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章 襁褓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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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章襁褓布
那人脚步沉稳,呼吸轻浅,显示他下盘功夫扎实,气力也是非同寻常,我握紧腰刀,等他走到我前方四步远处,堪堪要伸手拂开遮住他视线的一片花枝,骤起发难,挺刀横劈他腰间。
攻守之间,发现那是个穿着普通小厮衣衫的干练年轻人,看来不过十七八岁,杀气却很盛,其人遭遇我突然袭击,立即训练有素的抬起臂上长弓格我腰刀,他那弓弩是精铁打造,两厢碰撞,不仅挡折我刀刃,更震得我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刀柄。
随后他长弓翻转,振臂拉开弓弦,将我套进弓内,用坚韧弓弦勒住我喉间,双臂转动弓梢,看那意思是试图绞杀我。ng
近身搏斗,始终此人身高居然在我之上,绞动弓梢的双手黝黑粗壮,我倒转刀尖,想要戳刺他后腰,却被他灵活闪开,反把我压倒在花树下,单膝顶住我后背,绞紧弓弦深深勒住我喉间软骨。
我眼前阵阵发黑,深知他弓弦只要再进一分,就会勒断咽喉,危急之中我摸到了衣内的红龙焰火,连忙单手点燃捻子,算准方位掷出,正中那人前胸。
感谢闷骚的韩铁生,虽然只是用来报信用的焰火,却非要燃烧成一只红龙模样,所以硝纸中包裹的火药粉末份量饱足,就算不能开山裂石,炸死一个人却是不成问题的。
那人猝不及防,给我炸了个正着,惨叫一声仰天倒在地上,胸前衣衫焦烂,整排肋骨碎裂,脏腑血肉模糊,当场就断气了。
我挣开颈项上的长弓,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那人跟前,略略搜查过,没有任何发现,毫无疑问,这人和我在范阳和甘州斩杀的狙击手是同一批人。
红龙焰火爆炸的声响虽然不大,到底还是惊动了银楼附近的匠人师傅,很快有人跑过来看究竟,我俯身到花树下合眼朦胧的阁罗凤身旁,解下他衣上一颗银纽扣,放进衣袋收藏好,这才纵身跃上屋顶,踩着瓦片,在银楼屋顶上悄无声息的发足狂奔。
一气奔出足足五里,行至前隋炀帝位于丹阳郡的废弃行宫附近,我翻身入内,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取出怀中的长方锦盒,小心应对齿轮,生成阁罗凤所说的五字密言,并把五字对准狮子头中点位子,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密码锁弹开,我抽出青铜横骨钥片,取下锁头,犹豫片刻,打开了锦盒。
盒子里边放着一块布。
一块折叠的白练布,样子看来颇是陈旧,颜色微微发黄,想来应该有些年代了。布匹做工精细,摸起来柔滑顺手,三个边角都有溜锁,只有一边虚空,像是给人裁断的,滑落的丝线缕缕交错纠结在一起,我小心取出摊开,在布匹的右下角,发现四个金丝绣字,写的是:尚衣御制。
这四个字让我半天没说出话。
本朝的织造业发达,官家和民间的绢丝布帛制品都相当丰富,种类达数百之多,运营的织造坊更有上千家,为了使自家物品和别家区别开来,织造坊主一般都会在织品不显眼的地方绣上一个独有的标记,是为牌仔,比如江南的朝锦双制,伟绫精制,剑南的卢岫刺制,都是顶有名的织造名家牌仔,但没有哪一家织造坊主有胆量在自家物品绣尚衣御制字样,原因有二:其一,御是对皇家的尊称,只合皇族使用,常人用就是僭越;其二,本朝的尚衣,专指大明宫的尚衣监或者尚衣局,尚衣监负责织造圣上袍服鞋袜等用品,尚衣局则负责宫妃和宫女日常衣物被褥等,也只有这两处地方织造的物品,才能绣上尚衣字样。
很显然,这块白练布是大内物品,至于它到底出自尚衣监还是尚衣局,暂时不得而知。
但这不是让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的原因。
我真正惊讶的是,我见过这块白练布的另外半片,确切的说,我用过那半片布。
那是我一岁之前的襁褓布,一岁之后的围兜布,到了三岁上,实在破烂的不能再用,住在隔壁的中年阿婶拿去纳了鞋底,彼时该阿婶还曾经赞叹一句:“这布头可真软和,纳鞋底着实是可惜了,你们两父子一穷二白的,怎么买得起这么好用的布料?”
自称我叔公的元礼将军下人回她一句:“确实不是买的,是我们在长安拣来的。”
中年阿婶为此感慨不已,“长安果然遍地黄金。”
这些小时候的事,我自己没有半点印象,都是记事后听叔公说的,他十分不喜欢那阿婶,时常在背后取笑她,长安遍地黄金是其中一个笑柄,讲过无数遍。
半片布匹在我手里,好像簇簇火焰,烧得我心乱如麻。
与阁罗凤见面详谈后,我不是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和来历,但想来最多不过是朝廷某个权臣的私生子,如今看来,分明不是。
权臣的私生子是不可能用得上出自大内的襁褓布的,事实上,即便是权臣正室生的孩子,也都是用不上的--他们最多得到圣上惠赐的婴儿成衣。
我轻叹口气,把布匹重新放回锦盒内锁好,在行宫的断壁残垣中找了个很不起眼的地方藏妥当,随后打起精神原路返回信所。
走到信所附近,就看到不远处的宝庆楼围着好多人,郡府的捕快进进出出,大门口的空地上放着两副担架,各有一具尸身,虽然由头到尾蒙着白布,不过,可以肯定,担架上边躺着的应该就是阁罗凤和被我炸死那狙击手。
几名团练负责维持现场秩序,一个统领副使模样的人,正和一名年纪约有四十开外、穿大花绸缎衣服的中年男人说话,男人愁眉苦脸,肥厚嘴唇来回翻飞,隐约听到一句,“大嘴啊,我都快要崩溃了。。。”
六小姐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看到我时眼前大亮,一把拽进屋子,随后关上信所大门,长舒口气,“青天老爷黄天菩萨,你可算是回来了,后堂的爷们儿们已经急得快要掀房顶。”
说完一路小跑将我领到后堂,果然见张怀光和高季等人毛焦火辣,正团团乱转,跳脚张望,及至见到我,都是大喜过望,纷纷飞扑出来。
“元庆,你没事吧?”
“你背后衣衫褴褛,是怎么回事?”
那是用红龙焰火炸死狙击手时,被火药威力波及所导致的。

燕十三细心,分开众人,走到我跟前,小心看我喉间,面有忧色道:“你受伤了?”
“嗯,遇到一个狙击手,阁罗凤为了救我被射死。”
高季气道:“果然!你遇袭做什么不燃红龙焰火?宝庆楼发生血案,我们知道事情有变,都无比担心你,但是又不见你放焰火信号,不敢随便冲进去,在外边苦等期间,心急如焚。”
我解释道:“焰火信号给我用来炸死那狙击手了。”遂把过程简要叙述一遍,又摸出取自阁罗凤身上的银纽扣,交给田烈,“这银纽扣是我自阁罗凤衣衫上摘的,你把它连同书信一起,交给凤迦异其人吧。”
田烈无言接过纽扣,“他要是问起阁罗凤下落,我怎么说?”
我说道:“照实说吧。”
田烈苦笑道:“那蛮子自小失牯,十几年来抱着一线希望苦苦寻找亲人,知道这样翻天噩耗,怕不当场休克?”
高季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我们把阁老爷子尸身也一并送回南诏算了,好歹让他在家乡入土为安。”
杨慎难得的没泼冷水,“我在南行道上还有几个熟识,让他们沿途安排快马,争取十五日内送达南诏。”
田烈说道:“好,就这么办。”
一直没做声的张怀光这时说了一句,“元庆,阁罗凤所说的那样物品,你有无看到?”
高季一拍脑袋,“对啊,倒把这件事忘记了,”急切看着我,“怎么样,你看到没有?”
我说道:“看到了。”
众人摒住呼吸望向我,齐齐问道:“是什么东西?”
我说道:“是块白练布,尾端绣有尚衣御制字样。”
心念千转,我要不要说出那是半片白练布,剩下半片是我小时候的襁褓布?
阁罗凤之所以不肯让其他人跟我一起去看那白练布,是不是因为担心我当场说出那半片布的去处?
杨慎奇道:“尚衣御制,难道是大内物品?”
“也许。”
燕十三问道:“能看出是什么用途不?”
我定了定神,说道:“不能。”
“那布呢?”
“和狙击手打斗时候,被红龙焰火的炸药炸毁。”
张怀光大皱眉头,“换言之我们看不到了?”
我点头,“是。”
六小姐说道:“没有办法见到原物,就无从猜测它的用途,阁罗凤这条线索,走到现在似乎是断了。”
我摇头,“不,线索没有断。”
六小姐瞪大眼,“这话怎么说?”
我出了会神,说道:“阁罗凤说过,一切争端的起因,是因为长孙昕识破我身份,报给了韩瑗,再由韩瑗联合一个有心之人,利用碎金夫人提供的有毒配方,最后才制造出西征惨案,而长孙昕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他没有提到。”
高季握拳击掌,“不错,长孙昕既然能识破元庆身份,他就一定知道元庆的身世。”
王吉连忙说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立刻出发过长安,把他人找来问个究竟。”
杨慎迟疑了阵,说道:“元庆,那块布是大内物品,阁罗凤说它代表你的身份和来历,难道你是太宗皇帝某位妃子私生的小孩?”
我没做声。
他瞄了我一眼,补充一句,“老实说,这身份可不大光彩,骠骑营要是有你这样的官长,实在是不体面。。。”
高季瞪他一眼,“英雄莫问出处,再说了,也未必就是宫妃私生子,保不准是正统皇子呢。”
杨慎撇嘴,“可能性微乎其微,谁敢私自杀死皇子。。。。”
高季冷笑,“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固然是好人多过坏人,但就是那种个别人等,生来一副毒辣心肝,见到别人比他出生好就打击报复,可耻到极处。”
杨慎怒视高季,“你指桑骂槐!”
高季毫不示弱,“我有点名说你么,分明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杨慎大怒,挺身上前就要和高季开打,六小姐慌忙居间阻拦,“你们不要吵了,”先教训杨慎,“杨慎,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要胡言乱语,”又对高季说道,“高季,收一收你的性急脾气,杨慎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找碴的,不要老是针对他。”
成才也斗胆劝杨慎,“是啊,大人,我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吵架的。”
田烈劝住高季,“高爷,都是自己人,不要置气。”
两人冷哼了声,没再做声。
我沉吟了阵,转问燕十三,“十三,你怎么看?”
燕十三认真思索良久,谨慎说道:“本朝自武德六年开始,把尚衣监独立出尚衣局,专门负责织造圣上的袍服鞋帽等物,这部门在编制上虽然依旧挂在尚衣局,实际运作却是独立的,和尚衣局没有事务往来,也就是说,你看到那块布,如果是出自尚衣局,它和尚衣监就没有关系,反之亦然。”
我心跳如鼓,“然后呢?”
燕十三字斟句酌道:“贞观二十三年,长孙昕所担任尚衣奉御一职,是尚衣监的职务,袭承自他的父亲长孙绪,其人是尚衣监独立之后,高祖皇帝任命的首位尚衣奉御,担任该职务二十年之久。”
六小姐掐指略算,“也就是武德六年到贞观十五年之间?”
“对。”
高季挠了挠头,“这说明什么?”
田烈分析道:“长孙昕年纪比元庆大不了多少,他能知道元庆身份,一定是经由别人告知,而这个别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父亲长孙绪,考虑到长孙绪当时所担任的职务,我们可以似乎断定一点:那块代表元庆身份和来历的白练布,多半就是出自尚衣监,而如果那白练布是出自尚衣监,则可以推知,元庆出生的时候,必定是极其得太宗皇帝喜爱的,这就排除了元庆是宫妃私生子的可能性,至于那块白练布,则是太宗皇帝吩咐尚衣监的人送给元庆母亲的襁褓布。”
我打了个寒战,突然不敢正视田烈。
杨慎不甚服气,“可是阁罗烈说了,元庆出生第二天就给人害死,本朝却从来没有夭折的皇子。”
燕十三沉沉叹了口气,“所以中间一定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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