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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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疏风骤;屋内,瑞瑙飘香。她躺在美人榻上,怔怔地望着外头缠绵的秋雨,自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打湿了一地。
三年了,自她从草原回到家中。那日里,听到李德全带来的口信,她情急之下竟然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她便开始又哭又闹地吵着要回南京。康熙只好下旨让胤祥陪了她一道回去。似乎心里的那份迫切让她一下子不再害怕马背,她主动要求胤祥骑马带她回去。胤祥微微一愣,自然是乐意遵命。于是,在胤祥宽厚温暖的怀里窝了三日,他们俩终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回了南京。
当她跪在母亲的床前默默流泪,希图挽留母亲即将消失的生命时,史鉴梅勉力睁开弥留的双眼,欢喜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得知圣上已经下召赐婚,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慰藉,离去前的最终一句话竟是:“若儿,你让为娘如何安得下心?”
娘亲离去,她披麻戴孝守在灵前日夜哭泣,胤祥无声地陪在她身后。虽然他还未正是迎娶芷若进门,但也算已是魏家半个儿子。然而他未得皇命却不便久居南京,待他帮着芷若的兄长料理了丧葬事宜后,只得惜别心上的女子恋恋不舍地回京向宗人府报道去了。
芷若对于胤祥的离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里留恋或挽留,这让胤祥有些失望,那三年的分别让他如何熬得过去?
三年啊,当采晴被宫里的人送回府上时,一直抽抽噎噎地喊个不停,痛哭流涕地诉说着自己的过错。她始终认为若非是自己临时生病不能随了芷若去草原,也不会让十三阿哥有机可趁。结果,她不断地哭诉了三年,弄得清扬夫妇对芷若与胤?胤祥间的三角情债也已了如指掌。然而当日他们远在千里之外帮不上忙,今日事已成定局也已是无能无力了。清扬夫妇眼看着她整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心疼得食不下咽,却说不得什么。
三年啊……芷若偏过螓首,视线落在书桌上——一封厚厚的书信摊在桌上。是胤祥!胤祥每月都派人自京里送信给她。家书,暂且称之为家书吧。每回信里,胤祥总要详详细细地向她描述自己身在京中的状况。从最初宗人府里清心淡欲的面壁思过,到回到府中的破土动工修建府邸,一天天,一月月,宫里、府里,德妃、四哥……他总是事无巨细地在信中描述着那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让芷若仿佛置身其中一般,即使身在南京也脱离不了那些是非。虽然字里行间看上去一切正常,可总让人感觉他似隐藏了什么。
信……芷若慢慢从怀中掏出另外一封书信,淡紫色的信封里传来熟悉的龙涎幽香。里面没有一言半语,只掉出来几片绯红的枫叶。是香山的红枫!芷若将它蒙在眼上,泪水瞬时沾满了叶片。当年的许诺,曾经要在金秋时节一同携手游香山的期盼如今已成空。可是他还记得!她不知道胤?的信是如何被送入她的房间的,每年的深秋,他都会送来这样一封信函,他是在提醒她她的背叛!
“芷若,你在屋里吗?”听到嫂嫂的声音,她连忙藏起那封信抹掉眼泪坐起来迎了上去。“嫂嫂,有事吗?”
魏夫人步入屋内,看到她面上淡淡的泪痕,心里一酸,遂拉了她坐下。“内务府刚又发了函来问了,你何时回京,说是要为你和十三爷准备大婚的事儿。这长长的三年也就快过去了。”她伸手拨开芷若额前垂下的几络长发,悠悠地说道:“你哥打量着天再冷下去就该下雪了,到时候路上不好走恐出事情,遂回了信报你下月初九上路,我盘算着前后加总也不过只剩十六天了,便来通知你若有时间该要整理整理东西了。”
“我知道了,也没什么咬紧的,让采晴随便收拾些就是了,越少越好,省得路上负担太重。”芷若脸上淡淡的,一副与已无关的样子。回京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心里其实是很紧张的,自年初起胤祥就每月来信问她何时回京,内务府也发文问了好几回了。眼看着再怎么也拖不过了,她整个人儿都似是在空中一般没有着落。她即将成为一只笼中鸟了披着华丽的枷锁寂寞地歌唱。
“芷若……”嫂子唤回了失神的她,两眼打量了她半晌,仿佛面有难色,犹豫了片刻,才立起身,背对她说道:“有一件事儿,你哥和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你马上就要回京了,这事儿总归还是要说的。十三阿哥他……”魏夫人转过身子,看她对此没甚反映,倒是有些担心,遂小心翼翼地道:“其实,那年十三爷从宗人府里出来后,德妃娘娘便以皇阿哥身份尊贵,身边不可无人侍侯为由,请皇上降旨赐婚吏部左都史额都大人的幼女为十三阿哥的侧福晋了。”
芷若听到嫂嫂说出这话儿,却莫名地笑了,心中像是突然踏实了一些,抬起小脸望向魏夫人,听她继续说道:“那瓜尔佳氏一入府便怀上了,可惜小阿哥生下来尚未足月便得病去了。听说,前些日子,那侧福晋又生下了个小格格。”魏夫人看到芷若嘴角渐渐扩大的笑意,心里急了,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芷若,你千万别难过,那年十三爷陪你回来,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有多在乎你。一个皇阿哥,三妻四妾也不为过,更何况是皇上亲自赐的婚。我看他也是个长情的人,断然不会对你变心的。你入了府里,无论如何不能先自乱阵脚。”

“我没事,嫂嫂!”芷若立起身子,走到窗边。外边,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确实,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吗?她不爱他不是吗,不管他喜欢谁她都不会如何,她只是觉得可笑而已。那夜的星空下,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要承诺学八阿哥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一转身却是这样的局面。拜胤祥所赐,她还未进门就已成为其他女人的“姐姐”,其他孩子的额娘了。虽然她毫不在乎胤祥的誓言,可是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感觉,总让她觉得这一切万分滑稽。一思及此,久未崭露笑容的她居然一扫愁容,哧哧地笑出声来。
魏夫人被她这表现给吓坏了,忙不迭地对她说:“芷若,你别伤心!你千万不要在意,再怎么说你也是嫡福晋,府中的大小事务还不是要经你的手?你总要使些手段管好整个家,莫教人小瞧了去。趁着还有几天时间,你先跟着我学学如何治家。”
芷若本不想理这些事的,但却不忍拂了嫂嫂的意,只好日日跟在魏夫人身后,看她如何管家理财。做的事情多了,芷若就没时间再去胡思乱想,日子仿佛一下子也过得快了起来。转眼明天就要走了,这日里魏夫人便带着她出门上灵谷寺拜佛求个平安。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处绣庄,魏夫人叫了停对芷若说道:“这是江宁织造司曹兆页曹大人的绣坊,曹家与咱们魏家也是世交,既然路过,就该去拜访一下。”
芷若点头称是,跟着嫂嫂一同进去了。里面的人认得魏夫人,连忙进去通传,曹兆页恰在坊里查看活儿,亲自出来迎接。芷若知道这人遍是莹玉的堂兄,忙上前见礼,曹兆页连称“不敢”,说着便要恭喜她,还连连要芷若日后多多照拂莹玉。芷若本与莹玉就亲厚,自然应承了下来。曹兆页遂乐呵呵地领了两人参观坊里的设施和作品,得意地对她二人道:“这东西在京师可受欢迎了,宫里御用的可全是我这儿出去的货。”
芷若对刺绣本来就很有兴趣,与胤?处久了似也习了些他的门道,听了这话便问:“那曹大人何不在京城里开个分店,好扩大经营呢,您可是官商,生意一定会兴隆的。”曹兆页笑着摇头:“话是不错,可惜派不出人去那里呀,也找不到合适的伙伴。”芷若听了不禁问道:“要什么样的伙伴才算合适呢?”曹兆页答:“自己先要懂行,还要有资金,在京里有些地位门路……”
“不知曹大人觉得芷若行吗?”芷若突然提出要在京里开一家江南绣坊,倒让另两人一惊。她见嫂嫂和曹大人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支吾着道:“我……我是想……也许我可以……”
魏夫人率先反应过来,觉得这主意不错:“曹大人,我家芷若的绣工可一点不比你坊里的那些工人差,她人在京里,能结识不少达官贵人,若能花些心思,相信一定能做出成就的,不知曹大人是否愿意……”
“那再好不过了……”曹兆页知道眼前的女子即将嫁入十三阿哥府里,十三阿哥一贯又与四贝勒亲近,若能成了此事,既能维系和魏家的情谊,又能与四贝勒拉近关系,自然爽利地答应了。当即便与芷若商谈起细节来。
“看不出你才学了几天当家居然就这么像模像样的了,连生意都会做了。”回去的路上,魏夫人一直夸她,倒让她脸红起来:“还不是嫂嫂教得好。”停顿了片刻,她才继续道:“嗯,其实……我也是怕以后生活拘束沉闷得紧,想找些自个儿喜欢的事做罢了。”
第二日一早,采晴陪了芷若又一次踏上北上的路程。寒冬逼近,越往北走,越是风雪交加,马车因此走得缓慢,难免又多受了罪,连芷若也不禁懊悔起没再早些上路。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但沿途仍可遇到不少饥民。途经济南时,芷若见一对姐妹花年纪轻轻,却衣衫褴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早已是饿得面黄肌瘦、头晕眼花,遂起了同情心救济了两人一些干粮。那两人如遇了救苦救难活菩萨一般连连磕头,情愿跟着芷若做牛做马报答一辈子。芷若问了身世,得知她二人原是以刺绣为生的,去年夏天因黄河洪水而背井离乡流落至此。芷若一边感慨户部治水救灾的微末成效,一边思量着京城里的绣坊可有二人的一席用武之地,便答应了下来。那两人自是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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