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本日记显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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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杨从此再没有回到西云博工区。没事的时候,乔晨把屋里的一个大木箱清理出来,准备当衣柜用,挪动箱体的时候,从箱后拾到一个日记本,翻开查看,发现里面写了几页钢笔字。看那笔体,像是柳杨的,于是,坐在床上,翻读起来。
“1997年1月1日:今年7月1日香港将正式回到祖国的怀抱,结束它长达155年被殖民的历史。能从英国人手中把这块宝地要回来,真是不容易,谁愿意把手中的宝贝轻易还回去?这说明中国已经变得强大了,外国人不敢再欺负中国人了。
全国人民期待这一个伟大的日子到来。中国人真正扬眉吐气的时代开始了。
1999年12月20日,中国还将对澳门行使主权。我为祖国日益富强感到骄傲。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公民,我要努力工作,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1997年5月20日:近日铁路重大事故发生频繁,从4月26起已发生重大事故四起,最严重的一起是4月29日10时18分,广州铁路集团公司两列旅客列车在京广线荣家湾车站追尾相撞,造成126人死亡,48人重伤,182人轻伤,直接损失415万元。事故原因是长沙电务段汨罗车间信号工郝任重瞒着车站值班人员打开12号道岔电缆盒,违章封连道岔表示二极管,构成道岔错误表示,致使行驶中的312次列车与停在站内的818次列车追尾相撞及列车颠覆。为此铁道部长做出重要指示,要求有关部门认真调查此次事故,追究责任者的刑事责任。
郝任重为什么如此蛮干?肯定与电务段的要求有关,否则,他一个小小信号工疯了,没事乱封二极管?
以后干活要小心,不能啥都听领导的,有时候他们瞎指挥,就得毫不客气地拒绝。出了事故,他们一个个只会推卸责任。”
“1998年8月5日:最讨厌‘扣钱’这两个字。在单位里,扣钱具有侮辱的性质,你尽心尽力地干活,尽职尽责地上班,突然被别人挑出毛病,并且以此为借口,扣罚奖金,那是什么感受?
早晨正忙着测试,张明胜绷着脸进来,一开口就训人:‘电源屏表示灯没修好怎么就签字了?’
我尽量压制情绪回答他:‘检修所的人说下一次带上配件来换。’
‘不修好就不能签字嘛。’他打起官腔,真让人恶心。
‘不签字他们就走不了,表示灯没配件也换不成。人家求咱们再等一等。’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跟他说。
他低头想了想,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测试完,来工区给你说一说这个月的工作任务。’
我‘嗯’了一声,继续测试,不去注意他,他没有别的话说,转身离开了。
测试完回到工区,小单和小郭俩人已在屋里等着。张明胜先把本月要干的活说了一遍,然后问起前几天发生的一起设备故障,是什么原因。
我给他简单做了解释。
他沉下脸问:‘那巡视时没发现设备缺点?’
我说:‘发现了,已经登记在《设备缺点登记薄》上了。’
‘我怎么没看着?’
‘不信你再看一看?’
他朝小单喊一声:‘你去楼上把登记本拿下来。’
小单跑上楼,拿着本子下来,递给他。他翻开本子,一看登记了,马上又说:‘当天发现缺点,当天就出现了故障?也太巧合了吧!’
他这是故意挑毛病找茬儿。我再也忍不住,瞪起眼睛问他:‘设备要出故障,还得问一问人,几时能出?几时不能出?’
小单和小郭笑。
他恶吼一句:‘你肯定以前没巡视,这个月要考核你。’
我冷笑。
他绷着脸问:‘你看多少钱合适?’
用手一拍桌子喊:‘每个月不就是一千来块钱,你要是扣不完,你就不是人养的!’
‘你怎么骂人?’他居然摆起文明来?
我正要发作,这时有人进来。我忙把话压住,不想闹得满城风雨,让人们看笑话。
那人走后,张明胜又说:‘上次你没打扫卫生就交了班。’他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找茬儿,非要找出考核的理由来。我懒着听他说,打断他的话:‘有话快说,我还得出去干活!’
‘这个月要按规章考核你。’他说。
这才是他的目的。
‘随便!’我转身往外走,心里觉着不解气,又扔给他一句:‘小人!’
这个早晨真是倒霉透了,也没想着招谁惹谁,平白无故受了这顿闲气。碰上张明胜这种人,就有生不完的气。”
“1999年1月2日:制度为谁而定?车间制定的27条扣罚条款有哪一项能约束车间干部?条款中第17条规定:职工休事假一日,每日扣20元。车间主任常生茂装修房子休了两个月,工长张明胜给他爸医院陪床休了半个月,他们扣过自己一分钱?那些制度都是针对工人的。考核条款名曰:职工日写实积分考核通用标准。不知车间干部和工长算不算职工?如果不算,他们每天来单位干什么?如果算,他们所制定的条款为什么不约束自己?他们把自己驾凌于制度之上?完全是手中的权力作祟。他们的行为正应了那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即将进入21世纪,中国即将加入WTO,与世界融合,竟然还有这种封建,霸道式的管理制度,真是咄咄怪事。

事情怪,但那些人还恬不知耻地继续往下做,谁能奈何了他们,他们上边有人护着。‘官官相护’使他们为非作歹,有恃无恐。当官的地位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得罪了当权者,谁就捅了马蜂窝,蜇的你无处安身。他们就像天上的神,碰不得,摸不得,只有恭恭敬敬地供着。然而,天上的神还有慈悲的时候,而车间的这帮干部,却像地狱里的恶鬼,就会折磨人。”
“1999年1月26日:现在人的火气都很大。虽然已进隆冬,但人们好像还置身于盛夏,受到骄阳的炙烤。晚上运转室的值班员老贾和站调老刘为工作大吵起来。彼此火气暴烈,都喊出了难听的骂娘话,就差挥拳踢腿打起来了。老贾今年五十多岁,老刘也四十大几,为工作上的事大动肝火,没什么意思。下岗的年代,物欲横流的时代,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绷的,经不起一点儿风雨,一遇阴云碰撞,就雷鸣电闪。
人们注重经济效益,忽视感情融合,金钱高于一切。”
“1999年11月10日:觉着非常无奈,绝望,好像走进了死胡同,前面再无路可走。一整天什么都不想干,就是想干也无事可干。被停了工,人们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人是幸灾乐祸。讨厌那些人,只能在宿舍里憋着,躺着,坐着,浑身不得劲。拿起书看,眼睛盯着书页,心里却乱糟糟地瞎想。想找一点儿开心事,却怎么也找不到,麻烦的事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汹奔涌,想堵都堵不住。
这辈子活得真窝囊,老是受人控制,被人欺辱。尤其在这个车间,就像奴隶,受了委屈,没人替你出头,犯一点错误,就被往死里修整。辞掉工作吧,媳妇怎么养活?还有父母那里怎么交代?不辞吧,工作还怎么干?再干下去能把人活活气死。做人真难,有时真想一死了之。倒是羡慕那些死人,一死百了,哪有这么多烦恼。
心都要裂了,脑袋也快要炸了,活路在哪里?”
“1999年11月27日:走投无路。进退两难,进,每天来工区上班,却不断地被考核扣罚,退,去向领导们求情,赔不是,又确实做不出来,这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本来是被人冤枉的,却还要低头认错,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骨气?还像不像男人?但就这么拖着,耗人心血,真难受啊!
世界真残酷。这么大的世界,却让人找不到出路。
去外面散心,心情却怎么也翻不过来。午饭,晚饭也只吃两袋方便面,没有一点儿食欲。夜里又做噩梦,梦见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醒来,汗水淋淋。
整日整夜地受折磨,人都快疯了。可恨的权势,可恶的官僚,强权猛于虎呀!”
“1999年11月28日:工区再也待不下去了,否则,不是疯就是死,一早坐客车回家。在车上碰见下班的老李,他问我复工了没有?我只能苦笑摇头。现在连轻松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没有岗位,就如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无依无靠,无着无落,不知身心往哪里寄托。很羡慕老李,有岗位待着,有工作可干,工资能痛痛快快拿到手,生活那样平静,道路那样平坦。他那副自信知足的样子,那么让人尊敬。和他丰满的神情相比,自己就像一个晒干的茄子。
对于老李的问话,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见我这样子,转身去了别处,我知道他在躲我。
最让人担心的是:回家怎么交待?”
“1999年11月29日:媳妇一进家门,见我躺在床上,不高兴地喊:‘大白天睡什么觉?’我心里有火,想发作,但忍住了,翻一翻身子把头对准墙,继续躺着,媳妇见不理她,更不高兴了,气哼哼地喊着:‘摆什么架子,连话也懒着说?’
闭上眼不吱声,尽量克制情绪,然而心头的那股苦水却向全身扩散。突然媳妇‘腾腾’走到床边,把我使劲一推,喊道:‘怎么,外边有人啦?回家连话也懒着和人说?你一上班,好几天不回家,我给你守着这家,回来还摆什么架子?是不是外面混上女人啦?’
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说:‘你胡说八道!’
她向后退一步,炸着嗓子喊:‘你这么厉害干什么?你做什么有理的事了?’
我冷笑着问:‘你中午干什么去了?’
‘上班顾不上回来。’
‘上班就顾不上回家?’
‘怎么?你怀疑我?怀疑我追男人去了?对了,老娘就是和男人约会去了。’她大声嚷嚷着。
这样无耻,撒泼,一时怒起,抡起手掌一下子扇过去,‘啪’地一声,结结实实落到她的脸上。
她先是一怔,捂一下脸,然后往地下一躺,嚎啕大哭起来。
真是烦人,单位那样,回家又是这样,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皱着眉头下了地,趿拉着鞋走出家门。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1999年11月29日:哎,没有希望的生活犹如一座坟墓。”
乔晨看完日记,不仅同情怜悯柳杨,也为这个社会担心。西云博车站只是社会的一角,社会这个大舞台不知上演着怎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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