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花半迟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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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玙接到明皇即将立自己为太子的圣旨时,跪在地上的他不由得微微笑了。
他策马单独驰到郊外,望着黄昏中的满目夏日青翠,心中既是志得意满,又是不负众望的放松。他到了细柳原,到了埋葬三庶人的断驿边,在杨皇后的墓前叩首,再将酒液洒在断驿边干燥的土地上。
笑意随着他的叩首和酒滴哗啦啦的滴落而渐渐淡去。他还为自己高兴。从小到大,虽然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抱负,只是装作该如何便如何的模样,但是,自他会为王皇后捉云雀的那日起,他便同样瞻仰着那在天空翱翔的鹰……
夜色深沉。
他回城时长安城门已然关闭。明日旬休,想了一想,他也就不急着进去,调转了马头,顺着官道随意往前行。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李玙也觉得有些乏了,正在这时,远远看见前方黑暗中的一片未灭尽的灯火。想来是一个小镇。
向来娇生惯养的李玙固然不适应在又冷又硬的土地上歇息,然而倔强的脾气也让他更不喜欢向人求宿。草地绵软,夜风清凉,蟋蟀声不绝于耳,他睁眼望着天际明月,习惯性的又回想起了王皇后……
她的如花笑靥,似呈现在天际。虽然略显虚假,然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也不知现在的她在天上做什么,但心情也不由得闷了起来,由是他下马,缓缓地往那村庄走去。心想若是能看到酒家还未关门,便去酌酒一杯。
他迈上小镇的街道,立即便见到了这小镇仅有的一条街上唯一的酒家,果然亮着灯。他牵着马走过去,酒家内还十分热闹,却是有人在酒家中唱歌。
他有些不悦,这里是酒家又不是勾栏,居然也唱起歌来了。一边将马交给迎上来的店小二一边走进店内。唱歌人却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他没有正眼看她,只是听着她清甜的嗓音唱着他没有听过的歌曲。那店小二立即笑著搭訕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姑娘是咱镇上一个穷酒鬼的女儿,家境不堪,自幼喜欢唱歌,唱的歌呀也特别好听,这镇上人人都爱听。和大家伙也混得熟了。她爸爸死了以后她无处可去,于是她便也经常来这儿唱,顺便帮帮忙。”
看到李玙一脸不感兴趣的神情,便讪然住口:“公子您……您是第一次来咱镇上吧?”他打量他的装扮,干笑:“公子长得如此英俊,定是长安城哪位名门大户的贵人吧?呃,天色也这么晚了……今晚在此留宿吗?”
“可以留宿?”他感到意外。
“公子家父定是一二品的大官吧!”小二更加谄媚了,一脸的笑:“能来咱们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看着他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又连忙改了话题:“这儿吵。不然公子到楼上去坐?小的给你找最好的上房!”
“不用。”他淡淡一笑:“在这儿听听歌也好。”说着,他望向那坐在大厅那头正悠然歌唱的小姑娘。突然间,似乎发现她的眉眼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很像。
“那公子要什么菜?”
他呆住,仍然盯着那小姑娘。直到小二又唤了好几遍。
他不可置信地偏了偏头,望着那歌唱的女孩,不……他担心自己看错了。
店小二继续唤他,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然后点了点头,回过头去望着小二,嗫嚅着想了一下,然后才道:“有什么好酒?给我上两壶。还有……随便上几样小菜即可……反正你看着办。”他也不知道这酒家里会有什么菜。
小二立即眉开眼笑,谄媚地说了自己觉得好的菜名,然而他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是回过头去望着那绾双鬟、着布衣的女孩,不可置信,心动、悲恸、以及从未淡去的怀念,也更加在心中翻腾起来。
黯淡的衣装在村人眼中显得也许她不是那么美。然而对于看惯了绫罗绸缎包裹着的精致美人们的李玙来说,在这朴实无华的衣装下,那张未着粉黛的脸却仍然那么突兀地冲进他的视线。
他渐渐放慢了呼吸……
站起身,他终于不由自主地往她走去,脚步缓而带有那么多的不可置信。他知道这也许很突兀,但是他更想看清,她的容颜……
厅内逐渐寂静。
他走到了离她衹有一张桌子的地方,连这小姑娘的歌声也因为望着他而渐渐停止。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眉如远黛、肌肤胜雪、媚眼如斯……
确实很美。而他也吸气,有些遗憾她和她不是那么相像的。只是七分相似罢。
但他仍然为之心动、为之而悲恸,随着距离的拉近。
突然他便望着她悲哀地笑了。是啊,她怎么会是她?她为什么会是她?年轻之时她虽然也曾有过这么清澈的眼睛,然而,却也从未有过如此清澈的笑容。
更何况,她也不可能是她的转世吧?如今的她至少也已有十四岁,而她这些年来虽然极少见他,然而最后一次却是在两年前。
但是他却仍然看着这张脸觉得难以呼吸。厅内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亦有一些看上去和她满熟的人开始挑衅地站起来问他想怎么样。而他只是充耳不闻。也许他身上的气质也让那些彪形大汉们不敢上前,只在一边呵斥,而小姑娘原本疑惑的目光也变得紧张、害怕起来。
他回过神,然后苦笑。
“姑娘的歌唱得真动听,不知是叫什么名字?”
她怔了怔,明眸闪亮地望着李玙,“我……”厅内恢复安静,她也立即笑了:“我也不知道呢!但是……在民间已经传唱很久了。”
“原来如此。”他的笑很轻,眼里忧伤的潮水却很重:“那鄙人打扰姑娘歌唱了,还望姑娘见谅。愿——再闻姑娘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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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处处有,黄金何处无?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小姑娘展开她清甜的歌喉继续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二八谁家女,临河洗旧妆。水流红粉尽,风送绮罗香。 水流红粉尽,风送绮罗香……
他痴痴地望着她微笑,一边饮酒,手指一边轻轻地扣着桌面。那小姑娘一边唱一边也不时地望向李玙,然后脸立即红了,又回过头去。而他的视线却从未在她的身上转移过。哪怕也许在他的眼里映射出来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阿黄怎么也唱起这种歌来了?是不是当真……那么想嫁人了?”终于听到有人哈哈调侃,那小女孩便气冲冲地跳下来冲向那人,嗔怪道:“大叔你还乱说!难道我就不能唱这歌了吗?”
堂中诸人大笑。
李玙低了低眼睫,回过头去,独自饮酒,心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感觉。一直到子时,厅内人源已经稀少,他看着那小姑娘不再歌唱,而是在和店小二收拾桌面和谈笑,他想她还没有及笄。
从桌侧站起来,他往她走去。小姑娘只是低着头抹桌,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眼。他便在一旁问:“姑娘唱的那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又是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来,双瞳清亮如水,脸上却因羞涩而染起红晕。
“呃……我还是不知道。”
她放下抹布用手揉揉双颊,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便再低下头去抹桌。
那店小二又开始套近乎,似乎也看出了李玙对她很感兴趣,连忙介绍道:“她啊叫阿黄,不识字,民歌都是随时传过来的。不过……嘿嘿,这曲已经传过来好几年了。”
“是吗……?”
民间流行些什么,他果然是太孤陋寡闻了。他望向阿黄,然后又问:“听说你父母双亡?”
“是……”她的双眸微微暗淡。
他笑了笑,然后不再多话,登记了房间便迳自睡去。
次日,他早早便起,策马回长安。虽然出店时留意了这个叫阿黄的女孩的身影而不见,然而,这个在酒楼中欣然唱歌的女孩的容颜,却也留在他的心中,再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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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升哥哥,你看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太子妃仍旧未能帮你诞下一儿半女。你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怎能子嗣单薄?”宁亲一边问着,也没有等他回应,便笑着回过头去望向身后的女孩:“我跟父皇请了旨,把这位宫女梅离带进了东宫来侍奉您,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罢?”
云珠便在一侧。李玙沉吟了片刻,回首望向她,却见她的眉间仍是一片无关于己的淡漠。
便再度犹豫,问宁亲道:“你从那里把她带来的?”
“大明宫里。”宁亲笑道:“她虽然只是区区宫人,但可乖巧得紧。”
听到这个名字,他又不禁微微心动。梅离已然下跪请了安,他从她抬起的脸上端详了片刻。
“如果太子殿下想收了她,就收了吧。”云珠回过脸来对太子道:“公主说得没错,太子殿下将来要荣登大统,子嗣不宜单薄。臣妾未能给殿下诞下子女是臣妾不济,但别的姑娘还可以。太子尽可随意充实东宫妃嫔,臣妾决不会有半句怨言。”
李玙怔了怔,看到云珠坚定的眼神,心下感动,然而也读到了她话语说完回过头去时,那一瞬间的深吸气,透露出的悲哀与无奈。
但梅离也这样在东宫中待了下来,封为奉仪。同时宁亲听得云珠的话十分高兴,更是四处为李玙张罗挑选识礼貌美的女子。
适时,正值吐蕃叛乱,侵犯国境,本就事务繁忙。李玙越发埋首于公事,对宁亲给他挑来的女孩都交给云珠处理,但也明白告诉了云珠,宁亲为他选来的女孩实在过多,让云珠自行选择她所喜爱的,且只须留下两三名即可。 同时每逢旬休,他便策马独自前往那王氏酒家,然后要一壶酒,在旁听阿黄婉转的歌唱及看她娇美的容颜。仍旧会听到那首曲子: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二八谁家女,临河洗旧妆。水流红粉尽,风送绮罗香。每当听到这曲子,他便会愣怔半晌。阿黄、阿黄……很俗的名字,然而有这名字的那个人儿却是如此难以忽略。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他也会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韦坚是第一个发现这秘密的人。
那时也是深夜,从兖州赶来的他带着大批随从走进这小店的厅堂,吩咐了订客房后李玙也看到了他。他的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妾,从兖州回来的他,似乎没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多了几丝忧郁,然而当看到李玙,仍然挂上微笑,有礼地走了过来。
几番寒暄,他似也注意到了李玙不时飘向那唱歌少女的目光。他的发现令李玙感到措不及防。然而他仍然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姑娘长得不错,若是殿下喜欢,怎不就纳入宫里去?也省得夜夜往这么远的地方跑。”
李玙怔了怔,这才想到自己哪怕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宫中嫔妃内侍们又怎会不好奇?但闻言还是笑道:“本宫只是在此听听她的曲,并无它意。”
“……是么。”
“嗯。更何况宁亲公主已经为本宫找了两三名女子充实后宫,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女孩不适合宫里的纷争,还是在这儿待着最好。”
韦坚笑了笑,再未就此话题谈下去,而是转向目前由王忠嗣率领平定吐蕃的战役。
王忠嗣初名训,祖籍祁县,后移居华州郑县。父海宾,官至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因父在唐开元二年反击吐蕃的战斗中英勇献身,王忠嗣九岁时由唐明皇养于宫中,赐名忠嗣。长大后,因“雄毅寡言,有谋略”,明皇与之论兵,应对纵横。明皇十分器重,对人说:“此子尔后必为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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