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宿莽不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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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到慈恩寺上了香之后,康明便把骆月儿当作知己看待,告诉了她很多自己的过往和心事。骆月儿善解人意,虽然这些事康明都看得开,在骆月儿的一番婉转的安慰之后,心里还是会因此而更加舒坦许多。
对于骆月儿来说,虽然还是觉得康明和她的关系并不若想象中一般,然而无论如何,他如此信任她的说自己的知心话,她还是十分开心的。
这日傍晚,韦坚去了李府之后,骆月儿和康明一块儿坐在紫藤楼前的紫藤花下纳凉,一边等韦坚带着元珠回来。
因为康明的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所以骆月儿让霞吟端了一壶酒来,放在画架下的藤制矮桌上。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心情不好的话,就喝盅杜康酒吧!”骆月儿抬起斟好的酒杯,推到康明跟前,浅笑。
康明便也笑了笑,将酒杯抬了起来。
“放心,珠儿会没事的。”
霞吟一直安静的随侍在侧。骆月儿回身看到她,便连忙招手让她过来,然后亲自扶着她坐到另外一张椅上,看着她的满面酡红,抬头望着康明笑道:“如果想珠儿的话,就看看她罢。”
康明笑着将酒杯放下:“我知道她会没事的。”
“那你还那么忧心……”
霞吟看着两人骤然改变的气氛,也知道再留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便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说是给他们拿点儿水果点心,就悄悄奔了开去。骆月儿看着霞吟走开,那身影确实与元珠格外相象,只是性格大相径庭,康明也回头望了望她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康明很少接近霞吟,霞吟也似乎总是不敢还是不好意思接近他似的。
“我哪有忧心啊?只是在想一个很难忘的地方而已。”
“很难忘的地方?什么地方啊?”
康明放下了酒杯,轻呼了一口气:“一片花丛。”
“很重要的地方吗?”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一点点惆怅意味:“给我一段最美,却又残缺的记忆的地方。”
骆月儿在椅子上坐下,想要问他花丛在哪儿。她几乎从来没有见到康明的脸上有过如此遗憾而缱绻的神情。但是也正因为这神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思绪重又放回元珠的事上。
实际上,不用他澄清,她也看得出来,他对这个“表妹”真是好得出奇。虽然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对她理都不理,但是凭着女子本身的直觉,她也能感觉到不对劲。只是其内的症结被深深的埋藏了起来,让她觉得遥远,于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也不好做出任何回应,只能默默的怀疑。
昨天也说是去寻她,一会儿就回,却一直快到太阳落山才到韦府。他跟他说是因为回府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旧识好友才耽搁了,对此她不得不原谅,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隐隐的觉得不安,觉得恐惧。
她便转了一个话题问:“你和霞吟好象不是很熟啊?”
“不啊,还好。”他又斟了一杯酒。
“但是我觉得……不好。”
他抬起酒杯的手顿了顿,然后望了她一眼,笑问:“月儿?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啊。”她觉得有些心慌,便低了低头,气氛也骤然间又尴尬了下来。然后她抬起头来笑着道:“我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主要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很警惕,不和我接近。相比起来和你们,还有子全要更亲近一些。她这样避着我,我也不好跟她说话吧?”
骆月儿有些奇怪的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什么霞吟会这么做。同时心底也浮起了一个略显暧昧的猜想,因其桃色而连忙从脑子里删了出去。想什么啊,应该不会吧?但是哪怕如此,她的唇角还是不自禁地浮起一丝笑容来,又慌忙压了下去,觉得有些愧疚感。
“子浚哥哥!”
远远地传来云绻的呼唤声,骆月儿和康明一怔,便循声望去。
只见云绻从回廊那头带着灵鸢和银涧走了过来。穿着一身翠绿简洁的薄裙,绾同样简单而高雅的高髻,走到他身边,对着骆月儿笑了笑,唤了一声:“骆姑娘。”同时挑了挑眉,继续笑问:“还是应该叫康嫂子?”
“云绻啊,来,坐!”骆月儿连忙起身招待,同时脸颊微微一红,微笑道:“至于称呼……爱怎么叫怎么叫,又何必问呢?”
“那就叫骆姐姐罢。”云绻抬头一笑,同时目光也落到了桌上的酒壶上:“这是什么酒?”她便伸手去拿那酒壶,康明回答道:“杜康。”
恰好这时,霞吟也端了一盘糕点和荔枝出来。因为不知道那便是韦云绻,便端了盘子直接走到桌子边上,将托盘放下,云绻便也随着她的动作朝她望了过来。
“姑娘们请用。这荔枝是刚从岭南运来……”
“呀!”云绻兀地站起,霞吟愣在当地,然后云绻的脸色在渐渐的转青中,目光也随着呼吸紧紧地盯到了霞吟脸上。骆月儿连忙站起将霞吟拉开,说:“这是霞吟,是前不久子浚救来的丫鬟,不是珠儿。”
“噢!”云绻那股子刻薄劲又冒了上来,杏目一转,添加了几丝讽刺气息。绕着霞吟走了一圈,冷笑道:“真没想到,我们韦家和这狐狸精似的模样还真有缘。子浚哥哥,”她望向康明挑眉笑道:“你真的确定,这是你救回来的,而不是和那个冒牌货同一党的?”
“霞吟确实是我救回来的。”康明很冷静的回答道:“她在之前和元珠没有任何关系。”
“何以见得?”
“霞吟是长安口音,元珠是岭南口音,你说这样两个口音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你猜想的那种关系呢?”康明说着一笑,然后摆了摆手说:“别多心了,吃荔枝罢!岭南来的荔枝,和元珠倒是同一个地方的呢。”
云绻再望了霞吟一眼,目光中仍携了几份厌弃,但仍然坐了下来。骆月儿便也让灵鸢、银涧和霞吟一并坐了下来。云绻便拾了一颗荔枝,荔枝皮已剥了一半,直接送入口中即可。但是一看到霞吟将要落座,云绻的神色却是一变:“不许坐!”
康明一怔,霞吟连忙站起身,怯怯的低着头,也不抬眼。云绻这才微笑起来:“我可不喜欢看和那狐狸精长一张脸的姑娘坐在我身边。”
“云绻。”
“嗯?怎么了?”云绻回过头去,望着康明道,“这不过是个丫鬟而已嘛!”
“珠儿的事和霞吟有什么关系呢?”骆月儿也有些不高兴的说道:“而且珠儿也怪可怜的,没爹又没娘,要不是因为唯一的亲人也因为你哥哥而没了下落,也不是非要到韦家来的嘛。”
“哼,我看她八成是贪图我韦府的荣华富贵!想当一个韦府少夫人吧?”
“云绻!”康明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云绻倒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边往霞吟也是一瞥:“你!以后到我的房里伺候去,不准和子浚哥哥在一起!”
霞吟震惊的抬起头,看到云绻那不容质疑的神色,一边丝毫不顾康明和骆月儿的话,继续望着她说道:“谁知道你留在韦府又是什么居心?子浚哥哥可是骆姐姐的人,你这个小蹄子别想着做那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美梦……”
“云绻……”骆月儿也有些为难了。
“骆姐姐,你不用为她求情!”云绻一边说着,一边冷笑:“我也是为你好。不是我说,自小到大,子浚哥哥和二哥哥几乎是一般喜好!天知道子浚哥哥是不是对这丫头子有什么情啊爱啊的……”
“韦四姑娘,是因为康公子救了霞吟的命……”
“闭嘴!”云绻大怒,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立刻指使道:“这里哪里有你插嘴的份了?给我跪下!”
霞吟的眸中已盈起了泪水,便依言跪下,骆月儿连忙俯身要扶她,然而霞吟也只是跪着,含泪摇头,不依骆月儿的话。看着骆月儿的模样,云绻也越发生气,不禁仰面笑道:“好!好一个丫鬟。现在给我自己掌嘴!”
“云绻!”康明蹙眉喝道,然后亲自上前把霞吟从地上拉起来。云绻何尝见过康明如此强势的模样,却是为了一个丫鬟,不禁又气又怒。再望向骆月儿,骆月儿也是如康明一般神情。震怒中,不禁扬手一挥,将一盘荔枝和酒壶都统统扫落在地上。
“如果你不是喜欢她,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的?就让我带去又如何?”
“我和霞吟只是主仆关系罢了。”康明淡淡的解释着,然后云绻冷哼了一声,正待反驳,霞吟已经挣开了康明的手在云绻面前跪了下来,噙泪道:“霞吟和康公子只是主仆关系。韦四姑娘要霞吟如何,霞吟都肯答应。康公子是骆姑娘的人,又是霞吟的救命恩人,四姑娘要如何惩罚霞吟都可以,就请康公子和四姑娘都不要再为霞吟而起争端了。”说着,她不禁抽泣了起来。康明也见这模样也不好说什么,骆月儿便担心的待要为霞吟再劝劝云绻,但云绻已是一挥手。

“银涧!把这丫头带回去!以后你就是我的丫鬟了。”说着她又回过头来,望了康明轻吸了一口气,问:“子浚哥哥缺人伺候吗?缺的话我拨一个漂亮的给你。”
康明低了低眼,然后叹息:“不需要。”
云绻冷冷一笑,看着霞吟被带走,便也重回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宛若从没发生过这马事一样。
骆月儿撅了撅嘴,也在椅子上坐下。望着霞吟离去的方向,觉得失望的同时,一抹担心也渐渐地浮了起来。
“她就是不愿意回来。说什么,就算是要离开,她也不会回韦府,而是直接离开。”韦坚叹息道:“我也有问她,汪婆婆的事怎么办?她说是她自己去找。我想……生病的人情绪不太好,是正常的吧?她现在连下床都困难,要离开李府实在是太难了。我也不好勉强她……”
韦云绻也因为饿不住,早早地把饭给吃了,没有坐在饭桌上,倒也让康明和骆月儿讨论这件事便利了不少。此刻听韦坚这么说,骆月儿便担心的问:“那怎么办啊?”
“不知道。明天我还要去李府。不如你跟我一块儿去吧?也好劝解劝解她。还有子浚。”
“我不去。”康明说道,抬起眼来十分坦然:“我这个人不会安慰人。还是你们去吧,我在家里给你们安排安排即是。”
“那是千红的工作啊老弟。”韦坚没什么好情绪,说话也就不客气:“还是和我一起去吧!”
“不要!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那算了,”韦坚也没心情勉强他:“骆姑娘,我们俩一块儿去。”
骆月儿再望了康明一眼,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却是不经意间,突然想起了那日在慈恩寺求得的签文。
曲折葛藤怨,路断云崖深。望断无秋信,雨后掠飞虹……
仍旧是暮落时分,骆月儿和韦坚一同到达了李府。这一次,小厮直接把他们引到了姜馥的灯影舍,一番通报之后,两人双双候在外面。
姜馥正和侄子李璩顺在灯影舍中聊天,听说韦坚来了,便和李璩顺一并站起来,往灯影舍外走去。
李璩顺仍旧是第一次和韦坚见面时的那身打扮,灰色文士的装扮。见着韦坚,便装模作样的打揖,却实在算不上有什么美感。看到骆月儿也在,姜馥也有些奇怪,同时想到那日自己问元珠是不是喜欢康明的话语,望着骆月儿的眼神,微微划过了一抹悠悠冷光。
然后她微笑,向骆月儿伸出手,说道:“没想到骆姑娘也来了。韦大人你爱妹心切,就先去见她吧。骆姑娘,不若和我喝杯茶?”
固然骆月儿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劝解元珠,但是姜馥有此邀请,她也不好拒绝。望向韦坚,他也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便点了点头,对姜馥微笑,和她一并走进了灯影舍。
灯影舍里陈设得十分华丽。铺地的波斯红地衣,华贵的铜木屏风,以及各种放在紫檀木的架子上的古董。枣红色的纱帘,宽敞干净的房间,风吹过,纱帘便从高高的天花板上触着地悠悠飞舞。李璩顺知道姜馥在这种时候不喜欢他在身边,也就引着韦坚一并往芳暮轩去。
骆月儿一边环顾着灯影舍的布置,隐约也觉得这是李府的整个格调,华贵逼人。
姜馥带着骆月儿穿过重重的纱帘,绕过橘红色的刚燃起的烛光,慢慢地上楼,然后到了一个房间前,拉开格子门,宽敞的室内,几名丫鬟正跪坐在地衣上整理茶罐里的茶叶。
姜馥素喜茶道,于是在自己的灯影舍里布置了一个茶室。然而这茶室却没有丝毫茶室应有的清雅气氛。她在门前换上木屐,走到茶案前坐下,望着骆月儿止步在门口的眼神,微微一笑,凤眼里折射出诡异的光,一边在丫鬟端来的铜盆里净了手。
“骆小姐一定很奇怪,这明明是茶室,为什么却要布置得如此华贵。”
骆月儿听她直接这么问,有些意外,然而还是一笑道:“是有些奇怪。”
“那骆小姐喜欢宫廷茶艺吗?”她微微偏头问,双眸灿亮如星。
“曾经学过一点点。”
她便也提了裙摆在门口换了木屐,然后随着她一并走进这间宽敞的茶室里来,在她的对面坐下。姜馥已经开始备器,将茶具从丫鬟们端上的托盘内拿出,放到茶案上来。骆月儿不明她这么做是何用意。她刚才不是说,有话说的吗?
再端详了一下梳双鬟,为姜馥端茶具的丫鬟们。不难发现,李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十分认真谨慎,应该也经过很多的训练。从姜馥进来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丫鬟们已经能够完全按着她的意思取来各种茶具来完成主人的目的了。主仆关系这样分明的丫鬟,她只有在皇宫里才见过。
姜馥再在一旁的古典木架上拿了一罐大红袍茶,开始鉴赏茶饼。骆月儿默默的望着,然后看着她开始灸茶、碾茶。
骆月儿预感到了一股不一般的气息,同时敞开的窗外突然刮来了含着雨滴清香的微风,风雨欲来,姜馥也开了口:
“宫廷茶艺,就是应该在这样的茶室里进行。这是我父亲生前告诉我的。”她轻轻的说着,开始筛茶,动作十分优雅娴熟。
骆月儿的目光微凝,猜想着她要聊的是什么。和宫廷的气氛有关吗?这……思忖间,她也有些不安起来。姜馥开始侯汤,再没了刚才那俏丽活泼的气息,整个人都显得阴戾起来,一边抬起了头:
“骆小姐此番前来,是为了说服韦姑娘,回韦府的?”
骆月儿望着她煮茶的秀丽的脸,也不怕她到底要说什么,便立刻回答道:“是。”
姜馥又良久的不说话,仿佛只是在烹茶,直到汤沸之后,投盐之时。才微微的笑道:“骆姑娘很聪明,必然知道我带你来这儿谈话是什么意思。骗局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最容易让人明白的,揭露骗局时更应该如此。”
骆月儿微微一震,她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不止窗外,就连室内,也充斥了那山雨欲来的气息。然后姜馥开始置茶兑汤以及分茶,一边笑道:“骆小姐对韦小姐真是尽心尽力,也是为了您的夫婿吧?”
“这……自然不是。”
“不是他提出的?”
“不是。”骆月儿仿佛舒心的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的。”
姜馥举起了为她盛好的茶杯,敬过去,然后微笑道:“康公子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如此宽宏大量。换了我,苦心去挽回丈夫的爱人,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正是骆月儿接过茶盏的瞬间,手微微一颤,一张俏脸旋即惨白,姜馥冷淡的望着她的神色,然后看着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情,将茶盏放到了茶案上。
“骆姑娘不肯相信吗?”姜馥歪着头,悠悠的问:“康公子和韦姑娘两情相悦,已经好久了吧!前日康公子去寻韦姑娘的时候,可是大雨滂沱,康公子连伞都没有打,直接就跑进了花丛里。”
骆月儿震惊的抬起眼:“花丛?”
“对!”姜馥微微一笑:“我刚好在场。他在花丛里找了韦姑娘一个下午,却不知韦姑娘倒在了花丛里。他们如此心有灵犀的选择了同一个地方……要不是因为怕城门关了。他回不了长安城,被你识破,他恐怕还会继续找下去吧!”
骆月儿震惊的眼色被了然替代了开来。怪不得,怪不得她会等了一个下午。
但是……她还是不敢相信……更诧异的是,子浚居然骗了她……如此的骗了她……
姜馥看着她眼中泛起的一圈水滴,然后微笑道:“或许骆姑娘确实是大家风度、恩怨分明。实际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也是不忍再看到骆姑娘被蒙在鼓里而已。而且……康公子也有选择自己的幸福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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