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灯半昏
我走的很慢，回到农庄的时候已经入夜，前庄大门挂着两盏灯笼，发出桔色温暖光华，因为是端午节，门口插着好大两把苦艾和菖蒲，中间还系了长命缕，这是本地的风俗，据说可以驱邪。
我推开农庄厚重铁门，顺着走廊绕过正厅，来到主人别院，站在门口出神，四月的时候被迫来这里教九小姐习字，当时觉得厌烦之极，如今再走进来，却觉说不出的亲切。
透过门缝，隐约看见九小姐独自一人跪在院子中央，正在求神，鹅黄衫子下娇弱的身姿轻盈似弱柳迎风，廊下昏黄的灯火照在她脸上，看来影影绰绰的，并不真切，烟霞不在她跟前，我听见她低声喃喃自语，隐约提到我的名字，莫名的百感交集，摸着衣内的腰牌，不知道是欢喜是惆怅还是忧伤。
这块腰牌是我对骠骑营最后的留恋，是我一直不肯舍弃的身份，交它出去，我就真的不再是骠骑，金刀元庆会彻底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没有前途、没有未来的普通人。
九小姐求神完毕抬起头，仰望夜空，幽幽的叹了口气。
五小姐在里间问道：“小九，你求神求完了没有啊？”吱呀一声打开房门出来，笑盈盈走到九小姐身旁，说道，“这大半天功夫，你都求了些啥？告诉姐姐。”
九小姐当作没听到，站起身，低着头收拾香案。
五小姐笑着拦住她，“这些粗笨事交给丫头们做就行了，你一双小手手可是阿爹的命根子，要是用坏了阿爹回来怕不吃了我？”亲热抱住九小姐，眼波流转，娇俏问道，“小九，你是下决心要定到元庆身上了？”
九小姐没做声。
五小姐笑道：“你要真下定决心了，我就差人去问高，高爷提亲。”说到高季时羞涩的笑。
九小姐抿嘴笑道：“五姐姐，就算高爷和你已经默许终身，照通常的规矩，问他提亲这种事，也应该是姨娘去才对的，哪有姑娘自家给自家提亲的道理？”
五小姐羞得跺脚，“小九，你歪曲我的意思，我撕烂你的嘴。”
这时烟霞吃吃笑着自内室出来，“五小姐，都是有主儿的人了，可别再像从前那么彪悍，当心高爷不喜你性子中途悔婚。”
五小姐狠狠瞪烟霞一眼，“他敢！”
我哑然笑出来，不愧是将军的侄女，一股子泼辣劲，很像铁勒女子。
又听到二夫人在里屋说道：“闹腾完了没，还要不要吃饭的？”
烟霞吐了吐舌头，皮皮说道：“二夫人在催了，小姐们，劳驾提一提裙子边儿跟奴婢去吃饭吧，私密话儿等吃饱饭再说嘛。”
九小姐推了推五小姐，“你们去，我收拾好香案就进来。”
五小姐说道：“让烟霞收拾得了。”
九小姐却甚是固执，“不用，我自己来。”
烟霞吃吃的坏笑，拉着五小姐，说道：“五小姐可别好心办坏事，不是奴婢懒惰不肯动手，想来九小姐刚刚多半是许了很紧要的愿想，恳求上天成全，为了表示心诚，所以要自己收拾香案，你不给她收拾岂不是坏了她的心意？”
五小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和烟霞挤眉弄眼，故意说道，“不知道那愿想都是什么内容？”
烟霞笑得更欢，“那只有她自己才晓得了，不过奴婢猜想，十成十和元庆有关。”
九小姐又羞又恼，“烟霞！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无疑是间接承认她许的愿想确实和我有关。
烟霞笑不可抑，“看来真的给我猜中了呢。”
二夫人又叫了一声，“小五，小九，磨蹭什么呢？”话锋一转，威严说道，“烟霞，让你去叫人，叫到最后自己也不见了？”
烟霞慌忙应道：“是，二夫人，这就来了，”对两位小姐说道，“五小姐，九小姐，先吃饭可好？”
五小姐眨眼笑道：“我是无妨的，看小九了。”
九小姐摇头，“我要收拾香案。”
烟霞无奈的笑，叹气道：“好吧，九小姐，你略略收一收就行了，有个意思在就好，真要操劳你搬动那么大家伙，奴婢可舍不得，而且二夫人的脾气你也知道，人来得不齐是不开饭的，总不好让长辈的饿着肚子久等对不？”
九小姐应道：“我知道了。”
等两人都进屋，九小姐挽起袖子开始清理香案上的供果黄纸，我悄无声息走进院子，在离着她尚有三步远处时，九小姐似是觉察到动静，突然转过头，看到了我，手中供果失手滑落，砸在香案上，跌落到地下，滴溜溜的滚到我面前。
九小姐眼睛发光，惊喜的叫了一声，“元庆。。。”跟着却又绷住脸，娇蛮说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看到你。”
我倾身上前拣起供果，笑着说道：“九小姐，你上次问我那块腰牌的事。。。”
九小姐恨恨说道：“不准跟我提腰牌的事。”
我抽出腰牌，放在香案上，“上次是和你开玩笑的，腰牌既然送给你了，就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你收下好么？”
九小姐下巴扬起老高，“我不要，我不稀罕，你快点拿走。”
她话音才落，就听到烟霞的抽气声，紧接着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我脸上微微发烧，内室烛火投射剪影在窗户上，看来很像五小姐、二夫人和烟霞等人正自里边在往外看，这样的给人窥视，真让人觉着尴尬。
我好言说道：“九小姐，这是我十分珍视的一样物品，我很想送给你。”
九小姐没做声，烛光摇曳，她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却又极力绷紧小脸，装做满不高兴满不耐烦的样子，真是可爱到极处，她是个多么要面子、自尊心多么强的小小姐啊，即便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也非得要人苦苦哀求说尽好话才肯接纳。
烟霞趴在窗户后边跳脚，“快收下啊快收下，真是急死我了，我的小姑奶奶，可别再出么蛾子。”
九小姐撇了撇嘴，伸手拿了腰牌把玩，秋波水眸甚是高傲的看着我，“这可是你求我的。”
我笑道：“是，我求你的。”
九小姐屈尊降贵说道：“好吧，那我只好收下了。”
她竭尽全力要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却不知自己笑成一弯新月的模样，一早出卖了她，把她心中欢喜自里往外悉数飞溅出来了。
我笑道：“谢谢九小姐抬举小人。”
烟霞低声吃吃笑出来，提高声量说道：“九小姐，外头有客人来么？二夫人说请进来一同吃饭呢，哎呀。。。”大叫了一声，“五小姐你力气恁大，不要打我的头。”
五小姐教训她道：“你真是越来越胆大，妈妈几时说了要请人进来一起吃饭？”
烟霞干笑，摸了摸脑袋。
九小姐偷眼看我，等我开口。
我看着她清丽侧影，那些在路上想好的关于别后珍重的话，在喉间几度的翻涌，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半晌叹了口气，“九小姐。。。。”
九小姐细如蚊蚋应了一声，“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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