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画像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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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檐下青纱灯照映着千万条雨丝没入池塘,沥水阁真是安静。我低头看桌上的白玉镇石,一掌长短,通体莹白,它安安静静卧于青木桌的中央,无靠无旁,却实实似堵在我的胸口,不紧不慢的窗台滴雨声,仿佛伴着我的心房在跳动……
次日天已放晴,早朝上皇上果然将秋闱之事委派了我。日出回到阁中,我坐在一隅慢慢书写,写下秋闱需动用的财力和人手,又将时辰安排细细写清。阁中沙漏沙沙轻响,日影悄移,我放下笔,将三张小楷文字拿起再看一遍,改了几处,离座找孟相,岳父父亲正凑一起研究公文,看过我的文稿,指点几处,我称是。父亲道:礼部的王侍郎极能干,也有经验,老夫嘱咐一声,请他全力相助你。我躬身称谢。
脚步声近来,抬头看时,是传旨赵公公,他将黄绫圣旨交与梁相,道:皇上圣谕,各州府张贴皇榜寻访忠孝王妃。我不由呆住,好快!怪不得昨日芝田这般模样,原来是得了信息。耳边听得梁相话语:兰谷兄,这么说你家女儿未曾故去了。父亲低声解说是由,我低头不语,忽听父亲道:郦大人,你看小女能回转家中吗?我抬头微笑道:圣旨天下颁行,孟小姐当能知闻,下官先恭贺孟大人父女团圆有望。岳父道:是啊!一个千金小姐抗旨拒婚离家,真是有志气、有胆量,老夫很是敬佩。
岳父负责将寻访王妃的旨意下发各州府,阁中官员闻之议论纷纷,感叹赞扬不已,我不去参与,只端坐审阅折子。红日西下时,勇王和慕非结伴寻我,说是往忠孝王府去,我道声好,离座问二相可要一同前往,岳父笑道:老夫与兰谷兄慢些,你们先去,明堂不要多饮。察觉父亲看我一眼,我微笑道:小婿理会得。的34
行马出皇城,勇王道:我听说忠孝王大张旗鼓地寻妻,闹半天,他与老刘家的官司还没打完。慕非却道:早听说这位孟小姐是位有名的才女,翰林院的孟侍讲自言不及他妹妹一半,他的文采却是朝中文士中数得着的。勇王道:小姑娘不听老爹的话,半夜偷偷跑了,很对老子的胃口,早知道孟老儿在云南搞什么比箭招亲,我该去看看,说不定就没他两家什么事儿了。慕非笑道:王爷吹得好大牛皮,你打得过忠孝王?勇王对我说道:明堂怎么一直不说话,你说说看,孟老儿会看中谁,老子一样的文武全才。我蹙眉看他一眼,道:孟小姐生死未卜,玩笑不敬。慕非道:她必是隐身于民间,圣旨一下,还有不上京认亲的。我看向前方高大的王府大门,高悬的匾额上忠孝王府四字金色夺目,看似御笔,不由微微叹口气,道:王府显赫,自然是个好归宿。
下马整衣,早见武宪王父子迎出门,寒暄见礼,一道走进大门。一路行来,但见红墙绿柱,亭台楼阁,果然是国戚王府气派。武宪王道:诸位大人来了就好,何必送礼来。我知道素华得我嘱咐午后已经遣人备礼送抵,因笑道:不敢累及王爷清名,只是亲友常礼,祝贺王府落成大喜。勇王道:本王是不会客气的,好吃好喝不能少,忠孝王先带着看看王府吧?
少华看我一眼道:我带老师和诸位大人去转转,父亲请先去招乎客人吧!武宪王向我们告声罪,带了从人离开园子。少华道:妻舅友鹤还在观水亭,我们先到内园去。我正看夕阳下花木有致的景象,闻言回头,今日遇上父兄意料之中,不知他们是何打算,总不会众目之下逼我认亲吧,王府也非是龙潭虎**,我只仔细看着便是。
石洞门顶书梦兰园三字,勇王笑指石字问道:好个文绉绉的名儿,这园名有出典吗?少华道:我妻自小爱兰,心里盼望着她早日回家,让王爷见笑了。慕非道:忠孝王真是痴情之人。少华走近我身边道:老师这边走,园中栽种了不少名本,想请老师观赏一番。我点头,沿花径前行,数十步后见一六角亭,亭中两人站起,正是兄长和友鹤,兄长笑道:方才正和芝田打围,棋艺上芝田可就不如上阵杀敌那般自如了,谁能帮他解围?勇王和慕非上前细看,我向兄长见礼,闲谈几句,言及秋闱之事,我道:孟大人,下官奉旨筹办秋闱,想请大人帮忙。兄长回礼道:郦大人错爱,下官遵命。我想想,忍不住问道:这几月随下官内阁办事,可能辛苦些,孟大人家中无妨吗?兄长道:还未谢郦大人之礼,家母甚是喜爱,每日不离,家中一切安好,多谢大人挂念。我点头称好,少华过来道:大舅陪陪勇王爷和秦侍郎,老师,请随门生看看园景可好?我察觉他两人一触即离的目光,再看他几人围在石桌周围论棋,便应下,心中仍念着方才兄长的话,母亲已经拿到绿玉佛珠,倒觉得一丝喜气慢慢涌上胸头。
少华指点奇木名花,我们绕着兰池走,我看着眼前金光粼粼的安静水面,天光云影变幻无穷,心中沉吟,看少华的神色应有几分知情,他想做什么?让我看看王妃的富贵居所,引我动心动情?以他一载埋名历险,一载征战疆场的磨砺,应不会拿疑心无据的事儿来触犯当朝首辅、提拔他的恩师,若是言语试探,我又何惧与他。
“老师你看!”我顺他所指看去,只见掩映在花草丛中一座不大的琉璃花房,光照房顶,折射出道道奇丽彩光,见我看他,少华道:听岳父说孟小姐在家时爱亲手植些花草,当初建府时我特意留心了一处为花房,想不到小姐当真有重归之日,我唯有感谢上苍,老师随我进去看看可好?看他殷勤之态,我倒不忍拒绝,便慢慢走进花房。
暮色透过房顶和四墙的琉璃射进,房内光晕流彩,整齐的地面上植了不少花草,我心中道:孟小姐亲手植得是药草,这你却不知道了。走过一圈,我夸赞了几句花房设置精致,王爷用心良苦,少华身旁低声道:老师你说,门生一番心意,孟小姐她可知道?我笑看他道:圣旨寻妻,孟小姐当感念君侯富贵不相忘。少华喜道:老师……老师,右侧便是门生所居的西书院,有一本罕见的墨兰,老师请移步一看。
我心中警觉,边向外走边道:天儿不早了,园中还有一大帮子人呢,芝田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丢开不管。花房门口,友鹤正过来,他道:筵席设在前园,勇王他们已去了,老师慢走。我微微一笑,向少华道:下回再来欣赏芝田的珍品。
转到前园,空地上摆下了几桌席面,已入座的都是朝中日常见面之人,正前方搭建了一座戏台,彩衣伶人在台前走动,悠扬的乐声已经响起。勇王招呼我到槐树下一桌,我坐下,才细看了周围之景,时已初夏,夜风凉爽,园中花香浮动,草丛树间点缀着各色花灯,别有一番风情。我笑对少华道:想不到芝田胸中大有丘壑。少华在我左侧坐下,道:老师夸奖了,师恩深重,门生先敬一杯。我饮过,亮亮杯底道:下官近日伤酒,芝田可要帮着挡挡酒。那一侧勇王探头问我:明堂身子不适吗?我只说脾胃失调,正说着,台上戏文开演,鼓乐声霎时响了许多。我看向前方,也不知台上唱些什么,离座去另一桌向武宪王和几个老臣敬了酒,回来又应付了几批同年、门生,听得周旁众人叫好声,心中只想着借口先辞。的c0

“明堂你说,哪有这么笨的皇帝大臣,让一个小女子中状元,愣是看不出来”我一惊看他,原来勇王在对着戏文高论。我看一眼戏台,道:戏说之事何必认真。少华道:这出合家欢的戏文出自前朝的谢氏乔装之事,世上奇人奇事原有,有情人得成眷属也是佳话。勇王笑道:忠孝王很有些儿女情长,要说女子改扮认不出来我却不信,前朝谢女出仕是因为没有遇上老子一双利眼。我笑笑不语,这时友鹤从人群中过来,向我等说道:少华贤弟,娘娘懿旨已到前厅,老王爷唤你快去,这边我来陪着,老师王爷慢坐。
我不想再谈戏文,站起准备去园中走走,不想还未动步,就撞上侧旁端酒菜过来的小丫鬟,一盆汤水半数洒在我的前襟,手上溅了数滴热油,我忍不住抬起看,将一声呻吟咽了回去。勇王友鹤等人纷纷近来查看,我道无事,止住管家的呵斥,让跪地的小丫鬟起来,道:是我站起太急,惊着了姑娘。那女孩磕头道:瑞柳多谢大人。友鹤道:老师先去换身衣衫,这手上也要清洗一下。管家道:瑞柳你带着大人到小王爷的房中换衣,我让西书院的吕老头去找件小王爷的外衫,大人这边请。勇王道:友鹤还要照顾席面,我陪明堂去。我看着袍服确实不雅,就点头同意。
离开前园,我拂开勇王欲扶的手,道:哪里就伤着了。勇王道:总觉得明堂弱弱的,实在是初识时误认了。走不多时,小丫鬟转过身来道:小王爷书院就在前面。忽听勇王痛叫一声:怎么走路的,踩着老子脚了。我低笑一声,小丫鬟连声认错,勇王骂道:好个毛糙的女娃,郦相爷好脾气,老子……小丫鬟急道:王爷肚子大……不不不,肚量大……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勇王看看我,嘀咕一声:肚子大?
西书院一排十余间房屋,正房已燃上灯,一老仆迎出,引我们入内。勇王笑道:好个忠孝王,屋子弄得和闺房一样。我一眼扫过粉红的纱幔、精致的陈设,一股似兰非兰的清香从内室传来,心中一滞,这难道就是我孟丽君的归宿。老仆道:王爷请稍坐,瑞柳你服侍相爷到内室更衣。我应声好,随小鬟走进内室。
进门就见窗前置了一盆墨兰,枝叶茂盛,如今却不是花期,果然是……自笑一声,少华倒未欺我。瑞柳殷勤服侍换了外衫,我不耐这一团暖烘烘的闷热之气,移步往外走,转身不由立住,夜风吹过纱帐,露出立轴画卷,晕黄灯光下画中人似对我笑,一别二载,想不到再见在此地。耳边一声惊叫,“相……相爷”我叹口气,收拾起心绪,无耐地看着勇王冲进房中,只听他笑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是谁啊!忠孝王看起来老实……眼见他不信、怀疑种种神色,我不能再等下去,走上一步,笑道:必是芝田的意中人,怎地与我如此相像。勇王看看我道:真是奇了,明堂你有没有姊妹?
我还未答,少华冲了进来,他叫道:老师可伤着哪里?我微笑看他,慢慢道:下官未曾有伤,一事请教王爷,这画中佳人是谁?小王爷可是才请下圣旨全国访妻的。少华看看勇王,又看我,迟疑道:这正是门生之妻离家前的自画像。这边勇王之声响起:愿教螺髻换乌纱,忠孝王,这位孟小姐是女扮男装逃出去的,要考状元……他皱起了眉头,少华道:是啊!小姐为我守节历险,这份恩情无以为报,我想辞官走遍天下,亲自寻访。我走近画像,看一回当初留下的字迹,道:芝田,你念妻重义,老师也敬佩,只是辞官之话,我却要说你一句。见勇王目光炯炯地看我,少华一脸期盼,我笑一声,对少华道:圣上托付京畿安危,高堂唯你独子,岂能以私情废公义,忠孝王这名儿是白叫的。
眼见少华红了脸,低声道:老师责备的是。我拂袖身后,走几步,又道:你也不需着急,若是寻访无讯,下官或可帮得上忙。勇王叫道:明堂你……我看他一眼,笑道:王爷不会以为我就是孟小姐吧!他道:怎么可能,本王一双利眼……真是利眼。我接道:这样便好,不然倒真是笑话了,芝田,数月后便是秋闱,老师可以替你留心一下,孟小姐既是有志求取功名,保不齐隐身在应考士子中,这般相貌容易辨认。少华行礼道:多谢恩师!我微笑道:忠孝王与下官相交时日不算短了,应知我的为人,便是疑我之意当面说就是,人人都去解释一番,下官也不用立朝处世了。少华脸儿一阵红一阵白,连道:门生不敢。我借机告辞,走到勇王身边低声道:你小心话多害人,内人爱清静,我可不想流言去烦扰她。勇王笑道:我哪会那么不知好歹,明堂是好兄弟嘛!眼角瞥见少华失望之色,我低头一笑,心道:我这个做老师的岂能让门生算计了去,芝田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念我多久,富贵温柔乡,何愁少玉人。
西书院门外兄长正匆匆而来,他喘气问道:郦……郦大人,可,可曾受惊!我笑道:孟侍讲不需着急,下官着实吃了一惊,与孟相日日在阁议事,我与他女儿相貌相似却从未见他提起,老相爷行事谨慎、爱惜晚辈,真是令人敬服啊!兄长有些吞吐:大人说的是。少华道:老师是骑马来的,门生去备轿相送。勇王道:住得又不远,明堂我们一道走,轿子免了吧?我称是,道:前园先向武宪王道辞,岳父那儿也得打声招呼。
月夜骑马缓行,勇王问我:明堂生气了,你这门生有些鲁莽。我淡淡言道:些许小事,我哪有这许多心力面面顾到,只望朝事上不来相扰就罢了。勇王道:要不我去和皇兄说说,教训一下皇甫小子。我一惊,蹙眉道:王爷是嫌下官流言烦扰不够吗?门生我自己管教。勇王笑道:好吧!就知道明堂护短,不过皇甫小子以后要敢惹你,哥哥替你出头。我道声谢,沉吟不语,他会就此罢休吗?居然连画像也讨了去,母亲啊!这可是女儿留与你的,今日之事,倒象是自家作弄自家了。
回转家中,面对素华不以为然之色,我笑说:夫人别只心疼芝田,你正经夫君可差点吃了亏,哪有门生这么礼敬老师的。素华道:皇甫公子待小姐也算情深义重了,老爷夫人都在京城,小姐如今一味抵赖,日后如何回口呢?倒真未想过回口这事,我口中仍要强:老师师母一同嫁与门生,还不笑坏了天下人,况且现时朝中多少事儿由我承担,哪能只顾自身安然丢下不管。素华欲言又止,我安慰道:姐姐别急,以你郎君之才,定能慢慢设法如你心中所愿。
夜已深了,我扶着微微胀痛的头,无法入眠,莫非当真是伤了酒,窗外无垠的黑空沉寂如墨,心中隐约感到平静如水的日子不能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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