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理门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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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家瑞的故事,高宇的眉头再次皱紧,“这的的确确是个离奇的故事,毫无逻辑。彩票号码更像是一场恶作剧,但却又不是。”
随即,高宇舒展开眉头。“背后的真相我也猜不出。不过,我们可以把它暂时称为极小概率事件。也许事件本身的真相你将来某天会看到,但我们眼下只聚焦于它对你的影响,好吗?”
家瑞点点头。
“巧合人人都会遇到,只是程度不同。这最多使人感慨造物弄人,并不足以让你崩溃。……恰恰是,当你面对这些蹊跷时,主观上采取了错误的选择和应对,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这才是对你最致命的打击。……你开始怀疑你自己,不相信你自己,甚至质疑你生存的意义。所以,你抑郁的根本原因是:你一直认为,老天爷不待见你,你自己也没争气。”
家瑞心理的堤坝瞬间崩塌了。他痛哭失声:“我真的好没用!”
高宇安慰道:“你对自己太苛求了。人总会犯错误。概莫能外,你不过是倒霉地将错误都集中在一起了。”
家瑞对自己的焦躁和悲伤并不感到羞耻,反而有出一身大汗的痛快。“请你把窗帘拉上,好吗?”
“好的。”高宇的声音很柔和。“心理治疗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它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使你打开自己的内心,认真地面对它。”
耀眼的白光消失了,温暖的色调从四壁泛出。
高宇让家瑞在沙发上躺好,闭上眼睛。
很轻柔、很缓慢地说道:“我只是希望你平静地睡一觉。这里很安全,没有人打搅;在你的四周光线越来越暗,暗。……渐渐地,……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钟表的嘀嗒声。”
高宇的耳语停止了。
家瑞真的只听到嘀嗒声。随着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远,他的呼吸也不再起伏,心跳渐渐平缓,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披着一件紫色的长袍,徐徐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
一个年轻人从阴影里闪出来,是布鲁图。“他们都到齐了,就等您了。”声音很轻,好像害怕会将他吵醒。两人并肩朝议事大厅走去。他听见大理石的地板上回响起皮凉鞋的铁钉敲击的声音。这种鞋子只有作战的武士才会穿,舒适、结实、透气,是长途行军的最佳装备。他是军人,今天却穿着一双黄色的皮靴;而布鲁图,根本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政客。外面一直在传说,他是自己的私生子,他是不会理会这些传言的。
但铁钉的敲击声依然清晰可辨,在廊柱的回响中重叠、放大。他曾无数次率领他的军团行进在罗马的大道上,去同愚昧粗鲁的蛮族英勇作战,捍卫罗马的独立和尊严。武士们默默前行,一语不发,只有铁钉敲击着石板,清脆而整齐。他疑惑地打量着布鲁图,后者宽大的长袍遮盖了一切。他正要询问,已到达议事大厅门前,鼎沸的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的光临,仿佛统帅高举起手中的短剑,三军号令森严,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他走到中央,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眼中游移着不安、疑惧还有期待,正是他预期的目光。
“他们请求向您表达敬意。”布鲁图在耳旁低语道。
他点点头。
人们从座位上起身,仿佛被驱使着聚拢过来。他则傲然挺直身躯。——元老院选择了屈服。明智的选择!他已是终身独裁官,整个罗马共和国都被他踩在脚下,元老院这区区三百号人能奈他何?
布鲁图又凑上来,“您看是不是可以……”
“什么?”一道寒光从眼前划过。是阳光吗?不,阳光是温暖的,但他只感到一丝寒冷,只有一丝。迅即是蝶蛹破茧的钻心彻骨。他扭过头,正碰上布鲁图惊慌恐惧的目光。刚才的卑躬屈膝和谨小慎微都到哪里去了?他惊慌什么?恐惧什么?难道是怕自己会吃了他?
不。
又一丝寒光射向他的眼眸,终于看清,布鲁图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
怎么会?
他似乎明白了布鲁图惊慌恐惧的目光所表达的含义。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
布鲁图的匕首从他的左肺深深扎进去。他听到了肺泡破裂的啪啪声,很清脆,就如同熟透的葡萄放进嘴里挤破果皮的声音。他一阵发紧,胸中顿时被压上一堵厚重的墙,甜腥的气息从舌根涌出,那味道就象橄榄果。殷红的液体顺着刀刃的导引畅快地流出,仿佛牛奶从粗鄙的高卢农妇手挤的处流进陶罐里。大理石地板瞬间绽开无数朵美丽的鲜花。他奋力推开布鲁图,凶手却借着这股力量将匕首硬拔出来,他终于有了撕心裂肺的剧痛。失去刀刃的导引,血流顿时淤塞起来。
布鲁图的脸突然化成了若洁的面孔,混合着恐惧和亢奋,烧得红红的,纤细的双手依然紧握那把匕首,全身剧烈地抖动着。
“怎么是你?”他的疑问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其他人已经拥挤上来,呐喊着,鼓噪着,将若洁一点点推出圈外。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人丛中若隐若现,逐渐远去,最后完全被人群吞没,但却永远定格在他的脑海中。
所有人都象得到战神马尔斯的召唤一样掏出隐藏在长袍下的匕首。无数道寒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人们象一群笨拙的山羊向他拱来。
他们真是乌合之众,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屑。
他奋力抓住了一把刀刃,鲜血浸满双手,那把匕首被他硬生夺下,但另一把匕首却深深扎进他裸露的手臂。红红的肌肉一棱一棱的,纠缠着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白色管子,最粗的那一根跳跃着。匕首滑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有些奇怪,身经百战的自己竟然连一把小小的匕首都抓不住。

他不能原谅自己。
接着,后背被狠狠拍了一下,他又听到了挤破果皮的声音。又一把匕首划开了他日渐松弛的腹部,他听到了裁缝在给他做那件紫袍时撕扯丝绸料子的声音。这种料子是地中海的商人刚刚引入的,据说是产自某个神秘的东方国度。它轻爽、透气、色泽艳丽,比本地的粗麻衣料不知强多少倍。尽管价格昂贵,还是立即风靡了整个罗马。
他被一把把扎进身体的匕首推搡着,渐渐支撑不住高大强健的身躯。他张开双手,想象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用他铁钳般的双臂拧断敌人的脖子。双臂却无力地伸向前方,仿佛街头可怜巴巴的乞丐。他这才想起叫喊。这是他最不情愿做的,因为这意味着需要别人的帮助。门外有二十四名身经百战的侍卫,一声号令,就能冲进来,轻而易举地将这群笨拙地亮出犄角的山羊赶得满山乱窜。但喉管已被粘稠的液体堵塞,叫喊的气息吹起一串串大小不一的红泡泡,滑稽地从两排雪白的牙齿间腾破而出。
他低下头,看见紫色的长袍已如废弃多年,积满淤泥的喷泉池底,殷红的液体不是明彻地、畅快地、昂扬地喷薄,而是混浊地、慵懒地、不情愿地漫溢出来。每一个孔洞都同样不争气地汩汩着。
这就是元老院的敬意!
他缓缓地、义无反顾地拥抱大地。冰凉的大理石温暖着更加冰冷的躯体。他只是冷,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感觉。
几天前,他曾在街上遇见一位卜者。卜者忧心忡忡地提醒:“三月十五日。注意这一天。你要格外当心。”他只把此人当作企图从他的权势中获取小利的众人之一。于是,轻蔑地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今天,在来的路上,他又遇上了这位卜者。他的幽默感罕有地爆发。“就是今天,对吗?”他慈祥地挥手让下人给卜者几个金币。卜者却受辱般拒绝。“就是今天!今天到了,但今天还没过去!”
今天还没过去!
家瑞睁开眼,高宇和善的面容渐渐清晰。
“在你的梦里,你被人杀死。你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凶手。这反映了你很强烈的封闭心态,你将自身的不公平境遇归罪于他人,认为是周围人造成了目前的状况。你将自己消极的逃避壮烈化,合理化,从而抵抗他人对你的改善处境的要求。”
“可我的女友怎么也会出现在凶手当中?”
“这并不奇怪。你还爱她,对吗?”
家瑞点点头。
“可她却不肯原谅你。所以,潜意识里会对她有怨恨。于是,她也就成了害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之一。”
“我曾经很自信,前程远大。可自从出了那一系列蹊跷的事情之后,人就垮了,觉得自己很倒霉,很没用。”
“一切的答案都在你的潜意识里。我刚才将潜意识比喻为海水下面的部分。其实,它更像是一个迷宫,你困在里面,不知该去往何方。走对了,你可以暂时安全;走错了,就可能陷入难以自拔的泥淖。”
“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要走出迷宫。”
“那要怎样做呢?”
高宇的目光中闪着柔和的光芒。“别担心,我会帮你的。就像我帮助其他人一样。”
“其他人?像我这种情况的人很多?”
“对。其实你从来就不孤独。跟你有相似经历的人比比皆是。有的人会上我这儿来寻求帮助,有的人则希望自己解决。如此而已。孤独,只是一种感觉,取决于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家瑞突然灵光一现,“那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探索那个迷宫呢?最好是能有几个人同行。大家群策群力,应该可以将走错路的概率降低。”
高宇笑了,“群体潜意识交融是一个新课题,也许会产生神奇的效果也未可知。不过,我不得不考虑可能的风险。我必须对每个患者负责。所以……”
“走迷宫的秘诀是什么?”
“当然最好是要得到迷宫的地图,也就是打开潜意识大门的钥匙。那钥匙就如同一件被锁在箱子里,严密守卫着的文件。只有拿到它,打开它,我们才能了解你的全部秘密,也才能真正找到你心理问题的根源。”
“文件?”
“对,写满字的文件。用一个牛皮纸封起来,锁在一个皮箱里,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大汉严密守卫着。”
“皮箱?”
“对。”高宇的目光在家瑞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轻松地保证道:“请你相信我,配合我。把你的心灵打开,重新拥抱生活。每周到我这儿来一次。你会好起来的。”
家瑞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他们是什么样?”
“谁?”
“其他患者。我能了解他们的情况吗?”
高宇显出为难的神色,“你知道,我是不可以泄露其他人的资料的。不论是从法律上,还是从职业操守上都不可以。”
家瑞心有不甘:“可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了解其他人……”
高宇拍拍他的肩膀,“我理解。只是这部分恐怕……”他将家瑞送到门口,“我会尽力帮你重新回到生活中,就象我帮其他人一样。所有的档案我都会好好儿保存,包括你的。”他指指桌上的电脑,“任何人都不会从我这儿得到资料。”
高宇微笑着眨眨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除非……他来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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