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圆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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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中的十里亭几分萧瑟,身前斜长的人影在秋日中愈见单薄。我站在草木亭前,接过勇王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身后慕非和于瓒等人也端酒作别。我行过一礼,道:臣再谢圣恩赐酒送行,谢王爷和诸位大人不辞辛劳相送,君玉就此别过。
少华走上一步道:老师保重,此番远途门生不能随伺左右,心实不安,必再向皇上请求。我温颜道:芝田不必如此,此次只为探察巡视,少带随员是下官的主张。乱哄哄的“保重”声中,我登上车舆,不多时传来从人高呼启程之声,随着一阵杂沓马蹄和辘辘车轮,车舆摇晃前行。
我端坐车内,终于离京了。算来不过数日,自朝堂下旨委我为江南巡查,便是忙乱不休。不愿应付请托自荐之人,我连日避在内阁。此次离京时日不算短,虽说国事为重,也存了一分躲清静的心思,再者许多事儿也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离京前,南书房向皇上提出随同人员名录,皇上应允,只将御林军指派了一队随行。旁人无话,勇王一心想与我同行,几日后也无甚言语,想是皇上劝阻了。
自两年前赴京赶考后,未再离京半步,在阁非是不好,能暂时脱得身去,见见京外风光,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欣喜和期待。寂寞车途中转思家人,才分开就念想了,我实在不比素华强多少。接旨那日,家中皆为惊动,义父岳母担心我的身子,岳父却道无妨,元郎拉着我的手不愿离去。弄箫亭中素华为我整理衣物,含愁叮嘱在外小心,又叹中秋也不能在家。我让她安心,平日寂寞可到母亲姨娘处多走动。与映姐二载来日同进出,一旦分离,竟也与世间夫妻的不舍一般无二,昨夜我不该取笑她,倒惹得她眼泪汪汪地怨我无情。是啊!原是团圆的日子,她不像我,一人在家怕是又要伤心了。
车子停了下来,荣发车外回话:相爷,潞水埠到了。我推窗看去,只见天色已经暗下来,微光中水波树影,一条河道就在眼前。我走下车来,慕非和于瓒已经下马等候,慕非指点河中的三座黑簇簇的大船道:这是相爷乘坐的车船,皇上下旨特意从军中调来,内外稍加改装,甚是牢固。
我默默看了一会,对慕非道:灯火初上,我们到近旁用了饭食再登船吧!慕非称是,向后去吩咐从人。于瓒站我身旁,道:一支塔影认通州,老师,你看到燃灯塔了吗?沿河进京的人看到灯塔就知道到水路尽头了。不远处的河侧可见十余层的高塔,有如山峦挺立于平地,塔顶灯火微光,想必是极远就能看到。我道:通州燃灯塔原来是这般样子,虽是历久风霜,灯火却一直未熄,明灯指路啊!慕非过来道:明堂,我们也去打个尖,出门比不得家中,只能随意些。我点头,回过身来。
闻得一阵马蹄声,瞬间几匹马近前。勇王在众人前收缰立马,踢蹬而下。他冲我们一抱拳,道:还好未走,明堂,我再送你一程。慕非道:王爷未用饭吧?不如一道去。我看一眼勇王,道:慕非,你与于修撰先去,我和王爷有几句话说。
与勇王慢慢向前而行,我只说一切有备,远行无甚不便。他多是沉默,忽而言道:明堂,你一向行事稳妥,原是不须我提醒照料,不过,只身在外一些事儿不可预料,自己小心。我心中感动,笑道:王爷当我是未出过门的了,还有慕非他们呢!勇王哼道:他,他不行。我道:慕非要是得知王爷这样的评判,必定气闷。
行来不觉到了燃灯塔下,月色下巨塔独立,近看为砖木结构,密檐实心,形成八角,底座及沿角砖雕精致。我走上石台,抚摸棱角石雕,但觉触手凉滑。身后勇王道:此塔始建于北周,风雨数百年,土石之物也有了灵性,它为舟船护航,必能照着明堂平安回来,我,我将于塔下再迎你回京。我心中一顿,仰目视塔道:多谢王爷。
站在河埠,勇王招呼身后的从人,接过包袱递于我,口中言道:眼看着天就冷了,这是我去年猎得的银狐缝制的裘服,带上御寒。我称谢接过。那边慕非等人提了灯笼走近,从人兵士已经陆续登船,我将包袱交与荣发,行礼作别。勇王叫我一声,我抬头,只听他道:今日婆妈了些,明堂不要见笑。我笑摇头,他道:以后,以后多为自己想想,无论怎样,你我兄弟情分都在。
船工收起踏板,大船缓缓向前行去。岸上人影渐小,我微合双目,期望将心中的影儿压下。再睁眼时,夜色掩盖了远近景物,只有燃灯塔的闪烁灯火似在天边。
从船窗向外望去,河面在微光中粼粼波动,静夜河道行船,除了浆过水声,四下寂静。我回头环视船室,不大的空间布置得却精致,珠帘绣屏,锦被软榻,雕花书桌上笔墨齐备,临窗还放置了一张古琴……是花了心思的。
木门吱呀轻响,荣发端了托盘进来。他将一碗细面放在桌上,摆好食具,一边道:相爷晚上未进食,我让老王师父弄的极素净的面。我坐下,问道:秦大人和于大人都安置好了?荣发忙着整理衣物,闻声抬头道:他们两位就住在下层,我经过时瞧见正下棋玩。我一笑,伸手拿过短箸,慢慢挑了细面入口。
“哦!相爷,这回我们真的到江南去吗?”荣发关上船窗,站在窗前问道。我见他欢喜,笑道:是啊!只是,你也不小了,别再整日想着玩,有合意的人,我们一起想法子,江南富裕,是个长居的好地方。荣发走过,挨着我道:小……相爷不那个,我也不,再说,江南玩玩就好了,听说那儿的人都扭捏的很,讲话一句三绕,非把我憋死不可。
我看着眼前的小丫头,今年有十八了,亮晶晶的眼睛一如当年,若不是随我离家,原该是成家了的。我拉她坐下,道:你与我不同,我和你映雪姐姐都是……有归宿的。荣发却道:小姐别瞒我,映姐或许愿意,小姐却不愿嫁到忠孝王府的。心中微动,我看了他道:你休管我愿不愿意,我只问你,这么多年,可有看着喜欢的。荣发侧头、皱眉,还是摇头,我不由笑了:看来我们两人都是,入戏深,难回头。荣发轻轻道:那勇王爷呢?我看向雕花木窗,仿佛看到潞水岸上的红袍身影,口中道:王爷义薄云天,与一般官场之人不同,这份兄弟情谊很是难得。荣发关切问道:小姐可有打算?我看着他微笑道:乔装为官,照顾好你和素华,就是我的打算。
荣发收拾碗筷,掩上房门出去。静夜中水流声儿分外清晰,今后是如何打算,我也曾深夜自问,每回不能寻得答案作罢。且先把眼前儿的事做好,好好的做几年官,再找个清静地方读读书,写写文,我一个深闺女子这等经历也算不凡了,以后会有什么变故现不得知,也未必只有一条路。
水路向南而行,初两日荣发贪看两岸景物,颇为兴奋,第三日便觉无趣。十四日一早,船入卫河,河面渐宽,每三五里便见水埠,河道可容八艘中船并行,卫河两侧行使停靠的船只不时可见,货船吃水,航船利落,商户船民形色生动,一派的热闹景象。

我与慕非、于瓒船头观景,议论近年的行商之策。慕非道:听说一年航道所得为数省赋税,竟是个聚宝盆了。于瓒道:秦大人说的是,瓒曾游学各地,自行商令后,民间商事如火如荼,就看这南北航道,三年前犹如死水,如今在济宁、邳县、扬州等港口极盛一时,可见万舟骈集的盛况。慕非叫好,一时又道:这是明堂之功,相爷不爱张扬,办的事儿却是一个顶一个的不含糊。我笑笑,随意问询,于瓒详细述说赴考进京途中的见闻,他口齿甚健,评点也得当,听我夸赞,只道:瓒孤直之人,原以文章才学自负,有些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得遇老师,方知为国为民行事半点浮夸不得,明师为镜,是瓒生平之幸。的19
船分水而行,立于船头,长衫当风,暖阳洒遍衣襟,感觉由心底而起的快意。听得身后荣发和慕非他们言语,我转过身来。荣发笑嘻嘻地捧上一杯酒,道:相爷,从老王那儿得了好酒,说是备着明日中秋用的,你尝尝。慕非笑道:好个机灵的小老弟,别是不告而取吧?荣发将酒杯塞到我手中,道:相爷畏寒,原就是为相爷准备的,秦大人是得了便宜……我笑道:明日可到沧州,这几日行船怕是乏了,我们停泊一日,上岸去走走,慕非可去寻些好酒带回。
次日一早船拔锚启航,清晨的阳光从东窗进来,一室皆亮。我端坐桌前,将昨夜书写的奏折再细看一遍,拿过一纸,欲待写下这几日的起居心情,提笔又止。回想起那日辞驾的情形,心中微沉。离京渐远,轻愁一直未去,原来是……半魂遗落在南苑。我暗自心惊,这却不是我郦君玉能由着性子来的,便是想……也是奢侈了。
站起走到窗边,倚窗外望,河流北去,泥岸农田走马而过。这是自己选定的险途,怨不得旁人,何况一路风景引人,我心中何曾有悔,只是这汤汤流水能带我走向哪里啊……
猛然震动,船靠岸了,定神看时,已见一座大河埠出现在眼前。近午的沧州码头热闹喧扬,人货盈埠。岸上贩夫走卒大多站立注目大船,想是惊异于船头悬挂的钦命江南巡查大旗。我低头看一眼身上,一袭青袍不显富贵气,素华的针脚细密朴实,边角的云纹却显其淡雅。能一身普通装束行走在井市,于我而言是极难得的事,这二年来,我竟少有这样脱下朝服外出的。
街口下轿,与慕非于瓒闲步向前,荣发嘱咐了轿夫,匆匆跟上。府前街街面整洁,商埠林立,往来行人脸色平静祥和,看来几年修政成果斐然。几年前的内阁文档有述“沧州位于九河下梢,土地瘠薄,多洪涝灾,民贫而好勇”,历任为政者对这军政重地、交通要冲都是不敢轻心。自三年前岳父一任始开河道通商之风,确实变化极大。那个姓马的知府甚是活络,多次京内打点,自我入阁,礼数一直周到,能为地方经济尽心,我倒不恶其为人,只退了礼,着人相告民政要紧之处。一番心血有收成,心中如何不喜,少华曾言女子累于抛头露面,他怎知女儿志气一样的可动天地。
走走歇歇,或观看街景,或停留商埠,许多物事都让我觉着新鲜,我未言语,荣发却不时赞叹,倒让慕非取笑几回。行至清风街,街面更是热闹了。“老师应是乏了,这清风酒家看着干净,我们去坐坐。”于瓒道。荣发见我点头,抢先进了酒楼,踏进门去,就听到他的声音:小二,要雅间。于瓒低声对我道:先生,瓒以为大堂更能查看民情。慕非笑道:于兄毕竟老成,只是未免唐突了先生的风雅。我只觉堂上食客目光四下而来,微低头道:就按于兄说得办。
临窗一桌站起一个青衣秀士,抱拳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下沧州裴元生,请与诸位共饮一杯。慕非笑道:久闻燕齐豪侠,这位兄台身悬长剑,想是习武之人。我有些好奇,见于瓒与近旁落座的数人点头,知是乔装的军士,便对他说:于兄,我们同去坐坐。
落座交谈,裴生言辞甚为磊落,自述祖上为官,及父一辈家道中落,屡次秀才不第,便绝了功名之念,如今仗着自幼习得的武艺,走镖为生。他举杯敬道:元生生平最好结交朋友,看诸位相貌堂堂、举止佼佼,不免心痒,请勿怪莽撞。我等回礼,同饮一杯。
不多时,他们几个便寻得许多话说,言及各地风俗、景物、民生苦乐等等,许多于我从未听闻,我便一旁细听,不多插话。忽而裴生对着我道:郦兄想是少出门,莫非是上京赴考的?我走南闯北多年,这份沉静模样还真少见到。身后荣发不满:你才多大,我家公子才是见过大世面的。我止住荣发,道:在下确是很少外出,此番与友人各地行走,增长见闻,裴兄所教在下得益颇多,先行谢过。裴生回礼,言辞谦逊,我与他略谈些当地政务民事,他倒也说得明白。几次往来对答之后,他有些疑惑地看我:郦兄气度不凡,相貌惊人,我朝郦姓可不多见,莫非是……我微笑道:心羁俗事江湖小,身弃衣冠天地宽,相逢是缘,裴兄就不必寻根问底了。
走出清风楼,拱手辞别,裴生笑道:萍水知交,愿得再聚。他深深一礼,施然而去。慕非叹道:官场哪得见这样的潇洒!于瓒却道:为己谋、为人谋,何者更为潇洒?我的看法与秦兄不同。荣发低声对我说:我看那个武夫是个说大话的,带着个长剑也不嫌累赘。我一笑,道:以后多见见不同人,看看以貌取人这四字是如何写的。
一路行来,荣发跟我身边,边行边道:公子,天儿不早了,方才我把瞧着好的果品面食买了一些,秦公子挑的状元红、于夫子的小砚台都叫人先送回去了,公子你喜欢什么,告诉我。看天边浮云浓聚,日近远山,我道:该回去了,今日所获已足。
回到埠上,见船前等候了一众官服俨然之人,瞧这服饰是沧州府的官员,看来不能在此停泊,今日中秋佳节,送礼请宴怕是免不了。我们走近,官员纷纷抢上,多是围着于瓒打躬,口称大人。我带着荣发向船上走,回头低笑对慕非:秦兄送客的手段不防使些出来,下官先行。不多时,便听得慕非之声:诸位大人,下官荣幸……
走到船舱门口,我推门走进,回头对荣发到:你可去照料一下,于大人的古砚台是个精细物。掩上房门,脱下巾帽,抬眼便见书桌前一人端坐,正拿了奏折看。他侧过身来,稍暗的光线下笑意可辨:郦卿,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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