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草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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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章草乌头
重碧酒波光潋滟,满盘的土鸡土鹅香气撩人,我把玩手中的筷子,没有做声,这是剑州人习惯用的木筷子,圆润厚实,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其长度是普通筷子的两倍,制作得上粗下细,方便夹菜。
“我不知道。”
高季焦躁道:“怎么会不知道?肯定是仆骨阿力下的毒!”
我轻轻说道:“设若是仆骨阿力,为何将军能够幸免?他可是当年天山战役的主将之一;设若是仆骨阿力,我为何能够幸免?事情摆在眼前,峭壁岩洞之中根本没有所谓的将军幼年时候埋藏的物品,他差我去找东西不外是为了支开我;设若是仆骨阿力,十九万人中有五万骠骑兄弟,从将军入骠骑营开始,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个个和他亲同手足,悉数惨死在他跟前,他怎么忍得住不捕杀凶手报仇?”
高季沉不住气,声色俱厉说道:“你什么意思,”他面色青白,“难道你怀疑是将军他,他。。。”那个下毒二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对着窗外明媚阳光出了会神,“将军过世之后,我清理中军大帐和亲兵僚帐,发现少了一样物品。”
高季不住吞咽口水,想必是给我面无表情的模样惊骇到,挣扎了半晌,到底也鼓不起勇气发问,只好向庞师古求援,庞师古叹了口气,代替他问道:“什么物品?”
我调转回目光,看着高季,一字字说道:“生草乌头。”
高季茫然道:“那是什么东西?”
庞师古脸色微变,“草乌头是一种毒草,生长在辽东和中原的豫州、剑南一带,生的草乌头榨出的汁叫做射罔,涂抹在兵器上,再经晒干,射中人之后足以致命,所以自三皇以来就是军中常备毒药。射罔毒性峻烈,一箭封喉,据说神农时候,中原以狩猎为生的蛮族人在弓弩上涂抹上少许射罔液,只要箭射入狗熊身上,见到一丁点血气,七步之内,狗熊一定会全身发黑,中毒而死;不仅如此,射罔毒一经入体,就会迅速发作,传说三国英雄关羽攻打樊城时,被沾染了射罔的毒箭射中他右臂,将士们立即拔出箭矢,毒液就已穿透皮肉渗入骨头,必须要华佗刮骨才能够治疗。”
“不错,确实如此。”
庞师古无言看着高季,“射罔液无色无味,可以溶在水中,或者是拌在食物饭菜中,只需要一指尖的份量,就可使得食用之人心跳骤停,当场猝死。”
我木然说道:“是的。”
庞师古斟酌片刻,“我记得西征时将军是按照三十万只箭矢的数量,向兵部申取生草乌头的,因为用量巨大,掏空了兵部所有库存,仍然不够,最后是侯君集大人亲自过辽东采买才予以足额补给。”
我说道:“这些物品交给西征大军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将军决定亲自保管,行军总管要领用,必须报上箭矢的数量,由他估算所需份额,精确分配。”
庞师古说道:“我们彼时还没有正式和处月人处密人交战,所以箭矢一律都还没上毒液,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当时当地,将军的中军大帐或者他的亲兵僚帐内应该存放有和出征时候一样多的生草乌头才对。”
我叹了口气,“对,可是没有,我找遍了整个中军大帐,都没有见到。”
高季兀自垂死挣扎,“十九万人未必就是被草乌头毒死的。”
庞师古踌躇片刻,呐呐说道:“我粗粗检查过几个中毒兵士,都是面颊潮黑,双目圆睁,五指痉挛曲折成爪,嘴角有轻微呕吐白沫,有的蜷曲成团,抓挠心口,有的身上甚至还倒着饭粒,是典型中了草乌头毒液症状,猝死的很明显。”
高季咬牙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就是将军下的毒,只除非是他亲口承认,”他剑眉下一双漆黑瞳仁闪烁惊惶,小心问我道,“将军有无承认?”
我定定看着他,沉吟良久,慢慢摇头,“没有,将军没有承认。”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问他。
我不想追究,也不想知道。
高季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如释重负松口气,装作很轻快的样子,“那就肯定不是他,将军为人一向坦荡,他若是做了,一定会承认,他没承认,就不是他做的。”
三人都没作声,对着饭桌上一摊好酒好菜,突然觉得难以下咽。
庞夫人在后院叫了一声,“相公,鸡汤炖好了,我这会儿上还是在灶台继续闷着?”
庞师古如梦方醒,应道:“先炖着,等会儿再上,你忙你的去。”

庞夫人应道:“好。”
高季发了会儿呆,突然一头撞在桌檐边上,“都是爹生娘养的,谁家没有父母妻儿,谁不愿意承欢膝下,十九万人,凄凄白骨。。。。”终于忍耐不住,痛哭出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连千挑万拣的骠骑兄弟也一并葬送,他怎么狠得下心?”
庞师古也恻然,但他和将军感情不深,不像高季那样痛心疾首,好言宽慰高季道:“高爷,总是有理由的吧,将军行事从来谨慎,会做出这样决策,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高季喉间咕咕作响,声音哽咽,“有什么理由要赔上十九万人的性命,十九万人啊,不是九万人,”忽又猛的抬起头,脸上泪痕斑驳,也顾不得擦拭,用力抓住我臂膀,“元庆,你确信当时所有人都死了?有无一个一个检查?也许里边还有活口?”
我苦笑,“哪里敢去查,我自十二岁从军以来,还没有见过那样残忍场面,惊恐混乱之下,立在中军大帐动也不敢动,等将军收拾妥当包袱,我问他下一步要如何走,他交代我三件事,第一,要我刺死他,尸身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即可;第二,带上他给我收拾的包袱,由仆骨阿力送我回中原;第三,要我立誓谨守秘密,任何时候不得把当时当日营房情景泄露给任何人知道。
我尊令行事,将军玉碎之后,我将他带到日间去过那峭壁岩洞内细心掩埋了,随后仆骨阿力护送我回营州,入关之后,他折返黑崖子,带着三万铁勒人捣毁营房现场,伪造成突厥人劫营的情景。
事情做完,他回了天山,此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庞师古狠狠喝了一口酒,擦干溢出嘴角的残汁,说道:“这样算起来,我应当恰好就是在你们护送将军过峭壁岩洞那会儿赶到黑崖子的,见到营房惨状,惊得浑身发软,回过神后慌忙赶去营州报信,我当时多了个心眼儿,担心镇北府的人怀疑我私通西域谋害同袍,换取自家生路,遂投了匿名信到镇北府长史令的卧房内,第二天早晨,镇北府果然派人过黑崖子查探事情真伪,至此我自觉人事已尽,遂离开了营州,回到豫州老家蔡武郡,考虑到自己已经是死了的人,多少有点心灰意冷,也没再出去找事做,就在乡下种田了,”他自我解嘲的笑,“有时候想想自己一身本事,找不到地方施展,也会觉着郁闷,不过比起死在西域的十九万人,又自觉是幸福过他们千百倍的,最起码我可死在自己家乡,魂魄有个归处。”
我说道:“是啊。”
高季捏碎了手中的海碗,尖锐瓷片刺入他掌心中,鲜血混着酒液汩汩流淌,“元庆,你们原先是计划好了的,将军为什么会不声不响改变计划,还对你只字不提,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怔了怔,迟疑道:“有意义么?虽然西征事败,又有投毒的阴影,但将军名节无亏。。。”言下之意,不如就此罢休?
高季摇头,“不,我一定要查清楚,庞兄弟说的对,将军这样行事,一定有他的苦衷,他不是嗜杀的人,若非是万不得已,决无可能会出此下策,中间一定有你我都不知道的内情,我要找出那个逼得他走投无路的人。”
我想了想,说道:“我不敢肯定,但是想来将军改变初衷的原因,多半是和赵伦传的密旨有关吧,因为沿途我们只收到那么一份公文,而收到公文前一天,将军甚至都还在兴致勃勃和我计划诈死之后要在天山开一间酒坊的事,没有半点求死的迹象。”
庞师古也点头称是,“应该是的。”
高季问道:“你事后收拾将军物品,有无见到那密旨?”
“没有,将军阅读完那密旨,立即就销毁了,我问他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告诉我。”
高季一拳捶在桌子上,“不怕,密旨是赵伦传给将军的,我们就从赵伦这里开始查。”
庞师古皱眉道:“可是赵伦传密旨的第二天就死了,怎么查?”
我说道:“那么就再往回走,看看是谁给赵伦密旨的。”
庞师古一拍额头,“有了,赵伦为人精细,一向有写日志的习惯,军中大小琐事,都会一一记录在案,用来备忘,这些日志,好似是存放在镇北府他书房的一个隐秘的柜橱内。”
高季当机立断,“庞师古,我们一起过营州,搜索赵伦的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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