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天山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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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章天山役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哪里出错,我们最初的计划,其实不是这样的。”
高季问道:“你和谁的计划?”
“和将军的计划。”
“什么计划?”
我沉吟了阵,慢慢说道:“贞观九年,铁勒六部在天山附近,屡次袭击大唐西域驻军,老将军奉命带着将军出征扫北,该时将军十四岁,他三箭射死铁勒三员战将,使敌方阵脚大乱,十三万铁勒大军胆寒不敢战,全部下跪投降。”
高季点头,“是,将军也正是因此而一战成名。”
庞师古说道:“这和你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我说道:“你知道十三万铁勒降兵,后来是如何处理的?”
高季想了想,“报文说是驯化之后放回天山原处解甲牧羊?”
我没做声。
高季狐疑问道:“难道不是?”
庞师古和他面面相觑,小心试探道:“莫非是带进中原做昆仑奴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
我一字字道:“就地坑杀,无一幸免。”
庞师古和高季听得骇然变色,愣了半晌,庞师古吃吃说道:“十三万人马全部?”
“实际上不止十三万,那时候老将军把降兵安置在天山蒙利口的一个山谷中,铁勒首领叶护兄弟得到消息,又倾其所有组建了五万铁骑去劫营,想要取走十三万人,这四万人马,事后也悉数被老将军收服,因此天山一战,老将军总共俘获了十七万铁勒人。”
庞师古直着眼说道:“十七万人都埋在天山脚下了?”
我点头。
高季面色灰白,“难怪天山战役之后铁勒会元气大伤,那会儿整个铁勒七姓,加上关内的契苾部在内,好似也不到三十万,一战就死伤十七万。”
庞师古苦笑道:“老将军出手真的是毒辣,白起坑杀赵兵四十万,项羽坑杀秦兵二十万,两人都遗臭至今,不知道日后的人会如何议论老将军的功过。”
高季叹了口气,“老将军多半也是无奈,三国时候,关羽和曹操部队作战,收了他数万的降兵,关羽心慈,不舍得杀人,把降兵都圈养起来,他自己粮草本来不多,添了数万张吃饭之口之后,更是捉襟见肘,最后迫于无奈,跑去东吴抢粮,结果落得身首异处,数万人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十七万人,收容这些降兵将会带来沉重的负担,但又不能放虎归山,两厢权衡,似乎也只有坑杀一条路可走了。”
说完端起海碗一饮而尽,又提起酒坛从新满上,他坛口悬得老高,酒水飞溅落下,迸射得满桌都是。
我说道:“坑杀令不是老将军下的。”
高季愣了片刻,“不是他是谁?”他心思活络,转瞬之间随即想明白,“是了,本朝律法森严,为了展示天朝仁厚胸怀,严令禁止将帅坑杀降兵,违抗者要处以斩首之刑,而且老将军还是铁勒人,不管多么忠诚于天朝,都不可能会对自己同胞手足下毒手。”
“是。”
庞师古问道:“那坑杀是谁的主张?”
高季叹了口气,“除了龙椅上的那个人,还会有谁?”
庞师古讶然道:“你说的是。。。”
话没说完,就被高季伸手蒙住口,瞪他一眼,“这种事心知肚明就好,怎么可以随便说出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的道理,你懂么?”松开了手。
庞师古发了阵呆,闷声说道:“真是想不到,太宗皇帝一向宽待降臣,竟会做出这样决策。”
高季说道:“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吧,好了,不说这个,”转向我,“你接着说。”
我说道:“天山坑杀事件之后,老将军生出心病,自觉罪孽深重,几年后就过世了,临去时候反复嘱咐将军,日后行军打仗,不可轻易收容降兵,假使再遇到当年天山战役的情况,宁可诈败,也不可逞强送捷报,个人荣辱是小,十万苍生性命是大,将军一直记着这句话,此后六七年行军,都是万分小心,越是能够轻取的战役,他打得越是谨慎。”
高季恍然其头,“是,确实如此,我们虽然不在一营,但时常听官长议论他,说他临阵时越是寡众作战越是骁勇,越是人多出手越是胆怯,众人都不解其故,原来根源是在这里。”
“两年前,将军奉命征调十九万人马出征西域处月人和处密人,临行的前一天夜间,兵部尚书侯君集大人亲自送来一道太宗皇帝的密旨,交呈将军亲启。”
庞师古连忙问道:“太宗皇帝在密旨中写了什么?”
“自朕恭膺宝历,想崤陵之风雨,念大麓之惊雷,临轩远感,今卿远征,勿乃忘身而拯溺,赢粮而乐推,周历郊原,虽宛如畴昔,然不见所识,遂以兴嗟;勿恤彼故人,哀乐交怀,在朕深衷,义符於此。卿遇天山旧事,当可慎行。切切为念。”

庞师古汗颜道:“小人识字不是太多。。。”言下之意是没听明白密旨的意思。
高季解释道:“这是太宗皇帝在警戒将军,不要因为自己是西域异族人,就对处月人和处密人手下留情,要时刻记住天朝对契苾部的恩典,如果战事出现当年天山一战的旧况,例行坑杀,”问我道,“将军当时必定心乱如麻吧?”
“嗯。”
“最后你们想出的对策是什么?”
我说道:“我们计划,西征军走到屯狼峡的时候,由铁勒韦纥部的首领,也是将军幼年的玩伴仆骨阿力假扮突厥人,夜袭大军,行刺将军,屯狼峡地势极其险恶,地况也复杂异常,怪石嶙峋,气候诡异多变,是最佳的偷袭地点。仆骨阿力此次行动的目的,不在阻挠大军西行,而是给将军诈死的机会,为了把功夫做足取信于人,将军让我在夜袭当晚假扮内应。”
庞师古点头称是,说道:“这计划可谓周全,你是将军亲信,由你引导突厥人偷袭,在外人看来,将军自然是必死无疑的,但将军诈死,最多只能延缓片刻功夫,长安会再指派新的将领统帅大军,继续西进,处月人和处密人的危机同样没有解除。”
高季却笑,“庞兄弟,将军的用意本身也就不在阻挠大军征伐处月人和处密人,处月人和处密人这两部,原本是大唐顺民,受突厥挑唆叛乱,兴起争端,太宗皇帝铁血刚烈,他连远在辽东海外强盛的高丽王国都敢征打,更不要说两个小小的西域部落,所以出兵平乱是必然的,将军只是不想自己成为那个平乱的人,他入关时候已经七八岁,年少时的鲜活记忆深刻如烙印,不管此后的生活如何的改变,在他心里,始终还是当自己是个西域人,又加上天山前车之鉴和老将军的殷殷嘱咐,坑杀同袍,怎么还下得了手?但西征一事又不可更改,便是这样,就唯有眼不见为净了。”
“原来如此。”
我涩然笑道:“高大哥不愧是将军的兄弟,果然够了解他,将军彼时也是这么说的。”
高季叹息,泼了碗中残酒,重新满上,“难怪出兵之前他会留信给我,要我照顾你,元庆,你为着将军宁可背上奸细罪名,不要前程不要名声,确实是条汉子,做哥哥的性情鲁莽,先前屡次对你不恭,借这碗水酒给你赔罪,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一仰脖子喝干满满一碗酒,随即逼问道,“计划敲定之后,为什么又出了乱子?”
“大军自长安出发,我们即开始和仆骨阿力联络,一路书信不断,通过预估行程应当花费的时间,正式确定偷袭定在十月初五进行,同时还议定了将军诈死出奔的路线,但大军进入西州地界,仆骨阿力送来一封信,说他父亲过世,按照铁勒风俗,长老过世,十五日之内,都不得行兵戎,那天是九月二十四,扣除信件在路上的两天光景,也就意味着,仆骨阿力最快也要十月初七才有可能出兵,我们大是头痛,因为多出两天行程,大军将会从屯狼峡走到黑崖子,那里是不方便安排偷袭的,可是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也只好接受,并重新约好时辰和路线。”
事情终于走到核心点上,高季和庞师古都摒住了呼吸,“然后呢?”
“十月初七,大军果然行至黑崖子,那天中午,我正在帮将军准备出奔的行囊,他把我找了去,吩咐我去黑崖子下的一处峭壁岩洞里边,替他拿一样他小时候放在那里的东西。
我遵从他的意思去了那岩洞,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把个小小岩洞一寸一寸翻遍,什么也没找到,但又不敢贸然放弃,一直到天黑的时候才回去复命。。。。”
高季颤声说道:“此时变故已经发生?”
我木然点头,“是,营地到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尸身,摸起来身体还有余温,显然是刚死不久,我惊得面如土色,头一个反应是仆骨阿力假戏真做,谋害了所有人,慌忙跑到中军大帐,却看见将军安然无恙,正在收拾包袱,左边放着他的大夏长刀,右边站着仆骨阿力。”
高季握住海碗的五指轻轻发抖,“十九万人是仆骨阿力毒死的,对不对?为了替天山十七万铁勒人报仇,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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