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乌云旧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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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珠觉得自己和康明的关系疏远了。
这种感觉始自第二天,她学完礼仪的午后。这一日康明难得的在家,她便抱着琴去寻康明,想要请教他如何弹奏《离骚》里困难的那几个旋律。然而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回绝了她,仍然用以往那种淡定的神情与语气,说:“《离骚》……对不起,我也不会抚。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你,你还是去请教别人去吧。”
元珠愣住了,望着他貌似温和的笑靥,同时也感觉到了心底深深的失落与慌意。
她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自己还能跟谁请教,然而看着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好在他的紫藤楼里多待,便闷闷的抱着琴离开。半路上遇到韦坚,问她闷闷不乐的是怎么了,她就跟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看到了韦坚脸上也挂起的深深的疑惑与不明白。
“他以前说过,他最喜欢的曲子就是《离骚》。怎么会……怎么会不会弹呢……”
韦坚也记得自己曾经听他抚过这首曲子。而且他抚得极其娴熟,如梦如幻,宛如天籁。
但是他不想在元珠面前说这些,越发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便打着哈哈道:
“虽然这事有点奇怪……不过……没什么的!子浚的性子本身就有些无常。我这个人……对琴不大擅长,你也知道。嗯……不过我听说,骆姑娘也弹了一手好琴——等会儿我跟子浚说说,让他找个时间,带他带你去见骆姑娘,让她指教你就好了。”
元珠闻言愣一愣,然后笑了笑,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失望。

三日后,康明带她去骆府。在骆家这个热闹的大家庭里,她终于知道了康明和骆月儿是什么关系。
她跟着康明来到烟雨水榭,骆月儿正在和几个堂姐妹与丫鬟们一同在水榭里品茗下棋。也有谈心说笑的,绣花写字的,整个水榭里好不热闹。望着这景况,元珠既羡慕又有些失落,自小到大,她从没有感受过如此热闹融洽的家庭。
几个丫鬟眼尖,一眼便望到了康明,然后便笑盈盈的唤了一声:“姑爷来了!刚才咱们姑娘还在谈您呢……”
骆月儿诧然回过头,看到康明,随即飞霞扑面:“死丫头!你多什么嘴?!谁是你姑爷了!”接着便拈起一枚棋子,朝着那丫鬟狠狠的掷过去。
“怎么啦?月姐姐还不好意思呢?”一个和元珠差不多大的少女领先朝康明走过来,穿着湖绿色的儒裙,翠绿的半臂衫,走到康明面前,接着笑着回过头去:“今天不是姑爷,今后也会是的啊!都订亲这么多年了,还怕什么羞?”
元珠一震。随即听到了水榭里骤然响起少女们咯咯的巧笑声,以及对康明的招呼声。丫鬟们早已倒水的倒水,拿茶点的拿茶点;那湖绿裙子的少女回过身来,见着元珠也觉好奇,便问:“姐夫,这位姑娘是谁啊?”
听她如此亲昵称呼,康明怔了怔,旋即微笑:“哦,她是我表妹。叫韦……韦元珠。”
“原来是韦姑娘啊!”
“是姐夫的表妹啊!”另一个少女也奔了过来:“难怪这么漂亮!来让我们好好瞧瞧!”
骆月儿也走了过来,望着那女孩笑骂道:“你啊!——雨儿雨儿,哪里像雨儿?应该叫风儿风儿,整天风风火火的!”说着执起了元珠的手,一边招呼康明进来,一边向元珠笑道:“韦姑娘总算来了。姐妹们正玩在兴头上,不如先玩玩再去弄琴?”
元珠点点头,骆月儿也莞然笑笑,便先从雨儿开始,把那些女孩和丫鬟们,一个又一个的跟她介绍。
然而元珠心却不在此,早已开始出神,却全然记不起谁是谁;浑浑噩噩的,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般难受。骆月儿每介绍完一个,就“哦”,“这样啊”,或者笑笑,以作应答。
好不容易介绍完后,她终于得以松口气,回过头,乍然见到康明的面孔。淡然、平静……他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也看到他的那一瞬。他想回过脸,然而双方灵魂仿佛都在轻轻颤动。她惶惑,他也似多了紧张,终于,他得以摆脱这可怕的吸引,微微的,转过脸去。
她失意低头。
但他的做法是对的,是对的。她知道,自己也应该这么做。
至于曾经那些沉淀在自己心底的暧昧情感,就让它离开,去吧……随着风。

暮色四合,在李府的灯影舍内,瑞脑香徐徐飘绕,红烛散发出明媚而温暖的光线。一扇扇隔屏印着细腻的仕女画像,态淑情真,富贵闲适。隔屏最里端,檀木榻旁,铺着四角坠有蓝流苏的竹席。姜馥闲靠在榻中竹席上。
敞开的窗外送进夏夜带着雨意的微风,纱帘轻轻飘舞。姜馥的胳膊今日摔马擦伤了,此刻正卷袖抬着,让李林甫为她包扎疗伤。
“阿馥啊,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居然还伤成这样。以后骑马小心点,听清楚了没有?”
李林甫为姜馥包扎着,眼中逸出了一丝怜惜。他真是没有想到,姜馥,从小骑马都不曾摔过的姜馥,今天居然会摔得这么惨。不过还好,没有伤筋动骨的迹象。
“知道了。”她无奈的回答了一声:“以后再也不了……”
他将为她包扎好的胳膊放下,一边微挑起眉问:“你最近是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啊……”她还是有些恍惚:“也许是天气热了,头脑有些不清醒吧。”她望着他笑:“没什么。”
“那待会儿找个郎中来开几副清热的药。下次再摔断胳膊可了不得。”
姜馥心下微微一动,抬起头来,李林甫已经负手离开她的床榻,徘徊而去。
她的心底有些微的不悦,撅起嘴。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都不安慰安慰她吗?然后她便开口问:“你怎么都不安慰安慰我啊?”
李林甫回过头来,然后撇了撇嘴:“我看你想别的事想得挺出神,原来还需要我安慰吗?”
姜馥越发不悦的回过头去。这些天来她总是持续的烦躁不安着,此刻也懒得继续跟他扯,但是心里拂起的闷气,也无法散去。
他便走到她的身边,坐到他的床前。
姜馥仍旧看着别处不言不语,李林甫的目光微微沉淀,望了她半晌,手指拂过她乌黑的鬓发,落在她的肩上。
她怔了怔,然后抬起眼来,望着李林甫那张英俊的脸,心中陡然一痛,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哥奴,你还记得曾经你跟我许过什么承诺吗?”
李林甫不在意的笑:“当然记得。”她便想继续问话,而他未等她开口,便倾身亲吻她。有一些恍神,在亲吻落下的那一瞬,颤抖的睫毛下,她看到他闭上眼睛。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也是习惯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此刻她所感觉到的,唯余疏远与寒冷。

是在那一日,十三岁的那个夏天,她坐在繁花满甸的李府花园里,身后突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一枝月季插进了发髻,鬓间一紧。
她诧然回头,却是十八岁的李林甫带着玩世不恭神气的脸,轻浮,然而也俊秀迷人。
他扬眉问:“阿馥,喜欢我给你簪的花吗?”
她绽开了同样灿烂的笑意,点头:“喜欢啊!”
“那你以后做我娘子,我天天帮你簪花好不好?”
她看到了他脸上淡淡的红晕,心也在一顿之后,迅速的跳起,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去。
然后她扑哧一笑,控制着澎湃的心绪,一边将发髻上的花摘下来,扬眉问:“表哥此话怎讲?阿馥岂能比得上你的那些佳人美眷?少开我玩笑了!”她垫脚,将花反**了他的发髻上,两对相似的凤眼,一瞬的凝注,她和他都没有退让。
“阿馥,我不是玩笑!”他收起笑,抓住她要收回的手,认真的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你长大了,我就让你做我娘子。”
她的心跳渐渐缓慢,现在回想,那时的自己除了新奇与衡量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以外,思绪里似乎也没有任何幸福或羞涩的动向。


她将他推开,那不轻不重的力道,却让李林甫的全身一颤。被迫的离开,他望着她,怔忪不明。
“怎么了?阿馥。”
“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
自她的父亲姜皎因说漏明皇的私事被杀后,她这个姜皎唯一的女儿,就寄居到了李府。
她在这个府里,不过是个外来客。她住在这里这么些年的快乐生活都是由这个表哥一手给予。他逗她开心,教她怎么保护自己;他惩罚那些欺负她的人,在她无助伤心的时候安慰她不要哭泣……
他没有恪守礼仪习惯,就跟她提出了这个决定,于是她也并未遵守陋习,非要等及笄之后才谈婚论嫁。在那个下午,她早早地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了他。
“我说了再等两年的嘛……”
“从十三岁到现在,已经四年了。我的笄礼也过了两年,你还要我等两年吗?”
他望着她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你以前不是说,晚点儿嫁给我也好吗?”
“我……”
“怎么现在又这么急着嫁给我了?”
她懊恼的望着铺着黄锦地衣的地下,李林甫眼中怀疑的目光越来越起伏不定,她的表情也是无奈加凄迷。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来总是心绪纷纭。然后在这份焦躁中发现了和李林甫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他现在是御史中丞了,他还跟她说,他要爬得更高、更高……换了以前,她一定会欣然的帮助支持他,然而现在……
也许是从那日开始,她从安化门进城,看到韦坚和其他几个官员拿着图纸议论外郭城城墙的专注身影。他的身边是穿着男装的韦元珠,也一并和他们看着图纸对城墙比画计算着。她远远地望着他们,韦坚听着各官员和元珠的对话,时而也发表自己的见解,解释和询问相关的疑点。不时地,他会痴痴望着元珠,而元珠一点都没有发觉,径直从一侧小厮的手中拿过毛笔在图纸上书写勾画。接着,韦坚也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她口中念着的数据和图纸上新旧勾画起的线条之差。
那一天的阳光多么明媚,也似照进了她久未进光的心里,然后才在酸涩中悲哀的发现,李林甫好象从未用韦坚那种眼神——看过她。
十三岁的时候,他们私定终身的闲言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虽然还没有传到长辈的耳朵里,但是李府的小姐们已经开始拿着姜馥取笑。她默默忍着,把所有的怒气都深藏于心,然后在她们出府上香的时候偷偷地跑进她们的寝室里,把从花园里捉的一盆蚯蚓全倒在了她们的被褥上和枕头里。
那个夜晚,小姐们的哭叫声传遍了整个李宅,姜馥跪在舅舅李思诲的面前,呜呜的哭着为自己掩饰申辩。而她和李林甫私定终身的事也被那些小姐们抖搂了出来,旋即,李思诲听着这消息瞪大了眼睛。
李林甫听说姜馥被审讯,便也连忙赶了过来。因为姜馥未及笄便与他定了终身,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当场被父亲骂了一顿。而他不论父亲怎么说,都一口咬定了:“阿馥不会做这件事!”“我要娶阿馥——”的话,结果是他被愤怒不堪的父亲甩了一个耳光,和姜馥被一起撵到院子里去,罚跪一个晚上。

宽敞得唯有茵茵碧草的院子里,一条道路直通向正堂。
他们一同跪在这条道路上。
他们不敢反抗父亲的责罚。律法规定,不孝者是可以治罪的,他们不会那么没头没脑的往刀尖上闯。
夏日天气无常,半夜时分,闪电、雷声,轰隆隆的从天际滚过,不久,大雨便从厚厚的云层中,倾盆而下,唰唰唰的,击打在他们的身上。
姜馥终于愿意开口,仰起脸对李林甫说:“你猜错了,那蚯蚓确实是我倒的。”
李林甫嗤笑:“你当我是傻子啊?我当然知道是你倒的!”
姜馥眼圈一红,随即憋紧了嘴,忍着自己的眼泪。风中传来雨水清芬的气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份绵绵不绝的关怀,是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如此深切的感激与温暖过;从脸上哗哗流下的早已不知是雨还是泪。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打了他一拳:“为什么……为什么……”
雨水在此刻早已迷蒙了他们的眼睛,然而少年的声音却仍然清晰,道:
“因为你将来会是我的娘子。”
“我看……他们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吧?我们是这府里最坏最坏的两个小孩,最讨人厌的两个小孩!”
“他们也许会觉得这样的我们在一起恰好合适,对吧?”
“……但是……”她的泪水仍旧不断宣泄蔓延:“我们如何在此容身呢?”她望着他回过头,有些后悔和他在一起了。
“你说呢?阿馥?”他也回过头来,烦恼似的蹙了蹙眉,又一下子舒展而开:“府里面最重视的是什么?是荣耀和权柄。”他回头用潮湿的袖子擦着脸上的雨水,肯定的说:“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荣耀和权柄,他们又怎么敢反对我们?!”
姜馥一震,是从心底终于弥漫起的小小希望,她怀疑的望着他。
他头径直将她抱进怀里。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女孩,柔软的身上带着寒冷的颤栗。他的怀抱虽然同样带着雨的潮湿,但也传来了身体的温暖。他满不在乎的说:“放心,阿馥!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放心,阿馥!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但是这甜蜜的承诺却也在那一刻起便被重重功利所牵绊,到得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李林甫是不是还怀抱着当初对她的那份,纯洁的期待与感情。

“我最近一直思索着应该给武惠妃送什么礼物……”他望向屋角的吊灯,灯末精致的风铃,在晚风中丁冬作响:“如果怠慢你了……”他笑了笑,回过头来,望着她。
“你发现了吗?自你入朝为官以来,我们好象越走越远了。”
“是吗?”
她没有心情跟他闹,便起身从榻上下来。一身墨蓝的长衫飘逸的从她柔美的肩上披下,她没有穿鞋,赤脚踩上黄锦地衣,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茫然的往前走,此时此刻,她没有在人前灿烂微笑的心情与精力,也许是笑得久了也会疲惫。夜雨沙沙的轻响敲击在园林的花树之中,她走向房间的格子门,便要出门去。
手指还未触及门框,却有温暖的怀抱轻轻揽住她的感觉,手臂、肩膀、脖颈、下颔,重重贴合印契。她不自禁的停住脚步,然后被揽入怀里更紧。他问:“下雨了,还要去哪里?”
很熟悉的亲密举动,却是第一次以如此的方式发生和存在。她微微颤抖,感觉着环绕她的手臂更紧,骤然眼角潮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否还该相信,这样的眷眷深情。
她没有任何回应的举动,只是平复着内心的情绪闭上眼睛。
他执住她的手,牵引她转过身来,眼中难得的没有戏谑:“你怎么会觉得我们越走越远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然后他蹙起了眉:“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只是因为我现在不想娶你?……再等一年。”他说:“一年以后,一定娶你,还要风风光光的娶你,怎么样?不纳小妾!一个也不纳!”
她的心微微一动,睁开眼,望着他的神情,也不禁轻笑。不知道是不是暂时的释然,还是别的原因和打算。心情却在刹那间微微酸涩了,然后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子,轻柔而温暖:“就是嘛!听你郎君的话,这样的阿馥多乖啊……”
“少嬉皮了!”她推他,然后敛容回身,转而李林甫望着她,怔了怔,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低首用脚趾揉搓地衣柔软的绒毛,听着他笑够了,在轻松的语气中突然问了一句:“韦坚,是不是那个康子原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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