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五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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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五言诗
稍后他取来画轴,平铺在长方桌上,缓缓展开,“就是这幅,说是她自己画的。”
我仔细看过,由衷赞道:“女子当中,能把重墨技法练到这样地步,着实是少见。”
碎金夫人画的是一幅山泉瀑布图,一湾瀑布衬着山石,黑白动静分明,凝重又不失灵动,最难得在技法的运用上,她一改本朝女子谨慎画法,用重墨泼出山石体形和近景的阴面,阳面则用干笔浓墨皴擦,水墨交融碰撞,层次分明,瀑布旁边点缀以疏密得当的杂树,寥寥几笔,勾勒出形神,山口流泉则绕山起伏,和墨样寒山虚实共染,勾皱并用,如飞如动,浑似天成。
画轴左上留白处,另附有一首五言诗,写着: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归谁家。末端的落款是八月初二,于扶风翡翠别馆,明月无主画且题。
这画中的山水好眼熟。。。
徐登封说道:“明月无主是碎金夫人的自号。”
燕十三皱眉沉吟片刻,“这画倒是有些意境,但五言诗却题得凄惶,加上那个字号,碎金夫人显然是有此身无托,求之不得的苦处,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
徐登封笑道:“我只知道看病救人,其他一概不过问,要想打探别人来历,”指着旁边徐坚,“那得问我哥哥,他从前在薛齐偓门下做僚佐,专门负责收集信息,是个中的高手。”
徐坚笑道:“什么高手不高手的,都是从前的事了,”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这几年隐居在扶风,对外头的事了解的很少,不过碎金夫人还是有听说过的,在我印象中,她似乎是西域蛮族人,成年之后做了长安某个权臣的外室,很得那权臣喜欢,结果招致权臣正室的嫉妒,这位正室也是有些来历,她出身名门,姐姐更是太宗皇帝的一位妃子,虽然不是太受恩宠,但是品性娴淑,在后宫也还小有声望,在听正室哭诉丈夫外遇之后,妃子遂联合当时的长孙皇后,在太宗皇帝跟前投了一状,说碎金氏妖娆狐媚,有败乱之相,使权臣家宅不宁,例当诛死。”
燕十三说道:“但是太宗皇帝没有答应?”
徐坚说道:“是,他器重权臣,把妃子和长孙皇后的诉求说给权臣听,权臣左右衡量,尽管有重重压力,始终还是舍不得杀掉碎金氏,就把她秘密移居到扶风,给她建造一座翡翠别馆居住。”
我问道:“这权臣是谁?”
徐坚却笑,“其人的名姓,原本说给你听也是无妨的,但是相州兵败之后,我立过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参与朝廷的纷争,之所以说出碎金氏的来历,也是因为亏欠你人情,但我说出她来历,我们之间就再不相欠,你要想知道这权臣是谁,问我是问不到答案了,最多我再指条路给你去查证。”
我说道:“好,你说。”
“碎金夫人居住的翡翠别馆,是权臣委托扶风辎重营以工事的名义修建的,换言之,辎重营工事库里边,一定存有别馆建筑图纸,你把那图纸找来看会发现,翡翠别馆和长安的某座府邸布局构建真是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占地微缩一些,你找出这府邸,还怕不知道那权臣是谁?”
我说道:“好,我现在就去,”扫了那泼墨画一眼,对徐登封说道,“徐大夫,碎金夫人这幅泼墨画,你可否转送给我?”
徐登封笑道:“你要就拿去,我身上没有半根雅致的骨头,最不耐烦保管金石书画。”
我道了谢,卷了画轴,纳入轴套,又问明辎重营工事库的方位,随即和徐登封告辞。
行出医馆,临出门时,徐坚却又跟出来叫住我,“元庆。”
我转过头,“在。”
徐坚说道:“翡翠别馆的建筑图纸,在辎重营工事库第二库房进门第三排上数第四架最边处。”
我抱拳道:“多谢。”
五人转身之际,听到徐坚幽然说道:“碎金夫人背后那权臣不好应付,各位好自为之。”
听得五人心下都是一沉。
自医馆出来,夜色深沉,高季摸着干瘪的肚子,试探道:“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口气吃点饭?”
他一提议,我也觉有点饥肠辘辘,笑着说道:“好,先吃饭。”
燕十三怔了怔,失口笑出来,“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我妻妹郝氏的丈夫是扶风人,两夫妻在这里开了个有间客栈。”
高季大喜,“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帮衬。”
张怀光笑道:“从前不见你这么馋嘴的。”
高季苦着脸说道:“哪里馋嘴,你也不看都什么时辰了,早过了晚饭钟点,实在是饿死。”
王吉笑道:“说得我也饿了。”
当下就由燕十三领路,五人沿着夜色中的街巷石板小径,赶去他妻妹的客栈。
途中燕十三问我:“元庆,你觉碎金夫人会是谁人所杀?”
我想了想,说道:“要么是韩瑗,要么是和韩瑗联手策划西征事败那有心之人。”
高季说道:“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杀人灭口,阁罗凤说过,十九万人是被碎金夫人提供的一剂有毒配方害死的,换言之,碎金夫人参与过西征事件,知道内情,主使人为了避免她落到我们手中吐露出实情,必须要除掉她。”
王吉冒出一句:“元庆,你猜和韩瑗联手那有心之人会是谁,有没有可能就是把碎金夫人放养到扶风那权臣?”
张怀光说道:“应该不会吧,徐坚也说了,那权臣对碎金夫人宠爱的很,不然也不会比照自家府邸为她建造翡翠别馆。”
高季摸了摸下巴,“说不好呢,男人都自私的很,情爱到底不比自家性命重要。”
王吉咕咕笑道:“高老大,你说话小心点,幸好五小姐和六小姐都不在,否则有的闹腾。”
高季和张怀光都是干笑不已。
燕十三顿了顿,对我说道:“元庆,你觉得王吉的猜想有没有可能?”
我说道:“有的,阁罗凤提到过,碎金夫人因为对十九万人下毒而日夜受噩梦困扰,这说明她本质上应该不是阴狠的人,十九万人又不是个小数目,对这么多人下毒,一定需要莫大勇气和动机,而所爱之人的请求是个不小的动力。”
燕十三点头道,“有道理。”
张怀光咬牙说道:“不知道这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权臣会是谁?”
我说道:“一会儿拿到建筑图纸就知道了。”
扶风是个小县城,由东到西走完都不要一个时辰,几人说话这当口,已经从徐登封的医馆出来,走到燕十三妻妹开的客栈,行至大门外的时候,我们看见客栈的牌匾,都哑然笑出声来。

郝氏夫妇开的这客栈名字,就叫有间客栈。
门口高高挂起的桔色灯笼散发温暖光华,从大开的正门看进去,柜台跟前站着一位梳着发髻的年轻妇人,正低头在算帐,跑堂的小厮年纪约有十四五岁,见着客人上门,赶紧过来招呼,“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燕十三笑道:“石头,你不认得我了?”
小厮愣了愣,跟着高兴的跳起二十五丈高,“大姑爷你回来啦,大姑奶奶可想死你了,”欢天喜地的回头叫唤,“二姑奶奶,大姑爷从剑南回来了。”
那妇人愣了片刻,及至看清是燕十三,赶紧从柜台后边跑出来,喜滋滋叫了一声,“大姐夫,”眼风扫到他身后的我,登时脸色微变,想是认出了我,吩咐小厮道,“石头,关门打烊吧,今天有贵客来,不做生意了。”
叫石头的小厮欢喜点头,“哦,好。”
燕十三对众人说道:“这是我妻妹郝氏,”却没有介绍我们几人,只是问郝氏,“二妹,你丈夫呢?”
郝氏说道:“前天出发去剑南找你了,姐姐忧心得不行,非要他去探探消息,”不无怨艾道,“姐夫,你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给姐姐写信了。”
燕十三苦笑道:“我忘记了。”
郝氏又飞快扫我一眼,“人多眼杂的,进屋再说话。”
遂把我们领去楼上内室,自己下楼准备饭菜,燕十三等她走远,轻声锁上房门,关闭窗户,这才说道:“稍后吃过饭,怀光和王吉、高季去辎重营工事库找别馆建筑图纸,我和元庆在客栈等消息,一个时辰之内没有折转,我们就来寻你们。”
三人点头道:“好。”
我抽出自徐登封处要来的画轴,徐徐展开,对着画中山泉瀑布出神。
燕十三问道:“怎么了?”
我心不在焉道:“这地方很眼熟。。。。”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碎金夫人画中这地方,我有去过。”
高季睁大眼,把泼墨画看过一遍,“不会吧,只不过是一座山一湾瀑布,又没有其他的标识,天底下同样风景何其多,你怎么就肯定自己去过这地方?”
我说道:“光凭画作本身确实是不肯定,关键是旁白题的那首五言诗。”
高季念道:“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归谁家,”抬头狐疑看着我,“这诗怎么了?”
我说道:“诗中提到的东山,蔷薇,白云,我都见过。”
燕十三连忙问道:“在哪儿?”
我说道:“贞观十五年冬天,抚养我长大那老叔公感染寒疾,他预感自己将会不治,遂变卖了所有财产,凑成路费,支撑病体,带着我离开家乡黄州,一路东行,走到长安附近的冯翊郡。”
燕十三脸色微变,蓦的抬起头,“你说冯翊郡?”
我点头,“是的。”
“然后呢?”
“我们出冯翊边界西行三十里,见到一座东山,山脚开满蔷薇花,山边一条白云瀑,沿山上行五六里,有个湖泊,伸进湖水的栈桥边上有座墓,老叔公告诉我,他百年之后,要葬到那坟墓里。”
燕十三眼瞳深处波光闪烁,“他有无说明原因?”
“有,他说,那墓里葬着他的女人。”
燕十三惊讶之极,半晌说道:“元庆,阁罗凤已经死了,再也无从查证他是自哪里得来的消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抚养你长大那老叔公,绝无可能仅仅是他所说的前兵部侍郎元礼的下人那么简单。”
我问道:“为什么?”
燕十三看着我,一字字说道:“冯翊郡,东山口,白云瀑,小镜湖,确实葬着一个女人,那女子的名字叫做杜祥兰,是前御史大夫杜淹的女儿,兴势郡公卫玄的第一任妻子,两人感情甚好,卫玄二十八,高祖皇帝越过太宗皇帝赐嫁他孝义长公主,杜祥兰被迫改做侧室,第二年她生下一子,但是当天就夭折,其人受不住打击,没几天也过世了,这时候正是贞观三年的六月。”
张怀光倒抽口冷气,“也正是元庆出生的时候!”
燕十三点头,“同年冬天,颍州刺史王敬尧火烧颍州粮道,卫玄奉命查证个中原因,结果被王敬尧所害,第二年,孝义公主改嫁。”
高季说道:“这样说起来,代替元庆被投进熔炉那小孩,很有可能是杜祥兰生的孩子,阁罗凤口中那个心地善良受尽磨难的女人,则是孝义公主,而卫玄也压根儿就没死,他诈死秘密潜回长安,改换姓名去元礼府上做了下人?”
燕十三说道:“应该是这样。”
张怀光摇头,“不对,如果阁罗凤口中那个心地善良受尽磨难的女人是孝义公主,那么代替元庆被投进熔炉的小孩,就应该是她的小孩才对,怎么会变成杜祥兰的孩子,这道理说不通。”
燕十三沉吟了阵,“说的通的。”
“怎么说?”
“很简单,两个字:嫉妒,就象那权臣的妻子嫉妒权臣宠爱碎金夫人,孝义公主也嫉妒丈夫宠爱杜祥兰,适逢有人想要加害元庆,考虑到他是王家的血脉,公主有心施以援手,而杜祥兰又刚好生下一子,于是她顺水推舟,拿了杜的孩子代替元庆去送死,这做法可谓一举两得,既救了元庆,又打击了侧室,至于阁罗凤那边,相信也是听她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了。”
张怀光气道:“卫玄作为男人,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公主欺负杜祥兰?”
燕十三叹了口气,“从来王权大过天,公主毕竟是高祖皇帝赐嫁给卫玄的,其人就算是有一百二十个不喜,在公主面前也是不敢吭一句的,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男人还算有骨气,他恨公主间接害死杜氏,虽然不敢休妻,可是宁可诈死抛弃所有荣华富贵,也要和公主撇清关系,后来他借着元礼家破人亡,带走元庆,估计也没安什么好心,存的应该是报仇念头,”又问我,“元庆,卫玄在生时候对你可好?”
我苦笑,“自小到大,动则得咎,时常挨打,直到八岁上外出做工,相处的少些,才略有好转。”
燕十三怜悯看着我,“那就是了,他恨你,恨你害死他的亲生子和妻子,他要你销毁襁褓布,多半也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你身世公开之后可能确实会引起惊天巨变,其二则是他的私心:不愿你得享该有的尊荣,要你永远做个穷困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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