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章 起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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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章起争执
那天晚上,我们在夜色中乘船离开范阳,九小姐一路沉沉入睡,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看着我的眼神更是充满陌生和戒备,我心中难过之极,面上却不动声色。
快船行一夜,次日一早抵达阪泉码头,我和高季率先上岸,燕十三扶起九小姐,“九小姐,到阪泉码头了。”
九小姐容色憔悴,自舱蓬低头出来,微微眯起眼四下打量,“为什么这里叫做阪泉码头?”
燕十三干笑,“这可把我问到了,我自小从军,书念的很少。”
我说道:“阪泉在古代也叫黄帝泉,之所以会叫这名字,按照上古文献的记载,大约是因为黄帝曾经和蚩尤在此恶战,蚩尤族人在饮水中投毒,黄帝兵士饥渴难耐,却找不到干净水源,危难之际,黄帝跺脚生出一眼泉水,解决了燃眉之急,后人为了表示纪念,就把这眼泉水命名为黄帝泉,到了前北魏国时代,郦道元写水经注,又把它改成了阪泉。”
九小姐歪着头看我,“你怎么知道这典故?”
我笑着说道:“书上看的。”
九小姐晒然,冷冷说道:“难得你天天杀伐,还会抽空读书。”
我没做声,九小姐这话中有刺,我听出来了。
燕十三却不疑有他,眉飞色舞道:“元庆读的书还不少呢,兵法医卜,列王战记,星象地理,都广有涉足,是我们骠骑营顶顶有名的文书记室。”
九小姐冷笑,到底是年少心性,做不来绵里藏针那套,出口的话直接又犀利,“这可真真超出我预料,我还以为他整日只知道习武杀人,再来就是怎么刑求女子,原来还有这样高尚追求。”
我心里叹息,却也坦然。
燕十三终于听出苗头不对,微微皱眉,但是见我没出口辩解,却也不好多替我说话。
高季却是个炮筒子,心中不快,当场就会爆破:“我说九姑娘,你这是冒哪门子酸水?元庆做什么了,不就是捏断了那女人两根指骨么,气鼓鼓的整晚上,你累不累?敢情你不知道本朝的骠骑营都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哪次出征不杀千儿八百人的,你为个该死一万次的女人挤兑元庆,你犯得着么?”
九小姐气道:“一码了一码,出征杀伐那是报效国家,可是他昨夜刑求受俘女子迫得人家自尽,这也算是报效国家?”
高季怒道:“那是因为那女人刺死容复恭和容延和,你不是也听到她自己交代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九小姐冷笑,反问一句:“她杀人是不对,但你们私自刑求人就对了?如果人人都可用私刑,还要官家捕快衙门做什么?”
高季气结,“你。。。”偏偏又找不到言辞反驳,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燕十三脸色也不大好看,沉吟了阵,淡淡说道:“九小姐,我不知你心里原来这么不痛快,着实让我惶恐,要不这样,先前你说过,锦绣山庄在长安有工人,而且你爹爹和哥哥也正在赶往长安,保不准这会儿堪堪已经到站,此间离长安恰好又不远,或者我们就送你去长安与家人团聚如何?也省得你一路奔波劳苦,见到你不乐意见到的事。”
九小姐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愤愤说道:“燕十三,你想赶我走?”
高季不甘示弱,“是又怎样,我们既然相看两相厌,不如你撒腿走人,对大家都好。”
九小姐气得面色雪白,转而问我:“元庆,你怎么说?”
我沉吟良久,说道:“九小姐,那女子也说了,她家主已经派出两百名狙击手,要取我项上人头。”
九小姐眨动长睫,“然后?”
我叹了口气,“我折磨人的手段,你连百中之一都还没见识到。。。”
“所以?”
我狠了狠心,“所以,你还是去长安吧,我让十三送你。”
九小姐呆住了,瞪大了双眼,似是不敢置信,秀容一丝血色也无,“你要我去长安?!”
高季在旁边幸灾乐祸点头,“不错,是的,你赶紧走,不要留在这里勾引我揍你。”说完不忘扳动指骨,发出嚓嚓响声。
九小姐并不理睬他,只专注看着我,颤声说道:“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定了定神,“你去长安吧,我让十三。。。”
话还没说完,就给九小姐打断,破口骂道:“你混帐!”一巴掌摔在我脸上,修长指甲所行过处,刮得我面颊血痕斑斑。
九小姐泪珠滚滚落下,似是伤心欲绝,“我放着好好的五谷园不住,风餐露宿,千里迢迢的跟着你,走到这老远地方,就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
我无言以对,半晌自衣内摸出张手帕递给她,“我对不起你。”
九小姐怒道:“谁要你说对不起!”夺了手帕,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用自家衣袖擦干脸上热泪,扬起高傲的小下巴,“我不走!元庆,你要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休想赶我走!”
高季痒痒然低声咕哝道:“老树厚脸皮一张。”
我沉吟着没做声。
九小姐等了片刻,不见我首肯,忍泪说道:“最多不过从今以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半点不干涉不言语就是了。”
高季撇嘴,“你干涉得了么?你言语有人听么?自取其辱。”

九小姐气苦,几欲昏过去,“元庆,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给人欺负?”
燕十三颇是不忍,迟疑了阵,对我说道:“元庆,要不,还是带着九小姐一道过甘州?将军生辰是六月二十一,假使跑一趟长安,我担心赶不上时候给他庆生。”
我看着九小姐出了会神,勉强笑道:“也好,”向她伸出手,“走吧。”
九小姐破涕为笑,紧紧握住我伸出的手,甜甜说道:“元庆,你真好。”
我只是笑,心中百感交集,九小姐的指尖在发抖,却偏要装作镇定自如的模样,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以为笑容甜蜜就可掩饰自己的忧伤,却不提防我一早看出她明秀双眼深处的阴影。
就是那一刹那之间,我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委曲求全。
她虽然任性娇纵,终究还是养在深闺的小女郎,一生之中大约连鸡都没杀过一只,我却在她面前逼杀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而我又是谁?我是她甘心舍下剑州恬淡生活不惜千里奔波跟随的心爱之人,她明明心中不忿,却又不敢抗议,为什么?皆因我是她心爱之人。
我确实是亏负她。。。
但假使你问我,如果时光倒流,我是否还会在九小姐跟前逼杀那女子?
我会。
我不想为难九小姐,但我别无选择,她必须要看清我惨淡的人生,假使不能接受,那么越早回头对她越是有好处。
从阪泉出发,顺水西下,两天之后,我们抵达延泽郡,再换乘马匹,快骑十天,进入甘州境内删丹县,又花费五天功夫翻越删丹高耸入云的兰门山,到了六月二十左右,终于抵达契苾部落在甘州聚居的突伦川地界。
将近二十天的行程,九小姐每天都紧紧跟在我旁边,但很少说话,夜里偶尔会低声悴泣,第二天却又神色如常。
燕十三看得叹息。
他以过来人的经验探知到了九小姐内心的纠葛和挣扎。
这天夜间,我们在郊外小树林露宿,高季负责轮值,我和燕十三将九小姐围在中央,闭目小憩,半夜十分,九小姐轻手轻脚爬到我旁边,摇我衣袖,“元庆。”
我睁开眼,柔声问道:“怎么了?”
九小姐犹豫片刻,“我有话和你说。”
“好。”
满天星光摇曳,九小姐拉着我的衣袖,指着小树林边上一块巨石,“我们去那边。”
但就在这时,高季低声警戒道:“有人在向我们靠近。”
我心下一凛,连忙摇醒燕十三,“十三,你带九小姐上树躲起来,我和高季去看看。”
话音才落,四下突然灯火通明,数百铁甲武士带着恶鬼面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将我们四人团团围在中央,手中长刀雪亮,喊杀震天,“杀!杀!杀!”
九小姐骇得面无人色,惊惧交加,浑身发抖,终于忍耐不住,一头扎进我怀中,放声大哭道:“元庆,我怕。。。”
我心中悲凉难言,却笑着说道:“别怕,我保你平安。”
燕十三也宽慰道:“是,九姑娘,比这给危险十倍的阵仗,我们都见识过呢,没什么可怕的。”
九小姐拼命摇头,“燕十三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高季在前方哼了声,“九小姐,他是不明白,但是我明白,所以才会在阪泉码头再三再四刺激你,不想要你跟过甘州,我们三人心里都很清楚,在范阳客栈逼死那女子,这消息她家主应该很快就就知悉,但从范阳出来一夜风平浪静,就说明那家主并不急着取我们性命,而是想要探测我们行程终点,所以两百狙击手才会隐忍不发,唯其如此,一伺我们到达终点,则必定全集出手,换言之,今夜这场血战,是注定的,”
他退回我跟前,冷漠瞳仁直视九小姐,“你心慈胆怯,带你过甘州,对你、对我们三人都没好处,即便如此,元庆还是舍不得你,带了你一起走,然而九小姐,你回报他什么了?你回报他的竟是个怕字,你信不信,你刚刚那个怕字,比尖刀更刺伤元庆的心,你知道那代表什么?那代表你内心其实万分惧怕元庆的生活,”他越说越是悲哀,“而你甚至不知道他有多么能干,你眼中的元庆,不外是个写字很好看的人。”
九小姐恼羞成怒道:“我当然知道他很能干,我也相信他。”
高季冷笑,“你要是相信他,你就根本不会说那个怕字!”
九小姐语塞,羞愤说道:“现在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用处,想想怎么突围才是正经!”
高季说道:“燕十三虽然不懂你心思,他的话却是没有错的,这百十来名铁甲武士,根本不在元庆话下。”
九小姐哭道:“我不相信,我们活不成了。。。”
燕十三也有些怒,冷淡说道:“九小姐,你也恁瞧不起我们骠骑营的人了。”
高季却难得的没生气,只是怜悯看着我,“元庆。。。”
我看得很真切,那是同情,满满的同情。
“我费劲唇舌,奈何她蠢若木笃。。。”
我微不可闻的叹息,“我知道了。”
九小姐却不管这些,生死攸关,她急急寻求保证,“元庆,我们真的能突围?”
我轻声笑出来,打起精神说道:“能,我说过,保你平安。”
然后,我送你回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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