已尽,独自跑到什么地方去不回来了。
刘二有点怅然,心想畜牲就是畜牲,老母猪有奶便是娘,狗虽是动物之灵,但毕竟还是畜牲。即使如此,他心中还是不甘,忍不住不时回头张望,一而再,再而三,还是没见黑虎的身影。
走出了十来里地,走到半山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声响,听到那熟悉的喘息,他心中一阵狂喜,猛然回头,眼前果然是黑虎,它嘴里叨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那显然是它的猎物了。它将山鸡放到刘义脚边,喘着大气定定地盯着刘义,眼里像是充满了泪汪汪的委屈。
秋天的野物已十分肥硕,刘义一手拿起沉甸甸的山鸡,一手抚摸着黑虎的头,心中顿时浮起一股错怪了它的自责。
我们回家吧。刘义对黑虎说,他感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难舍难分、不离不弃的情份。
头上阳光灿烂,身边秋风萧瑟,脚下的山道依然是像他人生那样的崎岖、坎坷和漫长。
多年之后,刘义回忆起那一年的那一段时日,真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似乎许多的坏和许多的好,都在那年的那个秋天开了头。
回到家他才知道,受病痛折磨多年的父亲,在前一天已经去世,孱弱多病的保哥,只知道守在父亲灵前,六神无主、丧魂落魄地等待着弟弟的回来。
完全是一文不名的刘义,拆掉了家里的门板和床板,叫人帮打成一副最简易的棺木,草草埋葬了父亲,这时候,他真正是家陡四壁了。
就在他和保哥两兄弟四目对视、长吁短叹之际,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穿团勇来,一个扛着长枪,一个扛着长矛,突然出现在他们跟前。他们问保哥:你是谁?保哥说我是李保哥。又问刘义:你是谁?刘义说我是刘义。团丁那就是你了,两人一边一个,上前夹住刘义,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保哥呆站一旁,大气也不敢透,眼里充满了惊恐和疑惧。
光天化日,强捉良民,你们还有王法吗?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刘义挣扎着大叫: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抓我?
一个年长点的团丁冷笑道:犯不犯法你自己心里自然明白。我们接到线报,有人说你外出通匪,走私大烟,回来造谣惑众,图谋不轨,所以要将你捉去见官,从严治罪!
刘义一愣,大声争辩:你们说我造谣惑众,图谋不轨,何以见得?
团丁说:你卖过鸦片是不是?你说你见过长毛,和他们大碗渴酒、大块吃肉是不是?你说现在天下昏暗、官府无道,总有一天要变天是不是?
团丁这么一说,刘义就打了个冷战。鸦片他确实卖过,长毛也确实见过,那些激忿之言他也都说过。那次走船回来,经过一个大村子,恰逢有一伙长毛在那里打劫一家富户,就在村头的榕树根下杀猪宰牛、埋锅造饭,见刘义经过,不由分说就拉他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刘二一来无法脱身,二来肚子又正饿得咕咕乱叫,半推半就和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吃过饭,他要告辞,没想一个长毛死死地看住他,然后另一个年长一点的长毛就给他讲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道理,说人过一世,草木一春,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有人富来有人穷?天下本来是汉人的,清妖一占两百多年,现在天下无道、官府贪腐,天下应该回到汉人手里了。那道理听来恰如梁山水泊那些好汉奉行的宗旨一般,刘义倒没太动心,念着家里长期卧病的老父,一心只想早点脱身回家。几个长毛围着他说了大半夜,他只是微微笑着点头,没说参加,也没说不参加。大家都说累了,也以为他同意了,最后将他围在空地中间,和衣而寐。
头上蓝天一碧如洗,身边众人鼾声如雷。刘义试图爬起来,稍一动弹,身边那个年长点的长毛猛醒过来,低声质问他:不好好睡干什么?想逃走吗?吓得刘义再也不敢动弹。一直睡到大半夜,刘义肚子突然腹胀得厉害,他望望身边的人,一个二个都睡得跟死猪似的,旁边那个老长毛也唇歪嘴咧地流着口水。刘义悄悄爬起来就想往外走,没料老长毛猛然伸手拉住他?刘义一惊,忙说可能是自己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肥猪肉了,现在肚子闹得厉害,要拉肚子呢。老长毛说你别动鬼点子了,跟我们一起干,有饭吃,有酒喝,还有钱拿,有什么不好呢?他话音未落,刘义放了一个响屁,裤裆里已湿了一大片,一股难闻的腥臭飘散开来。刘义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实在忍不住了。那人这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推着他说,快去快回,别乱跑,跑了抓回来就打死你!刘二捂着肚子摸到村外,放哨的拦住他说睡觉不好好睡想干什么?刘义说吃肥肉太多,拉肚子了,要到江里洗一下。岗哨闻到臭气,没再拦他。刘义跳进江里,憋一口气沉下去,恰如一条漏网的鱼,使开当滩师的水中功夫,一口气游到对岸,乘着夜色又一口气跑出十来里地,估计不会再有人追赶,脚步这才放慢下来。
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让他自觉长了见识,也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眉飞色舞地说,手舞足蹈地说,添油加醋地说,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官府和团练的耳里,刘义这才觉得什么叫言多必失,但悔之晚矣。
我没有参匪,我只是和他们吃过一餐饭,刘义争辩说,他们要我加入他们,我自己偷溜回来了,怎么能说我是参匪?刘义挣扎着,双脚顶着门槛,就是不愿迈开脚步。正在纠缠间,黑虎突然冲过来,一口咬住持长枪团丁的手肘,团丁痛得哎哟一声,长枪掉下地去。另一个团丁手中的长棍呼地向黑虎劈来,黑虎耸身跳出屋外,拿枪的趁机抄起枪,上了膛,砰地朝黑虎放出一枪,子弹打偏了,但那震天动地的响声,已让黑虎惊骇得夹起尾巴,钻进门前的茅草里,不见了踪影。
两个团丁夹起刘义双手,将他拉出门外。一个团丁说,其实我们也只是公事公办,有人告发你,我们就不能不管。如果你能拿出十两银子,我们立马就可以让你保释,怎么样?
十两银子?刘义说,你看我现在这样,是能拿出十两银子的人吗?
团丁说你长年当滩师,又贩过鸦片,不能总没一点积蓄,十两没有,五两总有吧?
刘义说我父亲刚刚过世,葬他的棺材都买不起。所有身家就是这间破房子,卖了也不值五两银子,钱从何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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