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乌云旧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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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他做什么?”她警惕抬头,心扑通直跳。
“前不久听璩顺说过,韦坚在马上推了你一跤。我李家的人是想推就推的吗?还一句抱歉都没有。真不识好歹……”
她轻笑:“人家可是长安令,你还想在人家面前逞威风?”她轻叹了一声:“况且那人可不是白推我的,他眼睛聪明,知道我要害她意中人、‘表妹’……”
“你害他意中人做什么?”
姜馥一惊,这才发觉失言,李林甫的目光已经箭似的射了过来,她慌张的抬头望了他一眼。“……你以为是什么?”她反驳问,同时为自己的失控而不安:“我只不过是看那女的不顺眼!你知道韦坚他多少次以为我要害他表妹吗?这个自大的家伙!我那次就是气不过,想要真害一次,怎么样?!”
李林甫仍旧略带怀疑的望着她。
姜馥不想再解释,心里也觉得韦坚这个人,自己以后要早些忘记他才好,然后白了他一眼:“当然是真的了。”然后她想起了刚才他的话,又不知怎么地,回眸望向他:“对了,你认识康子原?”
“当然认识。”
姜馥的心再次一颤,像春日湖面上的浮冰,轻轻的碎裂。
“怎么了?”
“他是怎么死的?”前不久康明在长安城内寻找父母死前的原因,虽然被各府内极力隐瞒,然而还是有一些风声不可避免的传到她的耳朵里。
李林甫点了点头,回想了一下,道:“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好象是因为写了一首诗,陛下看了以后,龙颜大怒,就把他杀了吧!唉……说来这已经是历史尘埃了。”
“诗?”她怀疑的望着他,若有所思。
“怎么,你对康子原那小子有兴趣?”
姜馥冷笑:“怎么可能……一个死人,我感什么兴趣?何况他比我大那么多岁,都可以当我爸了。”
李林甫撇嘴轻笑,他每次笑,脸上都会因此而沾上一抹看似不怀好意的气息。她能够想起康明那张半带忧郁的俊秀容颜,也能想象出每次打听父母死因,却不能得的沮丧心情。不是没有同病相怜之感的,他早年丧父的阴影在她的生命里同样也有。
那是如何的孤苦、寂寞,以及怀着寄居人下的羞愤、耻辱、恐惧……

随着和元珠的日益熟络,骆月儿开始经常往返于韦府和骆府。因为她为人和善,于是韦府的人们都十分喜欢她,韦府也立即变得如同她的家一样。来到韦府后,她不是和康明待在一起,就是和元珠一同研究琴谱琴道,元珠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她都会细细讲解。
在元珠最初问她琴曲上的不解之处时,就跟她说过,自己的琴总是拘泥于琴曲,摆也摆脱不了,而且无法把自己的情感融入琴曲之中。
但是骆月儿对此却没有多少类似的感觉,与她自己形容的‘生硬刻板’四字相比,虽然她是有些拘泥于琴曲的迹象,但是还没有到那样的程度。
她也和康明一同谈过这现象,康明总是一笑置之,回答她的也不过是:“元珠的琴技确实有精进。”
“但是……”她蹙了蹙眉:“这和琴技无关,你不是也知道吗?她的琴技实际很好的。”然后她蹙眉沉思,又微微笑笑:“莫非小珠儿动情了?”
康明一震轻咳:“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
但是她微微的望了望康明,心下也浮起了一阵不安与忐忑,然后微笑打断自己的念头。这怎么会呢?虽然在月灯阁那日,他们表现得很融洽有默契,但是除此之外,他们也只是表现得和其他表兄妹一样啊。
她告诉自己说,不要瞎想。
紫藤楼外的青墙上有一壁紫藤罗,此刻夏日至,花朵已开得几近凋谢,原先粉嫩的紫色也被枯黄渐渐替代。
康明和骆月儿两人相对凭栏而坐,一边各想各的心事,一边远远地听着那从绿绮阁传来的缥缈琴声,又是《碣石调幽兰》的曲子。
指尖在琴弦上一滑,轻敲而过的时候,一个音符随着情感的酣畅而偏离了远先曲谱规定的曲调。传入骆月儿和康明的耳中,两人的心都是一颤,随之琴声止,戛然。
“……你刚才弹的《碣石调幽兰》,和曲谱不是完全一样啊。”
“何必完全一样?抚琴时是以情操琴非曲操琴,如何抚琴能表达内心所愿,就如何抚琴。《碣石调幽兰》不得尽表我心中所想所愿,稍加改动,有何不可?”
“就康某觉得,琴本文人自娱之物,不需拘泥于琴曲,如此反会被琴曲所束缚。当然,如果是在庄重场合奏琴,就得另当别论了。”
骆月儿意外的笑了笑:“又有进步了。”
而康明却没有答她的话,只是独自从椅子上站起,转身步往阁里去。
骆月儿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心下有些疑惑,再往绿绮阁的方向望了一眼。大概是元珠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抚出这样的曲调,从而吓坏了吧?
轻轻窃笑,她也随之从椅子上站起,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团扇,一边施施然步入紫藤楼中去。康明在矮几旁坐下,情绪看上去与先前也并无甚相异之处,然后她问:“子浚,五日后我要去慈安寺上香,你陪我去好么?”
他微微一愣,抬眼望向她,然后道:“上香这回事,我不怎么懂……”
“又不是因为你懂才让你陪我去上香——”
康明一愣,随即明白,一笑:“那也好。五天后什么时候?你来寻我还是我来寻你?”
骆月儿也盈盈回了一笑,便待应答,却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响。微怔中,小荷从门边闪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信封,在门边跟康明说:“骆姑娘好。康公子——”她将信封递过去:“刚才有人给您送来的信。”
康明一愣,随即将信封从她手中接过。信封上没有写信人的名字。
他将信抽出,抖开,随即一串惊心的字句映入眼帘之中:“欲知汝父死,翌日午时,杏园相候。”
他震惊往下看,写信人是——姜馥。

“呀!韦公子!——真是好久没见了,今天又打算挑些什么料子送姑娘啊?”盘倭堕髻的莫大娘笑吟吟的迎上前,挥动着手中的绢子问道。
“先看看吧。”韦坚对她笑了笑,一边继续看着高矮柜子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精美的布料,然后再问:“我记得上次来时,你卖着一种丝带。——那丝带还有没有?要质量最好的。”
“当然有了!”莫大娘笑道,一边回头吩咐人去拿丝带,一边回头问:“不知韦公子要什么颜色花样的啊?”
“最好是鲜艳点儿的颜色吧。”韦坚脸上带着些疲惫神色,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支玉钗来。晶莹洁白,宛如凝脂,是上好的羊脂玉,他笑道:“要跟这玉钗相匹配才行。”
今天好不容易抽出些时间来给这好不容易找到的玉钗挑丝带,因为公事的原因,他虽然累,然而兴致也有不少。
在递上的托盘里一条一条的挑着,一边和莫大娘闲聊。在莫大娘在听说他不是送给天香阁的姑娘时,还当真是吓了一大跳。谁都知道,韦坚最喜去的就是天香阁了。
“那韦公子是想把这钗子还给谁啊?我看这玉钗价值不菲,那姑娘定是出自名门了?”
“呃……”说来,他也奇怪为什么元珠身上有这么名贵的钗子,“名门算不上……反正是个很好的姑娘就对了!”
莫大娘掩唇笑了起来:“能让韦公子如此精心挑丝带,自然是绝代佳人了。”她可没忘,曾经韦坚来这店里买什么东西,都是看都不看就买了的。送人的时候,也必然是看也不看就送了的。
韦坚笑而不语,却依稀有腼腆之色,莫大娘更加乐了,韦坚连忙收起笑,把注意力放到丝带上去。终于,看到一条朱红色绣金纹的丝带,他轻轻将它挑起细看,触手整个丝带凉滑如水,端庄而华美,虽然艳丽却不落俗套,金线在丝带上绣出鸾凰之姿的雍容。

他将它递过去:“就这一条。”
莫大娘笑吟吟接过,腰肢婀娜中,亲自去给韦坚装起来。韦坚便回过头,看向热闹的东市,一边将买丝带的一两银子拿出,正待给莫大娘,却突然看到一蓝一白的两道熟悉的身影从店门前闪过。
他一震,任凭莫大娘惊诧的叫唤,仿佛只是片刻的事,便奔出了织造坊,径直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两个人影转瞬蹿进了前处一条巷口里,他连忙追上前,拐过那一个弯,一蓝一白的两道熟悉的身影,便再次映进了他的视线里。
他呆呆的看着这两个背影,虽然不敢相信,然而在这样僻静持续的距离里,他仍然能够确认他们是谁……
他失望而伤悲的放轻脚步,然后从他们的身后跟上去。
两个人走得都很快,脚步迅速地从青石板路上踏过,一边走一边还交谈着些什么。然而因为隔得太远,他听不清。然后姜馥突然转身打开了一道门,因为一边在和康明说话,所以没有注意到他。接着在眨眼间,康明和姜馥都闪进了那道门去。
韦坚急忙跟上,门却“乓”的一声重重关了起来,他被拦隔在外面。
望了望高高的围墙,韦坚记得这是李府的府邸。虽然他有翻过去的冲动,然而仔细想了一想,又不得不停住脚步。
早就听说过,李府戒备森严,他进去又能如何?
轻轻收回心底浮上的念头,望着这围墙,回想着刚才两人的背影,他怔忪,然后轻吸了一口气……

“诗?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他写了一首诗?”
他若有所思的徘徊,一边喃喃道:“……这肯定不是谋逆的罪名……但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什么……”
“实际我的府里有一本曾经康大人赠给舅舅的诗集。要不然你去看看?也许能多了解一些你父亲的事。”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也许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把你叫出来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我还是觉得,面对面比较容易谈清楚……”
“因为你想帮助我?”抬起眼来,他看着她微笑。“你为什么想要帮助我?”

他实在没有想到,父亲的死会与一首小诗有关。在开放的唐风下,写的什么诗会导致杀头的罪?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是姜馥。虽然在得知消息的震惊之后,他也有因终于找到了线索而带来的欣慰。
他在李府的书库里看父亲的诗集,姜馥就陪在他的身边。但是她说她对诗不感兴趣,因而只是坐着发呆,没有任何可疑的表情与举动。
“不为什么!只是看你整天在长安城里奔波来去实在可怜,所以帮你一把罢了。”
他的表情平静无痕,却知道这不是真话。
“因为子全?”意念一转,他望向她,随即看她脸色一变。
他转瞬微笑。果然……
“怎……怎么可能是为了他!”她真的不是因为这个才帮助他的啊……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一样,父母因罪伏诛,自小寄居他人篱下。帮助你,我自己也会觉得比较开心。仅此而已。”
“哦……对不起。”康明倒是神色自若,只是笑了笑,然后坐下,阅读诗集。姜馥轻轻叹息,然后望了了他一眼:“算啦!反正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客气那么多做什么?”
他怔了怔,望向姜馥,微笑:“是吗……不过不管怎么样,姜姑娘,我都还是要谢谢你。”然后他扬起了手中的书,问:“对了,这个书,我能问李大人借去抄一本吗?”
“这个……”她望了望他。
“嗯?”
“你直接拿去抄吧!”她转而微笑:“舅舅近来卧病在床,许久未来书库了。这李府现在也是我的一份,没有人敢说你的。”
康明对此感到奇怪,眨了眨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也好,那我今天和明天抄完,后天还给你。”

“姜姑娘,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多知道一些父亲的往事吗?”
姜馥蹙眉想了想:“你父亲是因为诗而被赐死我是听我表哥说的。他也只知道这个而已,要帮你……大概……”
“那你舅舅舅母呢?”
“他们才不会跟我说呢!”姜馥十分不以为然的望天:“舅舅舅母都不是爱打听闲话,管闲事的人。李府的公子少,姑娘们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而且这消息本来就封锁得好,不然你早就知道了,也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至于我舅舅……生前虽然和你父亲有些交情,但也不是很深的交情,现在要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康明的神色微微黯淡:“不过……”蹙眉呢哝转瞬间消散,她的眼睛一亮:“有了!”
“什么?”
“做史官的收集的资料总是要比较多,其中就有很多的秘闻,他们肯定知道!……我刚好认识一个史官,叫苏僖。不如我们找他去问问?后天刚好旬休放假。”
他闻言欣喜,连忙答应。因为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分,他也到了回韦府的时候,便也告辞离开。
明天他便能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了吗?那会是怎么一段过去?
他在回家的道路上漫步走着,怀里的《康子原集》贴身而放,能感觉到被体温浸透后微微的暖意。说来还真可笑,他这个做儿子的,居然都没有一本父亲的诗集。而听姜馥说,这诗集原本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本,作友人互赠之用,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

昏暗的暮色中,他轻轻呼了一口气。远远地,韦府的大门也已经在望。
他抬起头,加快了行走的脚步。同时,前方韦府大门侧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瘦弱人影也映入了他的眼帘里。
他微微一愣,那人影正困难的扶着韦府的围墙,一步又一步的走着。那无助的模样不由惹得他停住步子。不知如何,心跳也随着她疲乏而艰难的步伐,小心的跳动了起来。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
她依稀在拭泪,眼泪从遮住脸的蓬乱发后滑落而出,落地瞬间,噼啪。
他听不清她呢喃什么。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
他疑惑的蹙起眉头,望着她孤助无依的身影,觉得应该是个女孩。并不清楚她是在做什么,他也不想再追究过多,便起步往韦府的大门继续走去。随着距离的接近,他终于听到了她口里呢喃的是:“两步……”
那突然女孩倒了下来,五指虽然在用力然而再也撑不住身子,她倒在地上,在围墙的下面,再不动弹。
他恰好登上台阶,见状一惊,连忙快步从台阶上走下,奔到她的身边,她的身子还在微微抖动,在抓住围墙的土壤想要站起,一边哽咽:“一……一步……”
他蹲下,默默地望着她,然后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瘦弱不堪的上身抱入怀里,蓬发下,她的唇瓣还在轻轻的合动,那无神的双眼望了望他,被泥土敷满的脸上依稀有几块瘀青,然后便昏了过去,再也无法动弹。
他一震,连忙再执起她耷拉的手,想把她抱进府里,然后发现她的手腕上,竟都是怵目的鞭痕。
连忙站起身,抱在怀里的身体是那么轻,仿佛不存在。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是谁这么残无人道……然后急忙抱着她,敲开韦府的大门,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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