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燕玉代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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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下来,行经南苑墙下回内阁,随风飘过的浓郁的花香使人驻步,是南苑的金桂开了。想起幽芳阁外的几株金丝珠桂,每年秋风起时,映雪总是将飘落在草丛中珍珠似的桂花收集起来,晒干了填进精致的香囊,挂在床头,让一室都萦绕着甜甜的香味。那是秋天的味道,也是映雪的味道,她是那么心细和柔弱!想起那夜回到弄箫亭,她听我述说上林之险,竟眼泪汪汪为我忧心,我安慰她:上林花虽好,难留无心人。她又叹我忍心,我倒笑了:我若都像你这般的心软,如何能在金銮殿上严拒芝田,天香馆里全身而退。
再看一眼高高的宫墙,连蓝天也挡住了,有心无心,都不是我该停留的。
走进内阁,向阁中官员道安。父亲从房内出来,我问安后,稍想即接着问候孟夫人病情,将神情话语都尽力放坦然了。父亲有些犹豫看我:内人病情有些反复,天日凉爽了,饮食上比先前好些。我笑道:老大人不是还在疑心下官吧!只要忠孝王不来纠缠,下官倒不介意再去为尊夫人瞧瞧。父亲道:不敢不敢。岳父走过来道:兰谷兄是不敢疑心了,还是不敢再请明堂了?我叫声岳父,父亲道:郦大人医者之心,老夫感激,不会再相扰了。我说声无妨,请父亲拿了药方来再改改。
往来官员有拿错认之事与父亲说笑的,我经过时倒为他分辨几句,走过后听得背后言语:郦相爷好雅量。不由一笑。
看完折子,我眺目窗外以缓解疲劳,东面的阳光斜射在院子里,天地间似乎全无声响。“相爷”我转过身,赵子轩站在面前,低哑着嗓子道:今日翰林院辩论讲学,相爷可要去听听?我应了,与他一道走出内阁。
出得门来,我向赵子轩道谢,知他是见我多日闷坐阁中,有心陪我散散心,多日未到翰林院了,正可去拜访孙学士。
走近侍讲堂就已闻得人声,从敞开的大门进去,当先便看到孙学士垂目案首打盹。我不由微笑,熟悉的殿堂,熟悉的人事,好似两年的光阴未曾流过。
赵子轩欲为我分开人群,我止住他,站于人后倾听。场中是一年轻翰林的声音:方才辩了许多先贤之道,我这儿有个故事,请大家评评。赵子轩低声笑道:这帮翰林老爷没事干,讲故事玩。我摇头,边听边思索起来。
讲的却是隋魏复智斩冯弧的故事。有隋泉县恶霸冯弧,倚仗姐夫是朝内的大官,无恶不作,一次与人下棋,悔棋不成,竟举砖砸死对方。案告到知县魏复那里,魏复书写冯弧死刑案卷呈报京城,得批复:“此案不实,另议。”京中官员托人情与魏复,同时冯弧家中厚礼请魏复网开一面。魏复愤慨,痛责送礼之人,复呈案卷,又被退回。魏复设计改案卷“杀人犯马瓜,无故致人死命,欲予斩首示众,特报请审批。”案卷三次送京,得批。批复回后,魏复在“马”旁添了两点,“瓜”字旁加了“弓”字,遂成“杀人犯冯弧”,急令将冯弧就地处决。百姓奔走相告,大快人心。
翰林说完,问道:魏知县之举合情理乎?合法乎?合官制乎?一时众议纷纷,有人叫声:侍读大人先说。是兄长,他已回到翰林院,前些日子升任侍读学士。只听他慢吞吞言道:魏知县为民请命,不畏权势,此举合情合理有担当,虽违法度,仍以其清名流芳后世,是吾辈楷模。立时便有异议的。争论一时后,忽听一洪亮嗓子突出于杂乱声音中,闻声我便知是新任的翰林院修撰于瓒。
于瓒道:下官长于南方乡间,此故事就似身边之事,近年政令平和,虽是盛世之况,但官官相护好似天罗地网,百姓冤苦无处可诉,法度为何?应是上保国家政令通行,下保黎民安居乐业,下官以为百姓需要魏知县这样的好官,朝廷更需要严法作养出更多的好官。
我微微点头,却见身旁的赵子轩已经进了人群,他稍尖的声音传来:状元公说得轻巧,法度以秦最严,可是多盗匪少良民。于瓒道:下官以为严法非严酷之法,更非严苛对民之法,我朝近年重整了官例,京城风气大为改观,而对民众直接相关的地方官吏涉及少,有多少上令下不行的,苦的还是百姓。赵子轩嚷道:修整法度有这么容易吗?内阁忙得累死,挨骂多了。侍讲堂一时安静下来,只听于瓒响亮而坚定的话语:有所必为,知难而上。
我悄悄退出侍讲堂,慢慢踱到当初编写史册的文史馆。高大的书柜、整齐的书册、窗前的笔墨……当年坐于窗前的小翰林如今已紫袍披身,当年一腔报仇之念如今都烟消云散了。“明堂”回头见孙学士蹒跚着踏进门来,我忙上前相扶,老学士道:老了,旧地重游,明堂有心事了?我一笑,道:正想向学士请教,为官者,勤、慧、廉、敬上、爱民,若不能得兼,何为重?孙学士道:明堂心中必是有答案,鱼与熊掌之分,一事一辨也。我点头:学士说的是,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傍晚时分,我走出内阁,荣发与慕非一道迎上。我石门前站住,听荣发快语告知:秦公子等了一会儿了,说是请相爷过府那个小酌。看慕非一脸热切,我微笑点头。他喜道:兄弟新婚,大媒还未谢呢!我道:那是勇王一道请了?他道:今日单请明堂,哈哈,我们兄弟两个多日未亲近了。
到了国公府,我先去拜访秦老公爷,老人年逾古稀,精神却好,与秦国公言谈几句老年保养之法,又恭贺他得佳儿佳妇伺奉。秦国公呵斥一旁嬉笑的慕非,定要请宴。慕非急道:儿子先请的,真有事找明堂。
随慕非转到花厅,待摆上酒宴,我瞧了他不语。慕非道:明堂这么看我做什么?兄弟先敬一杯。我按住酒杯道:秦兄有话就直说吧!慕非放下酒杯,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明堂,是忠孝王再三请托,请求你老大人原谅。他絮絮说起少华悔过之言,末了叹道:我原是不想理他的,看着好好一个当将军的这般的低声下气,竟有些可怜了,说不得替他求求情。
我自斟了酒饮尽,只觉一股辛辣之味直入胸腹,看了慕非微笑道:秦兄,你我相识已久,须知君玉为人,自为翰林以来,就因了这相貌,当面取笑背后指点的未曾断过,我何尝放在心上。慕非喜道:那你是肯原谅他了?我哼了一声,道:这事却不同,且不说把这玩笑之语闹到御前,再怎样他也是作门生的,胆大如此,还是我平日太过宽待门下,慕非你不用替着求情,从今后我要端正了老师的样儿,免得个个学了忠孝王。
慕非为难,见他侧身冲着我身后使眼色,我瞥一眼左侧,果然见到淡淡的人影,不禁暗笑。我举杯相敬,道:秦兄素来爽快,平日还笑君玉性儿太好,如今想来当日在金殿上撕了本章还是轻了,要是现在让我见到这个不知好歹的门生,骂一声匹夫,打上一顿,方解我心头之气。慕非惊道:明堂你……我笑眯眯地将酒送到唇边,慢慢饮下。
“老师,不肖门生在此,请老师责罚。”我放下酒杯,看一眼眼前跪倒的少华,他身着青布军服,不似往日神采张扬。我淡淡言道:忠孝王起来吧!下官当不起。少华抬头道:老师不原谅少华之错,少华甘愿跪死。的c
近月未见,他竟是消瘦许多,我心中一动,想起金殿情形,又暗中咬牙。慕非道:明堂,忠孝王是诚心认错,你扶一扶,往事大家就不提了。我垂手扶起少华,他惊喜看我道:老师……原谅我了。我道:你我同殿为臣,不须大礼,既然慕非这么说了,以往之事我会尽力忘了,还望王爷自重。不理少华乞求之色,我向慕非行礼告辞。
一道出得大门,荣发迎上接我,我谢绝两人相送,登上轿子。正待动身,闻得马蹄声近来,我掀开帘子,见勇王下马。他向慕非等打个招呼,凑我边上道:正要找你,我们一道走。
请勇王到半水园观鹤亭小坐,敬了他一杯茶水,我笑道:方才在慕非那儿已经半醉,这会儿不敢再饮了。夜色中看不清勇王神色,半晌听他道:听说那日皇兄留你在上林。我心中一惊,随即笑道:皇上动了游兴,我得以领略上林之景,深感皇恩。勇王有些焦急:明堂你真觉得上林苑好?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灌木后楼阁灯火若明若暗,我微微叹了口气,道:景物是好的,就是宫墙太高。勇王道:太对了,那个,以后我陪你去看看真正的好景,少年时荒唐,到过的地方不少。我笑道:王爷说笑了,下官哪有闲余时间外出。勇王抓抓头皮,道:总有空的时候吧!明堂,你比我聪明多了,凡事都能处置妥当,如果,有为难的事,别和我见外,谁叫我们是好兄弟呢!我笑称谢,又说笑几句。
荣发提灯过来,拿了外服为我披上,道是夫人提醒添衣。勇王向我道辞,又叮嘱荣发照顾好相爷,荣发道:王爷怎么忽然仔细了,我荣发做事还能让人不放心吗?我笑笑,勇王道:毛毛躁躁,要是我的下人,先几板子打老实了。荣发吐吐舌头,我送勇王出去,到了门口,他下阶上马,叫过荣发说了些话,向我一抱拳,鞭马而去。
宿阁后回到家中,我一脱官帽,和身躺在软榻上,闭了眼睛。耳边闻得荣发低低的声音:夫人,相爷早饭也未用,昨晚上一夜未能睡好,是……我叫一声:荣发。素华走到我身边坐下,为我盖上薄毯,让荣发去端杯热茶来。
我侧身向内,素华轻轻地为我捏肩捶背,她“噗哧”一声低笑,我只觉的脸上热热的。素华轻声细语道:郦郎,你再怎么要强,女儿家的身体与男子总是不同,自己也要留心,别作下病来。我翻过身来,恼怒道:当初在家没觉什么不便,这会儿要使力时却使不上,就该生成男儿身才好。素华笑吟吟地看着我,道:小姐要是变成男的,可没一个人会高兴。我拿了床头一方丝帕覆在脸上,心中道:我偏不如了他们的愿,可……好累。
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素华正坐边上刺绣,她放下绣棚道:水还温的,喝点儿吧!我接过茶杯,看一眼绣棚上的**燕,皱了下眉,道:姐姐怎么老绣些花鸟。素华道:我每日见到的就是这些,你今儿怎么了?我转转眼珠,道:我要……风筝,断了线的风筝,姐姐绣个好的送我。素华笑应下,与我商议风筝图像。
“哥哥”门口探出元郎小小的脑袋,我欢喜叫他进来。拉过元郎坐榻上,我道:让元郎说吧,喜欢什么样的风筝?元郎道:我喜欢大老鹰,哥哥你呢?我笑道:哥哥也喜欢,就是它了。素华笑着摇头。
元郎小手探探我的额头道:哥哥病了吗?为什么大白天睡床上。我笑道:没病,就歇歇。门外荣发声音响起:启禀夫人,忠孝王侧妃节孝夫人仪门前下轿,门上递了拜贴,说是拜访师母。我与素华对视一眼,我低头笑一声,道:夫人你去见一见吧!换身品服,受受门生媳妇的礼。
素华换了诰命服色出来,珠冠华服,光彩照人。她立在我面前,为难道:郦郎,妾身才想起来,刘郡主是认得我的,这可如何是好?我拍了下元郎的脑袋,问道:你嫂子好看吗?元郎道:好看。我笑对素华道:夫人只管去见,师母岂可怕了门生媳妇,我与元郎去后园看看义父。
元郎蹦跳着引我到春熙园,慢慢行来,不觉精神一爽。秋日下,园中几畦农田已被翻修整齐,义父一身粗布衣服正在田间照料作物,回顾身旁丛生的金黄菊花,几只蜂蝶上下飞舞,我深深吸了口气,草气土香使人安心啊!
义父拍去手中的泥土,走过道:明堂在家啊!怎不去歇着?这儿脏。我笑道:父亲不要累着,上回送去的参茸可有服用?站在田边,与义父闲话家常,义父告诉我义姐一家都好,月前得了一女,才有家信送到,我闻之也欢喜。听义父感叹道:老家就交与女婿了,风烛之年得遇明堂,安享暮年,我二老之幸。我不禁看了一眼义父斑白两鬓,再注视田间玩耍欢笑的元郎,这都是我的亲人,若不能光大门楣,至少不可连累了他们。
远远看着荣发从角门走来,想是素华应付不了叫我。果然荣发近前打躬道:见过老太爷、相爷,少夫人请相爷到内堂见客。我向义父告辞,心中沉吟,倒不妨去见见这个节义孝烈的刘郡主,兄长曾说少华成亲后孤帷独守,不知这位郡主是个什么模样……
路上荣发道:小的按照相爷吩咐,原是回了的,节孝夫人再三求见相爷,她不会……我道:无事,看来是芝田的说客来了。
通传声中我踱进内堂,素华和下首坐着的女子站起相迎。我站在素华边上,看一回眼前数人,微笑不语。眼前数个仆妇丫环前面的便是少华新过门的夫人刘燕玉了,年纪与我相仿,一身品级礼服倒是不显累赘,悄眉细眼,身段窈窕,另有一股风流态度。我看着她,心中道:这位郡主娘娘相貌不差,少华未必就老实了……察觉她红了脸,却抿嘴偷眼瞧我,倒是个伶俐的女子。
“老师在上,门生媳妇大礼参拜”我看着刘郡主亭亭袅袅跪倒在红毡上,侧身回礼,叫声夫人扶起。刘郡主站起,目光下垂,慢语细言,口齿却清晰:门生媳妇今日特来向老师师母请罪,夫君错信人言,金殿之上误认老师,心中惭愧无地,几次上门不得老师谅解,实在没有法子了,他每日在家辗转,饮食不思,夜不能寐,门生媳妇虽也怨他莽撞,看他自责苦痛,心又何忍,愿为夫君向老师负荆请罪,还望老师大量,宽恕门生千般之错。刘郡主言罢复又跪下。
这位倒是能言善道,怪不得少华让她来作说客。我叫声素华,她走过扶起刘燕玉,笑道:快起来吧!夫人多礼了。我正了颜色,道:节孝夫人这是替芝田请罪吗?下官却也未想到忠孝王如此荒唐,不等下官出得贡院,竟自上了本章,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样的侮辱师尊诽谤大臣,难道他依仗了王亲便能胡为了?燕玉低声道:老师恕罪,夫君本性纯良,实是是念着孟家姐姐……痴迷了,在家懊悔不已,言中敬师如父,绝不敢再……犯。
素华让我坐下,又拉了燕玉坐在下首,我请客人用茶,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心道:这位刘夫人好生能言,为护丈夫,心中想是有些委屈的,我何必对她发作,还是少华不好,放着好好的妻子,却来与我缠个不休。放下茶杯,我道:节孝夫人为夫守节、为父代罪,贤女之名下官久闻,按说芝田娶了夫人,该知足了,怎拿了一幅真假莫辨的画像横生事端,下官年轻,平日与众门生平礼相待,为官二载,门生少说数百,虽不是个个出挑,品性也还都过得去,忠孝王这般戏师诓君行为,莫说惹得天下人耻笑,下官也实羞为师长。
看她脸红待要开言,我站起道:今日既是夫人亲至,少不得看了夫人的面上,请夫人转告忠孝王,若有真心悔过,我是没有什么芥蒂了,下回做事前多思量,再有草率行径,休怪下官不顾同殿之情。燕玉站起万福:老师训教门生媳妇代领,回家必如命宣训,谢老师宽待大恩。
素华宽袖遮嘴不住偷笑,我看她一眼,换了笑颜道:节孝夫人知情识礼,芝田有幸娶得贤妻,你京中无亲,可常来找师母叙叙。回头对素华言及备宴留客,向她两人略点头,跨步出得内堂。
回到沥水阁,我坐于书桌边,手弹桌面思及方才晤面,不由微笑。这位燕玉刘夫人言谈之间不着痕迹地为少华开脱,很有些心机,对少华的心意却也深厚,她为自身而计,未必会将今日见到素华之事告知翁姑。荣发在我身旁,道:相爷,听说节孝夫人在忠孝王府很讨老王爷和老王妃的欢心,还去过孟家要拜老夫人作义母,我门外听着,竟比小姐在家时能说会道多了,看着不像好人。我笑道:你说错了,这样的为人才好,不然你叫她一个叛逆之女如何在王府生存。
看着荣发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还有一句话儿未出,希望这位夫人啊,能留住少华的心,这世上就再不需我绣衣裙钗孟丽君,而只有儒服书生郦明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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