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求知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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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们。刘义红着脸说。白妹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男人不读书,蠢得像头猪,男人不读书,见官总是输。者佐也是个读书人,可他见官也输了啊。
这是我写的诗,者佐说着,念起了其中的一首:
嗟彼大地主,坐享现成福。煌煌身上衣,累累仓中粟。巍巍阁与楼,堂堂园与囿。非农何由来?非农何由筑?不感农人恩,反把农人辱。胡为首苍天,造此不平局?吁嗟呼苍天,设心何太酷!
者佐一面念,一面解释。听得刘义大为感慨:是啊,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和地主老财,都是皇上的子民,可我们辛辛苦苦、累死累活,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地主老财什么活都不用干,却在花天酒地过日子,这是什么道理啊?
王者佐的一番话,就像是一把明巩撒进水中,使刘义浑浊的脑瓜好像澄沏了许多。但他还是宁愿相信,人生的祸福顺逆是自己的命,是早就定下了的因果报应。
者佐反驳他:如果你说是命,真有谁记得了上一辈子的事情?难道你敢相信是你上一辈子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或者是你父母有过什么缺德的行径?
刘义脸色一时涨得通红:我母亲可是个大好人!经她的双手,不知接生了多少个婴儿来到这世界,不知从死亡边上挽救了多少母子的生命!他诉说起母亲的故事,说起她的善良仁爱、勤劳坚韧,说起她不久前贫病交加的辞世,说起她风狂雨暴的葬礼,说起命运对她的多么不公,说得刘义自己也声音喑哑、涕泪横流了。
你母亲是不是姓陈?者佐截住刘义的话,得到刘义肯定的回答,他接着追问:你们家原来是不是就住在我们这一带?刘义又点点头。他慨然长叹一声:啊!?你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从小就听说,我和我母亲是一个姓陈的瘾婆救活的,真没想到,你母亲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竟是我救命恩人的儿子!这些年来,我父母也先后过世了,我找过你母亲,但听说搬家了,人们都不知道你们搬到哪里去了。没想到,我们现在能相遇一起,真是天意啊!
人世的风雨,将两片缘分的落叶聚到了一起。两人实在是大喜过望,刘义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和者佐紧紧相拥一起。就从这一刻开始,两个危难中的人、两颗有缘之心,注定从此成了莫逆之交,要在此后几乎终其一生的漫长日子里,成为携手相知、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在后来养伤的日子里,王者佐又和刘义谈了许许多多,从国家大事到个人经历,从天文地理、医卜星相到刀枪剑戟。这个耳长垂肩、手长过膝、面白如纸的读书人,看起来像个病夫,但骨子里却有一种豪杰之气。他说现在满清当朝,汉人到处造反,已有末世之象,说不定那一天就会天崩地析。他说中国现在列强环伺,就像是一头病狮周围包围了一群野兽,总有一天会有一场恶斗。他说现在列强用的是坚船利炮来欺负中国,中国传统的戈矛剑戟肯定不是对手。他说身处乱世,男人大丈夫就应该有所准备,必要之时,攘臂而起,为国为民也为自己,做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的话刘义似懂非懂,但又觉得句句在理,句句都好像说到了他的心里去。他读书识字,能武能文,言辞畅达,又有侠义之心,对于像刘义这样孤陋寡闻的农家孩子来说,就几乎成了一个完美的化身。刘义对他深为佩服,加上又有那么一段曾为母亲所救的因缘,自此之后,刘义就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兄长,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时候,刘义成了一块干涸得冒烟的土地,者佐则成了一场及时的春雨。在后来短短的几天里,刘义将无数千奇百怪的问题,堆到了者佐跟前,者佐看到刘义那种积极而真诚的求知渴望,也来之不拒,尽力给了他答案。有的答案使刘义心胸一荡,豁然开朗,有的尽管无法使他满意,但至少也得了一知半解,有的则更是越听越糊涂,他只能憨然一笑,自认愚钝了。
者佐说,愚钝是一块堵住山溪的石头,不搬掉它,水流就无法顺畅。你必须读书认字,只有读书认字,才能搬掉愚钝,才能看书明理,才能知道更多东西,才能改变自己命运。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啊!
刘义立马就要者佐教他认字,者佐笑了,告诉他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刘义说那我就学五天十天,五天十天成不成?者佐更觉好笑:不成!你以为读书是郎中治病,一剂下去,药到病除啊?
一个月,一个月行不行?
看到刘二那猴急模样,者佐就逗他说:更长一点!

半年?
者佐摇摇头。
一年?
者佐仍摇头。
三年五年?
者佐还是摇摇头,说我七岁开蒙,现在都二十五了,读了二十年书,也就刚懂点皮毛呢。
二十年啊?刘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我要像你这样,岂不要读到四十岁了?那我还用干活养家、娶妻生子吗?
如果嫌时间太长,你可以选择不读啊!
刘义有点气馁,但又有点不甘,悻悻地说:我可不想当什么烂秀才,也不想去谋取什么鸟官职,我只想认得几个字,不让别人欺负得那么惨就好了。你就从教我的名字入手好了。前些天我在县城,看到城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悬赏花红二十两银,要捉拿一个抢了一家富豪的小贼头,一个汉子也挤进来看,问人家上面写的什么呢?人家高声念道,现悬红二十两,捉拿贼头李阿二。那人脸色顿时变了,正要掉头离去,旁边有个差勇一把揪住他,说李阿二,你往哪里跑?当下围过几个人,将他抓了起来。你看,不识字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呢?
哪你还想不想认字读书呢?
想,想啊!认得几个算几个!刘义生怕者佐不愿意教他,连忙答应。
好,那就从你的名字开始吧。
这个我懂,正义的义,忠义的义。刘义说着,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教他这个字的白妹,用手指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义字,繁体的义字笔划有十三道之多,他居然写得一笔不漏。
者佐也有点惊愕:好啊,你也不是一字不识嘛。
可我——就认得这个字。
者佐笑了,就为了认得布告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刘义脸红红的,一时无言以对。
你这名字肯定是你父亲起的了。
刘义点点头,坦然承认父亲也不识字,只因他排行老二,所以叫他刘二,同音之转,就成了义。
者佐说这名确实简单了点,以后要是你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人家问起你名字的由来,未免有点不雅,应该另外再起个名。
刘义一听也是道理,说那你给起一个吧。
者佐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呢?
刘义笑道,我一个穷小子,做梦都想能过上好日子,福禄富贵,样样都缺,样样都想有,虽然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想想也好啊。
者佐沉吟一会,说那就叫你永福吧,永远有福,福大命大,什么钱财富贵,都包括其中了。
刘义笑道,好好好,我喜欢这样的名字,以后我刘义就是刘永福啦!
但你还得有个字。者佐说,字是让别人称呼自己时用的,一个有名有字的人,出门在外,人们就会认为你有点身份,就会分外尊重你。
哦?那你有字吗?
当然。我的字叫尧文。除了字,还有号呢,号叫其章。
这么烦琐啊?
那都是前人定下的规矩,有什么办法?有点身份的人互相称呼,就会以字相称,而不直呼其名,要不别人就会觉得你没有教养了。
那我就叫你尧文了?
是的,可以称我尧文兄,或者其章兄。
尧文太拗口了,其章响亮点,就叫你其章兄吧。那我的字叫什么呢?
者佐略一沉吟,说就叫渊停吧,《世说新语》上说,郭泰秀立高峙,澹然渊停,九州之士,悉懔懔宗仰。
刘义说你这话太深奥了,能不能说明白一点?
者佐说,我看你高高瘦瘦的,就像古人里的郭泰,那人深沉宁静,当时全国人都景仰他。
不错,那字怎么写?
深渊的渊,停止的停。者佐铺开一张纸,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意思不错,但这停止的停不好,我的名字都永远是福了,怎么能停下来呢?
者佐笑了,你还真计较这个啊?也好,那就用凉亭的亭,亭亭玉立的亭吧。
就这样,从认名字开始,者佐开始教刘义认字。者佐要教《千字文》,才念了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刘义就连连摇头,说太难了,太难了,意思不懂,也记不住啊!
者佐想了想,看来你总是想吹糠见米,那就教你《拆字歌》吧,他教刘义念起来:
言身寸谢子瓜孤,
禾火心愁米且粗,
立木见亲门口问,
西示风飘古月胡。
他说这每句诗里都有两个字,比如说言身寸就组成了“谢”字,子瓜就组成了“孤”字。
刘义高兴地说,知道了知道了,禾火心就是“愁”字,禾稻都挨火烧了,怎能不愁呢?在门口见到亲戚就要问,门口就是“问”字对吧?这个好记,这个好记,认得几个算几个,你就这样教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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