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危难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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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渐次变成了一种绝望的哀叫。
刘二越猜越纳闷,禁不住朝那声响处爬过去。
就在身旁不远的草丛里,他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像个人,也像一堆东西,再细看,才看清那是一条狗,一条刚成年的纯黑犬,双耳尖尖,毛发乌亮,亮得像阳光下的一匹黑绸。
它也看到了刘二,嘴里连忙发出一阵求助的哼哼,眼神里充满了乞怜。
刘二终于看到,它一只后脚被一具铁夹子夹住,那是山里的猎人用来装捕猎物的,不知怎么却让这条黑狗踩上了。沉重的铁夹子拖住了它,它显然在地上已挣扎了不少时间,浑身粘满了草屑。
原来如此!
刘二一时动了恻懚之心,爬过去拍拍黑狗的脑袋。黑狗眼里闪出一缕柔和的晶亮,伸出温润的舌头,轻轻地舔着刘二的手。舌头无疑是所有动物最柔软的器官,那种缠缠绕绕的感觉,马上拉近了刘二和它的距离。
刘二拿出短刀,用力撬开铁夹上的机关,夹子打开了,黑狗获得了自由。它站起来跳了跳,用三条腿一拐一拐地走了几步,显然被夹的后脚伤得不轻,疼痛让它忍不住裂了裂嘴,但它毕竟比人多了两条腿,还可用三条腿来走路。
刘二这才看到,这是一条十分漂亮健壮的黑狗,腰身挺直,胸肌发达,小腹收缩得像一把弯弓,四条腿挺拔干练、坚硬如铁,显示出良好的奔跑、弹跳和搏斗的力量。
刘二挥挥手,说你走吧,回家吧,你主人可能正急着到处找你呢。
那狗却定定地望着他,又望望他受伤的腿,没有动步。
刘二拿起一块小石头,朝它打过去,它把头一偏,还是没有离去的意思。
看来它也不忍心离开它的救命恩人。
一股暖流涌上刘二心头,他感到自己与这条黑狗好象产生了某种生死与共的默契,这种默契,足以令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再也分不开了。
他摸了一下口袋,拿出一条红薯,二一添作五,掰了一半丢给黑狗,黑狗一口叨在口里,连牙都没动,就一咕噜吞下去,显然已饿极了。刘二吞了吞口水,将手中另半截红薯又丢给了黑狗。
黑狗吃完红薯,走过来用脑袋亲热地拱了拱刘二的大腿,伸出前腿,就在他身边趴下来,一股温和的暖意,涌进了刘二心中。
太阳从西天滑下了山脊,天色一下昏暗下来。有黑狗在身边作伴,刘二心中顿感宽慰许多。他看到山坡下就有一条小路,就吃力地爬行到那里,靠着路旁坐下,狗依偎着他躺下来,一起等待着命运给他们的最终裁决。
过没多久,黑狗猛扬起头,警觉地竖起耳朵,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嘟噜。刘二马上靠着崖壁,单腿站立起来。
他也听到了杂沓而来的人声,正沿着眼前的小路快步而来。
来人很快进入了他的视野,有五六个人,一前一后两个人肩上扛着猎枪、长刀,中间有两人正用一条竹竿串抬着一头山猪,山猪被四脚朝天绑着,嘴里血迹已干,显然已被打死多时了。山猪嘴里长着长长的獠牙,身躯壮实,性情凶暴,要捕猎一头成年的山猪,丝毫不见得比杀死一头老虎容易。秋天里的山猪肉肥厚鲜美,正是猎捕猎的好时节,但狩猎者往往要成群结队,人多势众,还要讲究方式方法,才能凑效。如果人少了,又莽莽撞撞,不但山猪猎不成,还会有生命之虞。刘二就见过村里的一个壮汉,自持牛高马大,独自追赶一头被猎枪打中了的山猪,没料那山猪掉头冲回来,将他扑倒在地,再用獠牙从他大腿根到肚子狠狠刨上去,撕下一大片皮肉,肠子都流出来,抬回家不久就死了。
狩猎者看到了荒天野地里躺着的刘二,觉得十分惊讶。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走近他,问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天黑了山里的毒蛇猛兽就要出来,再不走就太危险了。
刘二将与老虎博斗的过程说了一遍。
大家一听,马上欢呼起来,跑进旁边草丛找到了死去的老虎,一时间,打武英雄、当代武松等所有美丽的颂辞,都用到了刘二的头上,说得刘二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知道自己难称英雄,刚面对老虎的一刹那,他内心的恐惧实在太大了,能够捡回这条小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像从一个恐怖的梦中惊醒,就算再好听的称谓,对他也没多大意义。现在他所急需的,只是吃上一顿饱饭,然后洗个澡,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觉。
大家斩来藤条和木头,扎起死老虎,一起抬下山去。年轻人用肩头架起刘二,跟在大家身后,两人一路上聊起来。刘二向年轻人介绍自己,说我叫刘义,是忠义的义、侠义的义,不是一二三四的二。一说起这个义字,他眼前马上浮现出那只在木板上写字的雪白的小手,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温暖。

年轻人说他叫王者佐,住在山下一个王姓的村子里。那村子和刘二的家正隔着身后这座巨兽般的大山,算来少说也有三四十里地了。
刘义第二天醒来,大阳早已升到了半空。他爬起床,发现脚上敷着药,肿块没消退。细心的主人在床前放了一根木棍,显然是想让他当拐棍用的。床前还躺卧着昨晚他救出来的那条黑狗,它竟然没有走掉,看来是想跟定他,昨晚一直跟过来了。看到刘义醒来,它连忙站起,恭顺地摇着尾巴。刘义感慨地说,我自己还吃不饱饭呢,你跟我算是跟错人了,快去自寻活路吧!
黑狗舔了舔刘义的手,眼里充满不离不弃、让人爱怜的倔强。它受伤的后脚上也绑上了药包,走路还是一拐一拐的。刘义叹了口气,说你也真是会找人,就算我们同病相怜,让你跟一段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再远走高飞吧!
黑狗好像听懂这话似的,竟欢快地哼叫着,撒娇般用脖子擦着刘二的手。
刘义拄着拐棍站起来,试走两步,感觉脚踝虽然不能太受力,但也没有太大的疼痛,心中颇为欣幸。
窗外传来阵阵扑拉扑拉的击打声,他挪到窗前,外面是个晒谷场,王者佐正在练拳,对手就是长在晒谷场边那几棵粗大的龙眼树。昨晚夜色蒙胧,现在刘义才看清了王者佐的脸。一张白晰的申字脸,一对清秀的柳叶眉,洋溢着几分书香雅气,但那紧咬着的牙关,又隐隐透露出了他的强悍和严厉。
眉秀轻清尾不枯,
青云有路佐皇都。
雁行玉立成排序,
且看声驰在宦途。
刘二想起平日圩头街尾那些土相士经常喃颂的相法歌诀,马上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刘二没读过书,他看人阅世的知识,主要来自民间草莽,来自种种非正式抟授的道听途说,其中既带着纲常伦理的正统,又多有医卜星相的谵妄。多年之后,他对和他相知相交了大半辈子的者佐谈起往事,谈起他看到者佐的第一印象,心中十分欣幸自己没有看错人。者佐告诉他:其实民间流传的相术,更多也还是人们千百年来阅人经验的总结。就像一个肌肤黑黯、五官歪瓜裂枣、满面疲备之色而又手脚粗砺、骨节暴突、厚茧满掌的人,就绝对不会是个衣食无忧、安享富贵的人。
那天者佐打的拳路,看来与父亲当年教刘义的虎形拳相仿,但打法却大相径庭,父亲的拳力道刚硬、张扬外露,虎虎生风,但年轻人这拳却柔和内敛、暗藏机锋,前面的推挡腾挪看来重在防护,看不出有什么精妙,但最后的猛然一击,却有令人猝不及防之势,击得碗口粗的龙眼树轰然震动,树叶扑簌簌地往下掉。
好拳!刘义忍不住喝采一声。
凭这一声喊,王者佐知道刘义也懂拳。
拳路成了他们的同共同语言。
他们开始无所不谈,刘义从王者佐那里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从中也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知识,王者佐则从刘义身上看到了一份历尽艰辛又不屈不挠的顽强。
父辈在为者佐起名字的时候,显然对他的寄与了厚望,辅佐王者,成就功业,扬名天下。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他从小饱读诗书,只希望有一天能金榜题名,做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业,但时运不济,父亲和邻村一个举人打官司,那举人欺负他家没有功名,串通官府,最后竟使他家一败涂地,白白耗费了许多钱财,就像一只好端端的碗碰到了石头上,一下就粉碎了。父亲气得吐血而亡,家道从此中落。他再也无心仕进,就守着家里的几亩薄田,终日以诗酒和拳脚自娱。
人们都说长毛是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强盗,但王者佐却说,他们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罢了,大家都是爹娘生的,没有吃,没有穿,不去偷不去抢,难道等着饿死冻死不成?你听过这样的山歌吗:天国起兵在金田,穷人个个喜连连,跟着洪杨打天下,大家同过太平年!
刘义心中一惊,说你这不是反诗吗?让官兵听到了,可要抓去杀头的!
者佐笑了,穷人造反,还不都是因为官府逼的吗?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你看吧,这是我写的一首诗——说话间,者佐拿出了一册线装的本本,上面写满了隽秀的蝇头小楷,可惜刘义一字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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