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大厦坐落于闹市中心，是本地的最高建筑。接近四百米的高度使它在周围的建筑中显得鹤立鸡群。这里的写字楼也是最顶级的，为所有大公司或者自以为属于大公司的机构所青睐。所谓顶级，自然租金也是顶级的。
高宇的心理咨询中心就设在环球大厦的顶层，租金自然也位于顶级中的顶层。
此刻，家瑞就站在咨询中心的门前。他已焕然一新，昨日的邋遢颓废不见了踪影。理了发，刮了胡子，西服革履。他将自己拾掇得精神焕发，仿佛那个年轻精干，才华横溢的帅哥又回来了。
望着门上精致的铭牌，家瑞心中颇为好奇。——这个高医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付得起如此昂贵的租金。
他正正领带，胸中飘过一丝莫名的紧张。也难怪，已经记不起多久没跟人打交道了，尤其是陌生人。小李的热情融化了他心中凝结的坚冰。虽然对跟人打交道怀有某种习得的恐惧，但他还是决定不辜负小李的一片心意，哪怕自己只是来露个脸也行。
家瑞轻轻敲门。很快，一个戴无边高级眼镜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是家瑞？你好！我是高宇。”他笑容可掬地将家瑞让进房间。
家瑞初步判断，高宇其实大不了自己几岁，可人家租得起最昂贵的写字楼，而自己呢？他并没有自惭形秽之感，反而有些愤世嫉俗，凭什么？
家瑞一边跟着高宇往屋里走，一边用挑剔的眼光环顾四周。室内的装饰显得典雅而不冷漠，温暖却不张扬，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屋中央有一张大写字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桌旁是一组沙发。
“请坐。”高宇将家瑞引到沙发旁。“你是希望窗帘拉开一点，还是更私密一些？”
家瑞这才注意到窗帘，淡绿色的窗帘。“都行。”他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窗帘开一点吧。”
高宇轻轻将窗帘拉开半扇，“想喝点什么饮料？”
“有什么？”
“茶，咖啡，果汁，”高宇略微迟疑，“红酒也行。”
家瑞扫了一眼对面墙上琳琅的酒架，决定既不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也不想被误认为装逼的土豪。“白开水吧。别太凉。”不按常理出牌才是出其不意的。他发现自己已经一点都不紧张了。
高宇将一杯温开水端到面前，家瑞却故意没有接，高宇不以为意，微笑着轻轻放在茶几上。
“你这个诊所开业几年了？治过几个病人？”家瑞的口气有点像警察审犯人。他对心理咨询一窍不通，也并没指望能改变自己现在的状况。最初只是为了敷衍一下热情过度的小李。现在，好奇于一个普通医生居然租得起最高档的写字楼，又临时起意，自告奋勇地承担下戳穿个把江湖骗子的使命。反正自己只是答应小李要来，并没说要来干吗。
“开业了八年。”高宇在家瑞对面坐下，神情坦然，“病人嘛？……倒是一个也没治过。”家瑞的脸上现出疑惑，正待张口，高宇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只是交了几个朋友。”
高宇的回答令家瑞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尽力保持咄咄逼人的态度，“心理治疗有什么用？”
高宇目光深邃，“你的理解呢？”
家瑞直白地答道：“就象骗术。”
高宇笑了。并没有马上反驳，而是又问道：“你对你的心理了解吗？”
“当然。我自己的心理能不了解吗？”
“那么，请问你今天干什么来了？”
“接受咨询。”
高宇的目光仿佛已将家瑞的内心看穿，“我是问你的真实目的。”
家瑞犹豫了，毕竟砸场子是不方便直接讲出来的。
“你是想来见识一下，一个骗子怎样施展低级的伎俩，诈取别人的钱财，对不对？”
家瑞知道自己的态度暴露了意图，但还是没料到，高宇会直接点破。他心有不甘：“你很会察言观色呀。”
高宇略带自嘲地笑了：“察言观色不是一个合格的骗子必备的素质吗？”
家瑞一愣。
高宇直视着家瑞的眼睛：“可你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是刚理过的，衣服穿得非常得体。这又说明什么？”
家瑞不屑地答道：“是我的朋友非让我这样的……”
“可你也能选择不按他说的做，或者，随便敷衍一下。但看得出来，你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你的形象很完美。这说明你用心了，并没有敷衍你的朋友。这又是为什么？”
家瑞不知做何回答。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假，根本用不着打扮成这样，对不对？”
家瑞张口结舌，自己也有点闹不清为什么如此打扮。
“这说明你不完全是来砸场子的。”高宇的目光很穿透，“你还有其他目的，但你自己却并不知情。”
家瑞讥讽道：“那么，你知道吗？”
高宇坦率地答道：“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
家瑞紧咬不放：“那你凭什么给人看病收钱呢？”
“凭诚意和知识。”高宇解释道：“这没什么奇怪的。人的心灵世界就仿佛广袤无垠的海洋。海面上一览无余，碧波万顷；海面下却深不可测、暗潮汹涌。这海面上的部分，称为意识。所谓意识，简单讲，就是你能想到的，能感觉到的东西。而海面下的部分称为潜意识，你见不到它，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时时刻刻对你造成影响。”
家瑞仿佛终于找出了高宇的毛病，“既然看不见，摸不着，你又怎么证明潜意识的存在呢？”
“潜意识自然不会甘心于一直隐身下去，会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式证明自己，施加它的影响。比如，刚才我问你希望窗帘拉开一点，还是更私密一些，你说‘都行’，其实并不是都行，你的下一句就表达了自己的关切，‘窗帘开一点吧。’想喝点什么饮料？‘开水别太凉’。你想显出随意，不在乎，但其实你还是在乎的。”
家瑞有些吃惊，自己的每句话都似乎暴露了心里隐藏的想法，而自己却全然不查。
“现在，你自己可以试着回答一下，为什么要理发，荣光焕发。”高宇启发道。
家瑞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头绪。
“是为了给别人看，对吗？”高宇欲言又止。
“对，这是显而易见的。”家瑞似乎豁然开朗。
“还有呢？”
“什么？”家瑞似乎没听明白。
“除了给别人看之外呢？”高宇目光柔和。
“穿衣打扮当然是为了让人看的，还能有什么？”家瑞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高宇笑了，“除了给别人看，当然还是要给自己看。”
家瑞一拍脑袋，这也是明摆着的。
“可为什么要这样？”高宇步步紧逼，“或者说，这些背后，你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的真实想法？”家瑞猛然预感到危险，心里的防线会被眼前这个斯文的中年人完全撕碎；但他又似乎特别好奇想看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故意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那么，我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高宇一字一顿：“我很孤独。”
家瑞愣住了。
我很孤独！
家瑞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我很孤独！我很孤独！我很孤独！
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女友，被全世界抛弃，孤零零的一个人躲开所有人，但其实我害怕这样！
我怕孤独！
家瑞感到自己一下被击中了内心最隐秘最柔软的部分。他的双眼湿润了，态度不知不觉地缓和下来，沉思着，“那么，你说，我把胡子刮干净，衣服穿得整齐得体。这说明什么？”
“说明，虽然你很沉沦、很抑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其实，你非常渴望别人的关怀，你失去这些已经太久了。但你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你的内心还埋藏着强烈的期待。”
“期待？”
高宇点点头，“期待改变，期待找回失去的东西，期待重拾生活的信心。”他凝视着家瑞，“这些都被埋在你的潜意识里。被你用玩世不恭，漠不关心和无所谓掩盖起来，甚至连你自己都被它骗了。”
家瑞避开高宇的目光，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
高宇象一位善解人意的兄长，亲切地鼓励道：“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家瑞犹豫着，内心的煎熬难以自拔，痛苦地摇着头，“这些事情太离奇了。”
“没关系的。说说吧。”
家瑞望着高宇的双眼，心中油然而生信赖之情；许多日子，他一直封闭自己，用厚厚的盔甲将自己包裹起来，生怕再受到伤害，但高宇身上所散发出的坦诚，让他重新凝聚起面对自己的勇气。他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自己匪夷所思的经历。各种的巧合令他怀疑自己已被命运所抛弃。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